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renade 
第65章 3-2-15
威尔斯河中下游以东，是莱茵切斯特最早兴建起运输码头的地方，也是如今码头区构成的基础。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吨的货物由此上岸或者运出，使得莱茵切斯特从物质上真切地与世界各地相连接。坚固轻便的柚木船只利用风帆借助自然的力量运来所有可以名状的事物，丝绸、香料、皮毛、金属，甚至是从最北边终年冰冻的海里凿来的冰块。每到大型船队返航的日子，水手们会就地贩卖多带的货物，码头就成为了最热闹的集市。
今天不是那样的一个日子，感谢上帝，否则这场追踪将无异于一次对哨兵和向导的迫害。
阿格尼丝追逐着巡警身上残留的鱼腥味来到他最开始染上这气味的地方，随后察觉到了一股实在显得有些浓烈的羊毛烧焦的气味。或许正是因为这气味足够浓烈，它才没被那粗疏的巡警所忽略。顺着它，阿格尼丝的感官从码头上来到仓储区，然后又向码头区的住宅地带延伸。这气味最终终止于阿格尼丝印象中一条叫做爱伦巷的街道，正是之前雷金纳德·道尔所供述的西奥多·巴克可能藏身的地方。
阿格尼丝睁开眼，抬起手敲了敲车厢后部，大声地让班扬警长调转马头。埃莉丝稍稍愣了下，也意识到这地址的确就是她们之前从雷金纳德·道尔口中所得到的那一个，烦恼地皱起眉来。
逃向曾经的藏身地，这是否说明西奥多·巴克并不如她们所想的那样因为失去向导的打击而失去神智？这会是那种走私药物的作用吗？
“也许药物的确刺激了他的神经中枢，使得他的感官不至于涣散，可毫无疑问，这也增加了他的危险程度。”没等埃莉丝说出自己的疑虑，阿格尼丝就已经先一步开口：“也许你应该准备好武器。”
她这句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埃莉丝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尽管阿格尼丝在试图显得轻松，她说话的方式却太犹豫。阿格尼丝的脸上带有迷惑，似乎也在斟酌西奥多·巴克的状态是否会对行动造成影响，然而她的双手在膝盖上握紧了。
“阿格尼丝。”
“我没事。”阿格尼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但理智也在同一时刻告诉她，这样浅薄的粉饰是无法骗到她的搭档的。她松开紧握的拳头，向埃莉丝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不晓得我应当跟他说些什么。之前知道他误杀了自己的向导，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拥有理智，我的确感到侥幸，因为这样我就不必把他当成抛弃了我母亲和我的那个男人。可现在……这似乎是个为过去讨个公道的机会，但我不觉得我真的需要它。”
“你可以选择做任何事，这其中也包括什么都不做。”埃莉丝伸出手去，抓住阿格尼丝的手：“但我认为他至少应该知道你的存在。”
“知情权，是吗？我认为他很早就已经主动放弃它了。”
埃莉丝摇了摇头：“像这样伴随着义务的权利不是他想放弃就放弃的。况且，你本来就认为你们之间应有某种联系，至少血缘上的确如此，但你同时相信这种联系在他抛弃你母亲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放弃了。我想你并非对他全然不在意，否则你不会在这么多年内压抑身为哨兵受到向导吸引的天性，只不过你认为这尝试缺乏明朗的结果。”她停了一下，稍稍握紧阿格尼丝的手，接着说道：“如果我可以给出任何建议的话，那就是别去考虑他的感受，做你想要做的任何事。这一定不是个讨公道的机会，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失去的时光。可要是因此而使你束手束脚，那就是对你经历那么多所得到的独立性的不公平。不管结果如何，也许你需要的只是说出来。以及，向一个总是选择逃避的人抛出他所不能逃避的问题，也许会对抓捕有利。”
