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renade

第93章 3-3-27

「故事已是尾声。所有的事件都会结束,正如所有的河流都将汇入大海。然而在河流经过的地方,变化已然发生。好好看看吧,我们已经身处一个时间点,当一切社会关系似乎都易于爆发危机。这些恶性,究竟是罪人的创造,还是文明即将滑落深渊的预兆?我无法给出答案。因为这段故事,已是尾声。

——阿莉西亚·蔡斯《边缘时刻》」


阿格尼丝从昏迷中醒来,伤口仍然疼得要命。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说明了一切,但花了更长的时间来想起前因后果。她看向自己的病床旁,果不其然,埃莉丝正在一把扶手椅里打着盹儿呢。

阿格尼丝没有出声。她安静地注视着这个难得显露出休憩姿态的共和国人,直到精神上因充满她的影像而感到富足。然后她闭上眼睛,再度昏睡过去。

待她再度醒来,窗外艳阳高照,扶手椅上换了另一个人。他惬意地翘着二郎腿,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斗,手头举着一份厚厚的《莱茵切斯特日报》。由报纸展开的情况可以判断,他正在读第七版的体育新闻。

“查尔斯。”

班扬警长猛地放下报纸,看向病床上的阿格尼丝,直到看到好友睁开的双眼,才意识到刚刚所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别动,”班扬警长取下烟斗,站起身来:“你运气实在太差,子弹卡在肩胛骨里没有打出去,医生不得不动手术给你挖出来。你也知道你的体质不方便上麻药,手术的时候应激动作很多,反而扩大了伤口。来,喝点水吧。”

阿格尼丝顺从地通过班扬警长递来的吸管喝了几口水。

“我该是运气太好才对。那么近的距离,竟然只伤到肩膀。”

班扬警长翻了个白眼,不过他确实没法反驳前一个论点,“还有你的眉骨呢,幸好你的爱人不是个光看脸的虚荣之徒。我真好奇,你怎么到现在都还没问起她。”

“如果是别人在这儿,我可能会问,但既然是你在这里,那结果就很明显了。”阿格尼丝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无论如何,闯入者在莱茵切斯特警局里杀了人,还攻击警察,这是令人震惊且不可轻饶的罪过。不过,罪不加伤者,埃莉丝又是从共和国借调过来的警探,从体系上来说,老威尔金斯没法处罚她……需要被停职罚薪的人,当然就只剩下你。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现在只剩下埃莉丝一个,她这两天一定很忙吧?”

“忙到脚不沾地。”班扬警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试过了,但老威尔金斯这次发了很大的火,差点儿我就被发配去乡下当光棍儿警长了,只得乖乖走开。不过她努力每晚都来看你。只是太晚了,你通常都还在睡觉。”

“老威尔金斯倒不觉得让个共和国的借调警探来做所有的事丢脸。”

“虽然莱斯特死了,但情报部门昨晚也没白跑,他们把相关资料和两个闯入者都给带走了。需要警局做的,更多是和塔合作控制成瘾者们可能造成的骚乱……不管怎么说,埃莉丝可是个向导。”注意到阿格尼丝不赞同的目光,班扬警长耸耸肩:“反正威尔金斯高级警督估计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阿格尼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他们审讯出那两个闯入者的身份了吗?”

“咱们什么时候从情报部门那里收到过回信?”班扬警长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埃莉丝在情报部门过来之前,抓紧时间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他们原先是军人,退伍后找不到工作,就当了雇佣兵。这次是一向雇佣他们的老板用一万镑的价格买下莱斯特的性命,有趣的是,老板特别指出,他们不能伤害到布莱克律师的一根毫毛。”

很显然,并不是闯入者的身份令阿格尼丝感到烦恼:“埃莉丝没有将他们伤害得太厉害吧?”

