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renade

第52章 3-2-2

层叠的乌云从下午开始自西边而来,终于在傍晚时分攒成了一场大雪。查尔斯•班扬警长抱着一杯热茶,透过玻璃窗观察缓缓从空中飘落的雪花,时不时地拿出怀表来看一眼时间。这地方的气氛中蕴藏着某种令他坐立不安的成分——过分舒适的椅垫当然不是其中之一,这真是他坐过最舒适的等候室椅子了,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想问问它的品牌——但毫无疑问,这里干净得,也安静得过分了。他原本期待着能听到一点声音,考虑到墙壁中埋藏着那些流水匀速流泻的铜管,不过人总不可能心想事成。

塔。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词汇意味着相隔绝的另一个世界,是圣经故事的一次现代式再现。在这里,使人分隔的不再是语言,而是先天决定的身体条件。语言可以习得,哨兵向导和普通人之间的差异却难以弥合,因此只有一处专属的建筑才能满足求同的需要。先代国王亨利二世曾经在参观莱茵切斯特塔时忧愁地感叹,是第一座堡垒的建立,才真正有了墙,距离的存在也因此明确,由此,一切再难回到联合一心的时代。

在和一位哨兵做了多年朋友之后,这还是查尔斯•班扬警长第一次正式踏足塔的内部。这类活计过去都是阿格尼丝的责任,威尔金斯高级督察通常乐意“物归其类”,然而今天阿格尼丝委婉地拒绝了这项安排。自然,她有她合理的理由,她和诺贝尔爵士早有约定,而且眼下的境况也不怎么适合她出面——不过班扬警长还是有点惋惜他因此而错过的查理俱乐部一月一次的晚餐会。

“警官先生,克雷伯爵士现在可以见您了。”

女秘书打开她的房间门,探出头来对班扬警长说道。

“谢谢。”班扬警长冲她露出个富有魅力的笑容,将热茶放到一旁的小茶几上,站起身来,扣好外套的纽扣,走进塔管理人的办公室。


走进屋内,一股共和国出产的瓦瑟烟丝的气味率先吸引了班扬警长的注意。这是一种半磅就得花上十个先令的高等烟丝,可在他初步的观察之下,这间滥用木制品的房间里尚且缺乏一柄真正的烟斗。而这并不是房间内唯一一样错位的事物,一枝白色的月季形单影只地站在笔筒里,茎杆上的刺被精心修剪过,鲜嫩饱满的花瓣让班扬警长猜测它顶多一个小时前才离开枝头。以及,在此刻他终于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查尔斯•班扬警长,久仰大名。”约翰•克雷伯爵士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后边,这位六英尺的战斗英雄像个老派绅士一样身披一件烟灰色的天鹅绒吸烟衫,一只手解开衬衫上部的纽扣,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摸出个扁酒瓶:“来点白兰地?”

“谢谢您,给我来一指深的吧,今晚可真是有些冷。”班扬警长耸耸肩膀,惬意地窝进办公桌前那张扶手椅。他暗中赞叹塔里采购部门的精妙眼光,而这样的舒适令他决定在今晚表现得任性一点:“也许再来一点烟?”

“哈,咱们可不是要度过一个惬意的夜晚吗?”克雷伯爵士豪爽地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班扬警长面前,将盛了半杯酒的矮脚杯递给他:“从原则上来说,塔里是禁止吸烟的。但如果你是个流着王室血液的压根儿不在乎你所谓朋友想法的混球,我们也可以将你添加到例外人员名单上。”

“……抱歉。”

班扬警长窘迫地喝了一口白兰地,试图从脑海里搜刮出一点弥补的话来,但没有一个字感觉正确。遵循着蠢话不如沉默的社交准则,他低下头去,再度啜饮那淡金色的酒液。

克雷伯爵士宽容地摆了摆手:“啊,千万不必,你又不是那个混蛋,而我也还没有为你的等待而道歉呢。我猜格蕾丝除了给你一杯茶之外就没做任何别的招待?塔里的人员培训还需要进一步精进,我总是这样说,不过你也瞧见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结果。”

“但那可是一杯很棒的茶,您也许不必担心这么多。”

“不,我从不担心格蕾丝,她是个好女孩,知道怎么料理自己的事——但我相信是塔里某个坏孩子让你不得不上这儿来的。”

这老家伙倒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随便,班扬警长心想,轻轻巧巧地就把话拐到正题上来了。大多数久经战场而后从政的长官都缺乏类似的圆滑,大约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后遗症,而其中例外的那一小部分才能够免除只得在军官俱乐部里打牌度日的老年生活。如果克雷伯爵士不是个哨兵,他至少能在内维尔街占据一席之地,然而类似的遗憾岂不是每天都在各种地方上演吗?

克雷伯爵士似乎看出他的想法,顽皮地冲他眨眨眼。

班扬警长调理了一下言辞,开口说道:“也许您已经听说了,今天下午的时候,在司特普集市发生了一起骚乱。”

“一场低劣的斗殴,对吗?我看见了晚报社会版的标题,但没能仔细阅读内容。”

“五个小混混对上一对哨兵向导。哨兵向导几乎取得了胜利,至少在逃跑这件事上如此——如果您想知道的话。”

克雷伯爵士看起来有些伤心,低头看向酒杯:“啊,是这样。”

“下午的时候,我们对已经抓捕到的小混混们进行了突击审讯,得到两个名字和一些可能的地址。根据他们的供词,那两位哨兵和向导在两天前的晚上出现在他们帮派常去的一家拳击场,打断了最强拳手的四根肋骨,让他们亏损了至少一百镑。今天的斗殴本该是一场单方面的报复,可是……”

“可是我把他们训练得太好了。”克雷伯爵士忽然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帘遮盖的玻璃窗前。他没有拉开窗帘,只是出神地盯着它上边精细的涡旋:“然后呢?你们实施逮捕了吗?”

“不,目前还没有。事实上,这正是我这一趟过来要和您讨论的事。”班扬警长略微侧过身,借助位置上的优势观察克雷伯爵士的一举一动:“我们派出巡警以例行调查的理由初步查探了一下得到的地址,在其中一处,因托西诺街二十号,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克雷伯爵士的背影颤抖了一下:“天哪。”

“是其中那位向导,阁下。”班扬警长停顿了一会,意识到克雷伯爵士不会就此发表意见,于是继续说道:“依照协治法令,在这种情况下,塔有权派出医生主导尸检过程,并委托一到两名调查员协助侦查。”

一小段沉默,直到克雷伯爵士将喝空的酒杯轻轻放到办公桌上。苍老显然地在这段时间内迅速地爬上了他的眉间,他用了两次劲才再度拧开扁酒瓶的瓶盖。

“名字。”

“什么?”

“你们不止问到了地址,还有两个名字。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班扬警长摇摇头,拒绝了克雷伯爵士再来一点的手势,道:“死者的名字是埃里克•莱德洛,而失踪哨兵的名字是西奥多•巴克。”

克雷伯爵士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但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神态。

“看来这次没法让阿格尼丝负责侦查了。”他说:“真遗憾,她是难得的一个爱动脑筋的哨兵。也许我应该考虑让一位向导上阵,如果这样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会吗?”

“任凭您安排。”

班扬警长很确信他在克雷伯爵士脸上看到了一瞬间的犹豫。可等他听到克雷伯爵士接下来说出的那个名字,这犹豫的份量就显得太轻描淡写了。他得先沉默、欲言又止、甚至于喝光那瓶白兰地壮胆才能在这时候说出这个名字,而在说完之后,他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点的后悔。

但他现在看起来像个运筹帷幄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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