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主的哨兵
公主殿下的哨兵把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在平原的尽头,太阳已经有一半隐藏在盖着白雪的山峰后,余下的光辉洒在积雪上令其泛着奇妙的色彩,冬天的晚景确乎较一年中的其他日子多几分诗情。脚下的城市中升起道道炊烟,想必神庙的钟不久就要敲响了,按照习惯海伦要等到钟声响起才回到公主身边侍奉王位的女继承人——也是她的好友——用餐,但今天太冷了,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卫兵。Die Wächterin der Kronprinzessin,公主殿下的哨兵,这是公主殿下的首席女官海伦·封·南森新晋从调皮的伙伴们那得到的一个“头衔”。
几个月之前的金秋,卡尔国王再一次发起远征,从那以后,拜自己的好友所赐海伦欣赏夕阳的地点就从温暖舒适的阳台转移到了四面通透的塔楼上,以便维纳斯公主能第一时间得到信使的消息。这道命令也让那些真正的卫兵得到了好处,冯·南森小姐的倩影为百无聊赖的执勤时光增添了不少吸引力,不远处站得笔直的特尼央先生就是最好的例证,他昨晚靠着一手好牌才得来这班岗。
真应该查查是哪个家伙想出来这个名号,竟敢如此调侃自己,多琳夫人侍奉王后执掌宫廷的时候可不会被人这样调侃,哪怕是她失去已故的王后庇佑被赶出宫廷之后。海伦确信自己能够比多琳夫人取得更瞩目的成就,后者不过凭借王后的友谊在内廷呼风唤雨,那又算得了什么?有朝一日自己的朋友可是会加冕为女王——王国的拥有者、全帝国首屈一指的诸侯,而自己一定能成为不让须眉的女大臣。每每想到这儿,南特家小姐俊俏的脸上便会露出满意而骄傲的微笑,露台不是畅想未来的好地方,在冬日时尤甚。海伦最后往大路的尽头看了一眼,准备提早一些回到温暖的宫殿里。
仿佛是这一举动引起了变化,目光所及之处确实出现了一个快速靠近的黑点,随着距离缩短,黑点迅速显示出真面目,由一个移动的小点变成了手擎旗帜疾驰而来的王家骑士。
一个信使,正是包括公主在内宫里几乎所有人都急切关注的那种人,按照自一般的频率得出的预期来看这位来得早了不少。自出征以来陛下连战连捷,四天前刚有一位信使当着诸多留守的廷臣和贵族宣布王上攻克了异教徒的总督的治所,贼酋被赶得抱头鼠窜生怕逃不过驻马河。国王肯定不会真的驻马岸边,兴许他现在已将那贼诛杀或生擒,陛下没什么耐心,不肯让自己的英雄事迹哪怕晚一天被人们传诵。
海伦边猜想着这一次的信使会带来什么消息边感慨自己的父亲没能参加这一次远征,南森家族有幸得到王室重用却总是无缘战功,那位信使的到来导致自己必须改变行程先去取来信件,可当她赶到岗哨却被告知那份信件已经被直接送给公主。
海伦皱起眉,这不符合制度,除非……
在通往寝宫的路上谜底已逐渐自我揭晓,侍女们慌乱急切地低声问着恐怖的问题,走廊里耳畔回荡着被窃窃私语的名字,有些是海伦知晓的有些则对于她来说很陌生,但不论怎么说,每个被讨论的名字都伴随着对他们命运的讨论——他幸存了吗?自己好像正在走向灾难的源头,距离公主的寝宫越近那种令人烦躁、胆寒的悲恸就愈发明显。
战争带来悲剧的千篇一律并不能减轻其带来的伤痛,此时所有与战争荣耀失之交臂的遗憾都抵不上置身事外的安全感,海伦并不习惯于幸灾乐祸但站在坚实的陆地上遥望惊涛骇浪中的船难、躲在舒适温暖的屋中隔窗聆听狂风骤雨都让人产生莫名的幸福感。
维纳斯公主,卡尔国王的继承人,此刻正双手颤抖地捧着信纸,死死地盯着上面的文字,仿佛那上面的是最为令人费解的怪异符号而非清晰的字迹。泪水一而再再而三地模糊公主的视野,迫使她愈发费力地在信中徒劳地寻找蛛丝马迹,是否粗心的文吏丢掉了某个冠词、弄错了介词或动词的形式,直到门扉响动吸引走公主的注意力。
公主迅速抬起头,期盼着有个人走进来纠正这个错误,那绝望的目光就像沙漠中的人迫切地寻找水。
“海伦!”公主对自己的首席女官哭喊,她的声音中夹杂着抽噎,似乎在呼救,自己的朋友总能完成自己的愿望,这一次也一定可以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我决不相信这个,天上的众神啊!”