班扬警长耐人寻味地扬起眉毛,“除了让情报部门怀疑我们是不是交错了人之外?没有。不过即使如此,我们也没能按照他们所供出来的线索找到他们所谓的老板。对布莱克律师的监视也没有收到成效。阿格尼丝,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参与到了这起案件中呢。”

阿格尼丝点了点头。

“莱斯特说是泊瑟芬·兰道尔伯爵。”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估计会给你送一份很贵重的礼物。我个人会劝告你礼貌地收下它,在目前这个时候惯着她身为贵族的傲慢。”

“这么说,确实是有些传闻喽。”

“唉,我们都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不过出身显赫的坏蛋们通常不会狂妄到派人进入警局杀人。你确定能相信莱斯特的话?”

“我想,大概是因为莱斯特朝她脸上很不礼貌地扇了一巴掌吧。”阿格尼丝感到困倦再度向她袭来。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受了伤,身体将大量能量都耗费在愈合上,难以支撑缜密的思考,但这还是令她感到烦躁又沮丧。

“你得多休息。”班扬警长注意到了她的疲倦,他重新坐回扶手椅中:“我有不少报纸和很多时间,有事你就叫我吧。”


埃莉丝像是空气一般穿过空寂的走廊,近乎无声地拧开阿格尼丝病房的门。夜色深沉,她却没有试图去点亮就在门边的煤气灯,而是静悄悄地摸黑前行,熟门熟路地坐进病床边的椅子里。

她抬头看向阿格尼丝,正好对上一双暗含笑意的眼睛。她霎时感到有些窘,慌乱地抬起手,捋了捋头发。

“晚上好,德拉库尔小姐。”

埃莉丝的脸颊立马红了。她还记得上一次阿格尼丝说出这句话的场合。那是她们不得不参加家里的圣诞舞会时,穿上盛装的阿格尼丝在舞会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阿格尼丝注意到她的变化,也回想起了那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吵醒了你。”埃莉丝不好意思地说:“明明已经这么晚了。”

“我在等你。”阿格尼丝收住笑容,很轻地摇了摇头,说:“抱歉,让你辛苦了。”

“本来就是我的问题。如果我能更快一点儿,或者预先令他们情绪崩溃……”

阿格尼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埃莉丝接下来的话。

“在那时候,是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的。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但只要我们没有袖手旁观,那就不必后悔。”

埃莉丝沉默了片刻,无奈地笑了。

“阿格尼丝……”

然后她说了一长串的共和国话。虽然去过共和国一次,但阿格尼丝对共和国语的造诣仍然只停留在简单的日常对话上。她能听出里边有个词的意思是“好”,有好几个动词“是”,心想应该不是什么批评她的话。等埃莉丝讲完,阿格尼丝挤出一个为难的笑容。

“埃莉丝,你大概还记得我听不懂共和国语吧?”

回答来得很快:“我知道。只是有些时候,我希望你不要那么懂我。”

阿格尼丝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啊。”

“我不是像你那么出色的警察,也不是像你那么出色的人。你瞧,我总是担心失去自己,但我都没考虑过我也有可能失去你。”

阿格尼丝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但埃莉丝没有再开口。似乎她只是说出了目前想到的字眼,更多的话语还在组织当中。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件事会令埃莉丝如此踌躇。

“我们要开始谈论改变吗?”

“我本来没有想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埃莉丝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也许因为这一刻和我们承认彼此相爱的时候如此类似,但又截然相反。”

“我其实希望它可以不必这么相似。”

“而我担心,如果不是这么相似的一个时刻,我又会失去勇气。”

“不,缺乏勇气的其实是我。埃莉丝,我不是那么出色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大可能有出色到面面俱到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勇气告诉你我到底有多少时间都在考虑你。我时刻都在想着你,所以我才能及时注意到你的变化,所以我才成为了一个比此前更出色的警察。如果不是因为你两次受到药物影响,我是不可能想到成瘾性问题的。”

阿格尼丝抢先的剖白令埃莉丝沉默了。她本就没能完全探究清楚自己的想法,此刻更是难以寻觅恰当的词句。最终她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

