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坊间济世,仗义每多屠狗辈
第一百六十八章 坊间济世,仗义每多屠狗辈
李铎负气打马出宫,原想去城外散心,临到了南城门口,便被马路上涌动的人群勒停了马,左右看看,原来是清水坊排着长队人多到都拥到马路上来了,队伍尽头高处悬着两盏白灯笼和葫芦,原来这里便是新设的济民署。
李铎在朝中屡屡听闻百姓臣子赞颂济民署的功德,便有心前去看看。
谁知进去,却是另一番景象。只见署内到处乱哄哄的,连过道上都横七竖八躺满了病人,两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许多有外伤的病人就这么躺在地上,身下连块草席也没有。
李鸢打进门便全程捂着鼻子,仿佛闻到了瘟疫的死气眉头紧皱,李铎也很快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药香,而是伤口腐烂的臭味,哭嚎与呻吟不绝于耳,为数不多的医官和医女疲于奔命,却腾不出手来救治所有病人,只能看着垂死之人抓着救命稻草般不肯离去,直至最后一口气咽下。他们甚至腾不出人手将尸首抬出去好生安葬。天气如此炎热,蚊蝇叮咬着人和尸体,使得许多人原本轻伤的伤口也不断恶化流脓,隐隐有了成为疫病源头的苗头,好端端一个医署竟是一幅人间炼狱的模样。
一件好事竟然办砸成这个样子,李铎当即暴怒,立刻翻身上马回宫调度应对。
谁知马还没出清水坊,便看到一群身穿灰色短褐,白巾蒙面的大汉涌入济民署,约莫四五十个人,抱着草席麻布,手拿扫帚水桶等洒扫之物,为首的汉子叉腰高声说道。
“各位坊邻,奉沈行首令,此处是治病的地方,身子康健之人莫进来,死人也不能占活人地方,请轻病者朝东站,重病者搬到西边,需丧葬的往城外去,莫逗留在此处,死人毒气大,当心得病平白丢了性命!”
说罢,便强硬地指挥手下人推着人群往两边去,让出中间道路来,清理搬运尸首,催促医官将轻重症病人分开,又在院子各处洒上清水和草木灰清扫院子。
李铎抬眼一看,便在署门外不远处看到了轮椅上的黑衣女子。
“传朕谕,速调金吾卫往城中各济民署协助医官维持秩序,清理尸首。让太医令滚来见朕!”
龙游卫领命而去,李铎站了一会,便看见沈焰君独自滚着轮椅慢悠悠地移到自己面前,深深俯下身去行礼。
“拜见陛下。”
李铎满腔的怒火在看到女子沉静的面上闪烁的惊喜笑意时竟缓缓熄灭了去,轻声说道。
“你做的很好。”
沈焰君望着济民署内忙乱的景象,俯首淡淡回道。
“小人只是做了当做的事情。”
两人沉默了一会,李铎突然轻声说道。
“卿这份心,朕珍之贵之。”
沈焰君抬去头却望见君王微微揪起眉头的忧郁面容,微笑着轻声说道。
“陛下才是。”
李铎低头看着黑衣女子抬起头映着日光的晶亮眼眸,雍容的面容满是温柔,紧绷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一点微笑。
“朕想看到国泰民安,如今却只看到民生积弊,官宦无能,贵在何处?”
“清水坊原本是长安最穷的地方,邻里百姓活着已是不易。陛下鼓励市廛,百姓就能吃饱饭,有衣穿,如今又有济民署,百姓有病能医治,不至枉死。陛下心里装着百姓,是苍生之福,最是珍贵。”
李铎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良久叹了口气。
“朕实在做的不够好,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沈焰君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
“并非如此,陛下高居云端,浮云蔽目,小人就住在清水坊,若不是有人告知我,小人也不能察觉,何况是陛下呢?陛下现在就站在这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能做到如此怜恤民间疾苦的又有几人?”
李铎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不多时,右武将军郭准带领一营神武军同太医令匆匆赶来。
李铎先让神武军在济民署维持秩序,清理尸首,并将医官挑选出重病者护送到指定的佛寺中休养,又黑着脸指着面前的场景将太医令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是不是等这里成了乱葬岗你才看得到,连这些游侠儿都比明白事理,朕要你有何用!”
这太医令原本是徐锦的副手,本就年轻不经事,如今徐锦不在宫中,突然担此重担原本便惴惴不安,如今果真闯了祸惹得天子震怒,一时承受不住竟跪在地上抽抽噎噎起来。
“百姓久为病苦,许多原本在家等死的病人蜂拥进济民署,臣是大夫,医者父母心,病人有疾,臣着实不忍弃之,也不敢拒之啊。”
这话,十足像极了徐锦的口吻。
李铎想着徐锦往日也似乎说过差不多的话,心头的怒气稍稍平息。
“长安有十万丁户,你手头只有二百大夫能治多少病人,你身为太医令,心中可有数?当初朝议时难道没有告知你,轻病才能进济民署,重病要放到道庙里延养?若是济民署里堆积大量病人,滋生瘟疫,长安要死多少人?”
