第71章 父子相向,不知我者谓何求
第七十一章 父子相向,不知我者谓何求
忍住腹中翻搅的剧痛,李铎暗运真力,薄窄的剑身一击劈向宫门的大锁。
削铁如泥的利剑切豆腐一样滑过木门,把巨大的宫锁一劈两半。
进了宫门,还有一重殿门,仍挂着一把大锁,李铎又是一剑劈开,踢开了殿门。
幽深的大殿点满了烛火,浓郁的酒气喷涌而出,坐在阴影中的男子怕光似地遮了遮眼睛,才看清娇小的人儿单手执剑逆着阳光立在门口,阴沉的目光直视着他。
四年了,李铎愣愣地看着高大瘦削,苍白似鬼的身影,锁在这幽深宫殿里不见天日,将这个原本君临天下的壮年男子生生熬出了满头白发。
李端冷笑了一声站直身子,展开双臂。
“终于想起要来杀我?”
李铎丢下剑,长身跪地,惨然叫了声。
“父亲。”
李端看着面前身形瘦弱的少年,精巧眉目间依稀能见到些许单薄的女气,许久未思考的脑袋,迟钝地转动起来。
“你是逆子?”
看她未着皇冠,李端快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断水剑指着李铎的脖子,厉声质问她。
“逆子被夺了皇位么?!”
李铎心中一痛,俯身拜下,浑然不顾冰冷的剑尖在肌肤上割开细细的伤口。
“儿不孝…”
名器嗜血而晚伤,伤口此刻才随着颤抖的剑锋洇出了鲜红的血迹,断水饱饮着鲜血,剑身已是绯红。
李端恍然想起当年母亲带着玄甲大军逼宫时的情景,
漫天的黑色旗帜吞噬了所有的颜色,黑色的军队如饿鬼般席卷了整个宫城,他的母亲面不改色地踏过血流成河的尸山,在汉白玉石阶上留下一串血色的脚印。
吹毛断发的宝剑在他手中恐惧地颤抖起来,在稚嫩的肌肤上划下更长更深的口子。惊惶地握住颤抖的手腕颓然地轻声自语。
“我李氏江山,亡了?亡了?!”
黑眸涌起悲伤的颜色,李铎不顾剑尖,伏下身子跪拜。
“皇位虽在,进退不由我。臣子行事,是非不在我,苍生臣服,功过亦非我。儿尸位素餐,虽生犹死。”
李端震惊过后才地听懂她在说什么,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在就好”,松开手,剑身磕在地板上,铮地发出一声轻鸣。
李端瞥了一眼地上瘦小的身子,转身坐回榻上。
“母亲不准我出这道殿门,你先进来。”
李铎讷讷应了声,跪着跨过那道门槛,仍是不敢靠近。
“母亲可安好?”
李铎拜了拜,又问了句。
“祖母安好。父亲可安好?”
李端坐回榻上,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还活着罢。”
李铎沉身再拜,凄声求道。
“儿不孝,不能守江山,请父亲正本清源。”
李端坐着一杯一杯地喝酒,他喝了多久,李铎便跪了多久,他举着酒杯端详着自己的手,手指枯瘦如树枝,长久酗酒让他的手不住颤抖,一束白发从胸前垂落下来,苍白似鬼。
“撒谎。”
李铎往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血来,却丝毫不觉得痛,痛的尽头,当真是不痛的。她缓缓起身纤细秀挺的身子站得笔直,再拜,三拜九叩。
“儿生来祸及母亲,原该夭于襁褓。承蒙祖父祖母恩慈,得以阴阳倒转,苟延残喘至今。儿的命是向天强借来的,儿的帝位,是强取豪夺来的。儿无天寿无天命,肩负不起江山重担。请父亲正本清源。”
李端冷冷地看着她笔直的身子,冷声说道。
“撒谎。你若真有心还政,何需等到三年后。”
李铎低头看看自己,缓缓动手一颗一颗解扣子,眸中的赤红渐渐化作潮湿。
“儿的一切,都是祖母所赐。从未有一件属于儿,儿没有任何权力,不能做任何决定,唯有这身皮囊。儿不孝,无力扭转乾坤,只能将这身皮囊,连同这些重担交还给父亲。请求父亲正本清源,回归正统。”
李端看着她脱去纱衣,外袍,仅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胸前已被殷红的颈血濡湿,困惑地低语。
“原来你也会流血...”
李铎惨然一笑,眸中含泪,跪地捡起断水剑。
“儿不孝,望父亲康健长安,龙御万年。”
说罢,手腕倒转,将剑尖对准心口,缓缓刺入。
李端扑过去一把夺下她的剑。
“胡闹什么!诸侯之血入地,尚要大旱三年,天子之血落地,难道还想重蹈前朝的祸端!”
“父亲!”