“……我固然知道我会得到一番教训，但这未免也太长了点。”阿格尼丝沉默了一会，假意皱起眉毛，故作苦恼地说：“你其实可以只说最后一句的。”
埃莉丝松开握住阿格尼丝的手，紧紧地抿起嘴唇。
“我是认真思考过才这样说的。”
“我知道。”阿格尼丝轻轻笑了笑，没能完全松开的眉毛使得这个笑容显得有些忧愁。她握住埃莉丝的手，说：“我猜我大概是有一些担心，担心这最后会演变成另一出庸俗的认亲戏码。向我保证你不会任由我们落入那种境地。”
“没什么事是从来都没发生过的，所以一切的本质都是庸俗。”埃莉丝察觉到阿格尼丝预料出她即将又是一番长篇大论的无奈，及时咬住牙齿，咽下原本要说的话，点点头，道：“我保证，别担心。”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坐在爱伦巷的巷口，脚边随意地放着一顶倒置的旧礼帽。一辆双轮马车急匆匆地从他面前驶过，老乞丐懒散地耷拉着眼睛，连眉毛都没费劲抬一根。他知道，大白天这样匆忙驶来的车子，几乎都是借道往汉林姆大道去的。爱伦巷里只有三种生意：酒馆、勾栏院，和伪装成酒馆的勾栏院，而不到夜晚，它们是吸引不来乘马车出行的客人们的。而且即使有那样的客人前来，他们也会吩咐马车停在巷口，以维持区区数十米隐私的距离。托他们的福，老乞丐每晚只消举举帽子，愁苦地哀叹几句，就能有八九个先令的进账。
出乎他的意料，这辆马车在巷子里就停下了。老乞丐吃惊地睁开眼，恰巧看见本该留守马车的车夫将缰绳一放，跳下车去敲响了五号的大门。
门敲得这么响，不是放债的就是警察，看来这地儿至少要倒两天霉。老乞丐麻利地从地上站起来，捡起那顶还没进账的破礼帽，拍拍灰，戴到头上，赶紧离开了爱伦巷。
并非所有人都像老乞丐这样警觉。维托小子，爱伦巷五号的看门人——他这外号源于他常喝的一种外国啤酒，并不是说他体内有丝毫的异域血统，他是地地道道的莱茵切斯特人——就没把这白天的敲门声当做一回事。他只当这又是哪位不懂规矩的客人，妄想着大白天地接了姑娘出去嫖——这可不成。爱伦巷的姑娘几乎都是穷苦出身，只有从没出路的人才会想到来这么个地方出卖肉体，要是让她们见识了世界的繁华，回来就得惹麻烦。喝过外国啤酒的维托小子没法再喝最便宜的自酿艾尔，更何况天性多愁善感又好于妒忌的姑娘们呢？
“抱歉，这里白天不接客，姑娘们也不出去。”维托小子从里边打开门，懒洋洋地说：“晚上再来吧！”
“抱歉，警察工作。”班扬警长举起早就准备好的证件在看门人面前一晃，“听说你们这里最近住进来一个男人？”
“警官先生，我们这里都是正经生意，有害风化的事我们是绝不会做的。”看到警察证，维托小子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他稍稍往前一步，将门缝堵得更严实，一只手按住门框，另一只手压在门背后，随时准备关上大门。
“正经生意？”班扬警长将证件收回，双手插进大衣衣兜，讥笑道：“听着，我只是来查那个男人，他涉嫌犯下一桩谋杀案。我和你一样不想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但要是你坚持不配合，那咱们就都费点劲吧。”
维托小子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思考着应该怎样做才能显得他并不是因为一点点威胁就让步的人，但又不至于和警察撕破脸皮。虽然这名警察说他只想查楼里新住进来的那个男人，不过维托小子敢打包票，他们俩都不晓得他具体住在哪间房里。要弄明白这件事，就免不了麻烦。更进一步的麻烦是，那男人是老板特许在这里住下的熟客，要是就这样放任警察带走他，那维托小子也就别想要自己的工作了。
“您瞧……”
后院传来一阵骚动。
将所有人力都安排在前门，等着对看门人威逼利诱之后才鱼贯而入，显然是愚不可及的做法。因此，阿格尼丝和埃莉丝在离爱伦巷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就离开了马车，翻过不到二人高的土墙，进入了爱伦巷五号的后院。