这番话更是吓得太医令跪地连连叩头。
“臣有罪,臣有罪。”
李铎看他也的确不是有心之过,不过无能罢了,叹了口气。
“医者父母心,你不忍抛下病人,朕明白。是朕不能给你更多人手,不能救治所有百姓的病痛。济民署救不了天下人,朕明白,也唯有尽力而为罢了,咱们都唯有尽力而为罢了。”
太医令听得君王如此示弱,更是跪在地上一个劲抹泪叩头。
“是臣无能,不能为君分忧,请陛下责罚!”
“起来吧。如今最要紧的是想想办法,控制住局面才是。朕以前听过“小病从医,大病从死”的说法,久病大病的病人该送去延养便送去,不可凭一时之仁坏了大事。另外,朕听过民间会用散方医治病人,从内医院出去的大夫的医术总比民间的游方医强些,若能创些治疗小病,预防瘟疫恶疾的药方推广到民间,岂不比病倒了自己胡乱吃药来得强些,济民署也可减轻些负担,你是太医令,有何看法?”
太医令沉默了一会,叩头禀道。
“民间散方虽多,对症不对人,恐不见效,还会伤害病患。”
李铎歪头看了他一眼。
“哪怕是风寒头疼的小病也不行么?”
太医令笃定地说道。
“虽是同一个病症,纵是表征相同,病因里症也可能不同,用药便不相同,需对症下药,加之每个人体质不同,药量或增或减或改,都需要见病人才能知晓,不见患者,臣绝不敢开方的。”
李铎沉吟一会。
“朕读过宫廷的记载,开朝之初关中疫病流行,最后是用一个温散方治好的?”
太医令答道。
“瘟疫分五疫大类,寒热症状不尽相同,绝不可能一个方子就能治疗所有的瘟疫。安息元年的瘟疫是饮水不洁加之天日亢热引起的,属于温热毒疫,需用凉血解毒之方,宜散宜泄宜降,温散方正好对症,若用于其他疫病,不仅无用,还会加重病情。”
李铎听得脑袋都大了,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术业有专攻,朕不通医理,班门弄斧也毫无作用,此事便交由你太医署处理,你缺人手,朕给你一营金吾卫供你调度。但朕要警告你,长安是国都,一旦爆发瘟疫,便会动摇江山根基,朕诛你九族都不为过!济民署要务在及时治疗小病,不使百姓因为小病无治而丧命。朕不希望济民署有一点点爆发疫病的苗头发生,再是眼前这副模样,朕决不轻饶,明白了?”
吓得太医令连连叩头应是。
“这位是沈行首,在坊间颇有威望,济民署落在市井间,是百姓民生大事,你不擅长处理民间事务,可多向沈行首请教。”
沈焰君一直在旁旁听,突然听到李铎如此高抬自己,连忙谦逊地推说当不起,李铎却微笑着伸出手温柔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沈行首是朕的耳目臂膀,如何当不起。百姓是国家的根基,民生是国家的命脉,百姓之事无小事,正需要沈行首这般的人替朕去看,替朕去想,替朕去做。”
沈行首抬起头与她对望,迎着光的眸中含星,倒映着君王融进暖融融日光里的身影,微笑颔首。
“小人领命。”
话虽如此,但济民署一事牵扯众多,眼下虽只在长安设下,日后却要下延到各郡中去,是真正牵涉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而且济民署的花费需要从各郡的财政中支出,对各郡县来说都会是吃力不讨好的沉重包袱。她可没有忘记最初提起时各郡反对的声音,说不定多少双冷眼盼着济民署出问题,好远远推卸了去,叫她如何放心交到无能之辈手中。
李铎冷眼看了一会,便明白了症结所在,归根结底是官署品阶职低,不受重视,任人无能,又毫无经验前例可循,少不得立刻回宫召集天青阁群臣商议,抽调一名位高权重的心腹之臣前去监督,表明朝廷重视之心。
又说起朝廷阿谀奉承,瞒报忧况之风气,前朝政通人和的表象被撕得粉碎,痛定思痛,决意整饬纲纪。
不知不觉已至夜深,李铎又同崔玄桢批阅奏章,君臣两人直至听到三更声响才将政务处理完毕,这才觉出肩膀酸痛,口干舌燥,好在此前随意用过一些点心饭食,不至于饥饿,李铎顺手拿过案上茶盅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缓缓给自己揉着肩膀。见崔玄桢也是一脸疲惫,便劝道。
“夜深了,阿桢歇着去吧。”
崔玄桢揉捏着因为长久握笔而发酸的手,朝屏风后面努努嘴。
“臣倒不碍事,大家忙了一日,也该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