李铎哭喊一声,眼泪已然随着声线颤抖落下。
李端看了她一眼,困惑地看着瘦弱的少女满面湿润。
“原来你也有泪。”
自出生起也不见一声啼哭不见一滴眼泪的魔星,突然成了有血有泪的人,让李端困惑了许久,仍是不懂盘踞在心头的魔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少女的认知,最后终于叹了口气,随手把剑远远丢开,捉着自己雪白的乱发苦笑。
“如今我人不人鬼不鬼,不死不活,如何为君。你一日在帝位,便一日是君。怎能以一己之私,任意妄为,凌虐人间。”
李铎哭着拜道。
“儿无能,社稷宗庙恐怕难以为继。”
李端静默良久,看着幼小的身子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母亲…为难你了?”
“我要娶妻了....”
李端执杯的手一震。
“是萧氏的人罢?”
“是。”
李端转头看着酒杯,突然笑了起来。
“你当了皇帝,知道这皇帝不能由着性子了。忍着。父亲曾经许萧氏共治江山,我身上有萧氏一半血,你孩子身上,也注定会流着一半萧氏的血。母亲势强,想必,不止是妻,面首也是萧氏的子弟吧。”
李铎颤抖着身子,手指却在地板上抠得死紧。
是啊,何止是萧氏啊,所有人都是带着目的进宫来。而她如俎上鱼肉,没有任何办法。那份悬在头顶的恐惧,滋生于心的怨恨,总有一天会增作肉体的屈辱,没有一块属于自己。
李端看她伏在地上发抖,心头也滑过一阵陌生的悸动,他悄然垂头捂了捂胸口,原来我还能觉得心痛么。往日的憎恶、诅咒、无能为力的怨恨,仿佛都排到了第二位,曾经君临天下的男人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起来吧。站好了,好好肩负这片江山,莫让父亲的心血、李氏宗庙葬送在你手里。”
李铎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儿不孝,儿无能,父亲杀了我吧。”
李端看着她软弱流泪的面容,心中何尝不动摇,可比起天下苍生,这点苦楚算什么。
“不求生,先求死,哪有李氏子弟的担当。你既然当了皇帝,当有这份担当,怎能不顾苍生只求自己解脱。我杀你与不杀你,都是为了祖宗江山。李氏子弟活着都是为了江山,包括你。你唯有活下去,扛下去,忍下去。你需要萧氏,皇家血脉不能断绝。哪怕是流着萧氏的血,也是你的孩子。
你是天子,是寡人,自己身上的重担,只有你一人能担,哪怕撑不住了,也要担下来,勾践能吃卧薪尝胆之苦,你不能吃?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你不能受?令社稷稳固,江山续统,将这份安稳,这个皇位需要李氏子嗣来继承,在孩子长大继承江山重担前,你不是你自己的,你的私情,私欲,都不是你的,你是天下的。”
李铎跪在地上听着,身体滑过阵阵寒意。
怪不得他可以弑妻杀子,怪不得他这么憎恨自己,只是认定自己是危害江山的存在,就算是自己举案齐眉的妻子,亲生骨血,也可以毫不犹豫抹杀。她的父亲,果真是个天子,是个寡人。
“母亲势强,你还年幼,这天下不由你,不用觉得委屈,逼宫之事,雁过留痕,瞒得过一时,岂能瞒得过天下。将来宗室正本清源,定不能容你,只有母亲愿意护你周全。日后…你若有那份福气重掌大权,宗亲是你的骨肉兄弟,萧氏一族也是一衣带水,萧氏是皇亲,是重臣,你能用则用,不能用...记着母亲这份恩情,莫牵连过深。”
李端深知门阀豪强的势力,撼之牵一发而动全身,说这些不过是不想李铎日后被仇恨蒙了眼,危及江山。
他话里的深意,李铎暂时还不能懂,但那话里的宽恕却柔软了她的心房,李铎抬起头来,被泪水染成赤红的眼眸望着他。
“请父亲随我出去吧。”
“父母之命不可违,母亲让我老死此地,我此生都不会走出此殿一步。我…不能做个好父亲,至少还能做个好儿子。”
看着李铎恳求的眼睛,轻声说道。
“起来吧,站好了。既不能做个好儿子,好孙儿,你至少要做个好皇帝。”
李铎跪地重重磕了三记头,转身离去。身后悲怆之音击瓶高歌,回荡在宫墙之上。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李铎踉踉跄跄地走出殿门,仍觉得自己全身灵魂脱壳般,双脚感觉不到站在地上。十五年了,他们做父子,远不如做敌人来得真实。而他再也不想杀自己了。
恐惧落下,愧疚却蒸蒸日上,李铎下意识握住腰间的连环玉璧,却止不住心绪翻腾,沉甸甸地令人作呕。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而她却再没有回头确认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