“而你又说出了比我想象中最好的词句更漂亮的话。我现在在想,也许有的事情,我永远都做不到。阿格尼丝,我喜欢你,我爱你,即使我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完全了解,但有时候我也仍然想要探知你的全部。我喜欢亲吻你的感觉,我想过要拥抱,或者如他们所说的‘爱抚’,然而我每一次都又忍不住想到所有书本上提到过的感官刺激缺乏意义的警句。我对繁衍没有兴趣,而我每天都必须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放纵身体本能,否则我就会被人群的感受折磨成一个疯子——那么继续做下去到底算是什么?”埃莉丝感到自己的声音被拉扯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所以她放慢了声音:“我拥有这所有的感受,所有的表象,但我归纳不出背后隐藏的逻辑。阿格尼丝,帮帮我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不全是她想说的。很多地方也不够准确。埃莉丝紧张地看着阿格尼丝,想要找出一点线索,告诉她她没有把自己的哨兵绕糊涂。

“你得走过来一点儿。”过了一会儿,她的哨兵这样说。

埃莉丝迟疑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阿格尼丝床边。阿格尼丝从被子里伸出右手,捉住埃莉丝的右臂,一直滑下去,和她十指紧扣。

埃莉丝犹豫了一下,没有提醒病人她其实不应该移动自己的任何一条胳膊。

“漂亮话都是谎言,没有什么比修辞更容易扭曲情感的了,你真不该羡慕我这个。”阿格尼丝说:“但如果不说漂亮话,我大概会说,‘我们就是两个无药可救的傻瓜’。你恐惧不能用词句驯服的感受,因为你是向导,未驯服的感受令你受了太多折磨,但感受在某种程度上的定义,就是先于理智。而身为哨兵的我无法忍受注意不到每一个细节。”她忽然轻轻地笑了笑:“我们真该把这些问题都简化到只是选择是与否的程度。”

埃莉丝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她看着阿格尼丝眉边已经初步愈合的伤痕,这提醒着她不应该对病人做无论什么此刻出现在自己脑海里边的事。

“你要吻我吗?”

阿格尼丝低声问道。

埃莉丝深吸一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向前一步,俯下身去,亲吻阿格尼丝的嘴唇。这吻比平时来得更重,因而显得更亲密,也更炙热。

然后是鼻梁。然后是眉心。就在阿格尼丝隐隐期待她下一步的动作时,埃莉丝直起了身体。

“现在不行。”

“……但你已经不能再告诉我你排斥肉体接触。”

“不,我不能。”

她的向导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字眼。阿格尼丝轻轻地笑了起来,说:“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我目送我的话语扬长而去。它们更属于你,而不是我的。’……你听说过吗?”

埃莉丝想了想,点点头。

“给我读一读吧,我忘记后边是怎样的了。”

埃莉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的很晚了,你该好好休息。”

“所以才需要睡前读物。”

埃莉丝知道自己很难说服她,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舒缓低沉的语调念出这首诗。


“我目送我的话语扬长而去。

它们更属于你,而不是我的。

它们如常春藤爬上我陈年的哀伤。


它同样爬上潮湿的墙壁。

这种残酷的运动要归咎于你。

它们从我黑暗的巢穴中逃走。

你充满万物。你充满万物。


在你之前,它们曾填满你占据的孤独,

它们比你更习惯我的悲伤。


现在,我希望它们说出我想对你说的话

让你听见我想让你听见的。


痛苦的风仍拉扯着它们,一如往昔。

有时梦的飓风仍将它们掀翻。


在我痛苦的声音中你听着别的声音。

哀叹仍出自原来的嘴巴,血液仍来自原来的恳求。


爱我吧,恋人。不要抛弃我。跟随我。

跟随我,恋人,在这痛苦的波涛上。


可是,我的话语已被你的爱浸染,

你占据万物,你占据万物。


我把它们编成一条无尽的项链

献给你光滑如葡萄的白色手臂。”



THE END

作者留言

当然最后必须得结束在聂鲁达的诗上。这是《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中的第五首,沿用杨震译文。
这样的最后一章不一定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个版本,但目前为止我想说的话也算是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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