这一过程非常容易，部分原因在于后院的土墙本来就是提供给被捉奸的男人们顺利逃跑的路线。出于莫名的理由，这些男人相信只要不被抓个现行就可以自证无辜，压根儿不在乎问题的关键其实不是他们的妻子是否倒霉透顶地看见了他们和别人情意绵绵。而对勾栏院本身来说，能够避免嫖客的家务事在自己的地盘爆发，那就万事大吉，总归嫖资都是预付的，没有亏本的可能。
像这样依靠人类性格中的阴暗来维持的地方，阿格尼丝非得在这儿和西奥多·巴克面对面，实在算得上是天意弄人。埃莉丝暗自这样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埃莉丝问道。她对隐秘行动十分陌生，站在后院里看着四层砖楼，不晓得应该怎么办。只觉得脑海里浮现的任何一种计划都显得大动干戈。也许阿格尼丝希望她用向导的方法……
“托他还清醒的福，我们应该不需要做什么。”阿格尼丝眯着眼睛，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四层砖楼。气味作为追踪的标识缺乏足够的清晰度，因此她无法确切地感知西奥多·巴克究竟躲在哪间屋里。不过既然她能在这里清晰地听到查尔斯和看门人在前门的对话，那么西奥多·巴克也可以。他已经闻风而逃了很多次，这次估计也不会例外。她四下看了看，招呼着埃莉丝躲进堆柴的棚屋内的阴影处。
果然，二人躲起来后不过两分钟，二楼的一扇窗户就悄无声息地被人打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稍稍望了望，随后便从窗户跳了下来。然而还没等他完全驱除落地后的冲击力，就被从棚屋冲出来的阿格尼丝给压在了墙上。西奥多·巴克明白自己这是落进诱捕的陷阱里了，然而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可以摆脱此刻压制着自己的这份力道。于是他用力地挣扎起来，借助短小的距离肘击并踢打自己的禁锢者，直到压制渐渐松开距离。
“停下。”
就在西奥多·巴克即将成功时，他听见另一个声音在不远处这样说。只是一分心的时间，阿格尼丝立刻用力将他再度压上墙壁。埃莉丝拿着转轮枪，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然后低下身，给西奥多·巴克戴上手铐。统一制作的手铐并不特别适合西奥多·巴克的手腕，钢齿卡住的时候，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西奥多·巴克，你被捕了。”听见那声清脆的响声，阿格尼丝如此宣告。她没有松开西奥多·巴克，继续说道：“你被指控谋杀埃里克·莱德洛，参与跨境走私，聚众斗殴，以及，拖欠戴安娜·特里洛芙三个先令近三十年。”
“谁是戴安娜·特里洛芙？”西奥多·巴克迷惑地皱起眉，看向此刻向自己宣告所犯罪行的警察。他意识到这警察长相有些熟悉，疑惑着自己也许是什么时候和她起过冲突。他没想起来那个多年以前，自己在酒馆里遇见的姑娘。那姑娘满怀爱意地替他付了当晚的酒钱，以及第二天的房费，但最终只能任凭热恋随着时间冷却。
阿格尼丝自嘲地笑了笑，松开手。
“你会在庭审的时候弄明白的。”
“不，我不能去庭审！”西奥多·巴克忽然激动起来，不顾手腕上还拷着手铐，从阿格尼丝和埃莉丝站位间的空隙窜出去，冲向通往楼内的小门。两位警察大惊失色，可没等她们追过去，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枪响，西奥多·巴克的后脑飙出一片血雾，应声倒地。
“墙上！”阿格尼丝通过射击的角度判断出枪手的位置，迅速地转过身去，却没看见任何人。
“追踪硝烟的气味！”埃莉丝提醒她道。
阿格尼丝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嗅觉上。然而除了墙头上浓郁的硝烟味之外，她什么都没能感觉到。这气味就在外边那条街上凭空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