海伦接过信纸,公主的几滴泪水落在了上面,但远没有达到影响阅读的程度。
卡尔国王确实应该驻马于驻马河畔,但国王没有耐心停下来修正,走投无路的困兽击其半渡,一马当先的国王——公主的父亲——和那些最勇敢的贵族们——其他人的父兄、丈夫或儿子——身死沙场。写下这封信的家伙似乎根本不知道公主必然会看到这份作品,国王遇害的过程被极为详尽的描写下来,好像满足他人恶趣味的吟游诗人。
“抱歉殿下,请节哀。”海伦低下头尽可能避免感知到公主的眼神,在绝望中央求一丝希望的眼神
公主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断线木偶般倒在床上,那对蓝宝石般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失去光泽变得空洞而绝望。与其说公主在哭泣不如说她只是呆滞地任由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海伦屏退了其余的侍女,自己不能让公主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
递上自己的手帕,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南森伯爵原本在国内四处奔走为国王征集粮草和兵员,听到国王战死的消息后他立刻赶回维茨王城,显然并不是某些特定的人才能得到消息,赶回都城的路上处处都能听到神庙哀悼的钟声。难道不仅勇敢的人跟着国王去往了天国彼岸,所有能思考的人也都一道去了吗?那些家伙恐怕根本没有尝试封锁消息。还有自己的女儿,她恐怕也没有劝说公主封锁消息,因为王城里的恐慌甚于别处,耸人听闻的流言五花八门被传得满天飞。
回到都城后南森伯爵第一件事便是觐见公主,他甚至来不及更衣,花白的须发和衣服都蒙着尘土,靴子上的泥刚刚干掉。公主此时还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无法听取自己的汇报或建议,更别提做出正确的指令了。可叛乱的阴谋从来都不会停息,也不会被公主的泪水浇灭,恰恰相反,软弱只会让乱臣贼子的贪欲之火愈发旺盛。
“殿下,我理解您的哀伤,但如果您接见其他的仆人,还请表现得坚强些。”南森伯爵的声调沉稳有力,公主无言地点头。伯爵退下前无意间叹了口气,他并不冷血,只是目前王国的状况不允许他宽容,不允许公主多愁善感。她必须小心谨慎有勇有谋,因为她不是如临深渊而是确确实实临于深渊、履于薄冰,弱不禁风的人会被阴谋之风吹倒在地,跌落万丈深渊沉入冰湖之下。
海伦这几日忙着准备公主的丧服,指挥侍女们布置王宫,伯爵一见到她就把周围其他的侍女都屏退了。
“我的儿,南森家的才女,你不是常常声称自己的志向异于常人么?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衣橱婢女可算不得什么雄心壮志。”伯爵语气仍旧平静但责备的意味很重,“你本应劝说公主封锁消息,当她六神无主的时候帮她保持镇定”伯爵突然把声音压低了些“有必要的话,代她保持镇定。”
海伦惭愧地低下头,“这是我的错父亲,就差一小会,我忙着安慰殿下,想起让所有人保持沉默的时候为时已晚……至于那些大臣,他们不听从我的安排……”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可见你思虑得还不够,准备的还不足。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以此可观胜负矣”南森爵士耐心地教导女儿,毕竟他只是严厉但不苛求,“失败不是结束,起码现在你认识到自己还有很多没有学会,教训比连篇累牍的训教更管用。”
“是的父亲。”海伦低下头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进入了一个比大厅更适合谈话的小房间,王宫里这种房间多得是。在这里南森伯爵要说一些本应当对维纳斯公主说的话,但公主此时的状态显然不适合迎接新的打击或保守秘密谋定而后动。
开口前伯爵深吸一口气,他们的家族随王室而来,自然无法抛弃王室独自立足。“但恐怕我必须催促你早些学会新的知识,可不是所有人都想我们的公主那样因国王驾崩而悲戚,有相当多的人庆幸将要继承王位的是弱女子,这不符合惯例,是个可以拿来做文章讲价钱的地方。”
海伦小姐的眼睛和嘴角都显露出鄙夷与义愤填膺的迹象。
“还有一些人的欲念就不仅限于此了。”
“您担心有人叛乱?在这个时候,冒着异教徒渔翁得利的危险?”
“我的儿,你要知道担心和担心不一样,就像杞人忧天和未雨绸缪不同。因为子虚乌有的入寇惶惶不可终日是杞人忧天,那些野蛮人现在连驻马河都不敢渡过,他们的怪力乱神帮不了他们太多。国内的贵族不一样,他们——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维茨领主,没有一刻不想着犯上作乱:大绿谷的塔尔家族,他们的领地易守难攻,在这次战争中又毫无廉耻地逃避了自己的义务,现在最忠诚的一批领主都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可他们却兵强马壮,谁敢担保这个刺头家族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再来上一把,我的耳目说乌尔里希伯爵已经在和自己的家臣密谋了”说到战争的损失,南森伯爵格外痛心,那些和国王一起战死的人才是真正有可能帮公主稳住阵脚的人。“还有以领地为名的弗鲁斯兰家族,我说不好这帮家伙到底是忠心耿耿还是天生反骨,他们不停地鼓动谷登堡公爵反对国王。有两个分支的克里格尔家族,不管是阿滕堡分支还是诺伊堡分支都是贪得无厌的恶棍,他们觊觎更多的领地,最近几乎一直把饮马湖边的王室领地挂在嘴边上,说什么曾经世代占有那里,即使他们是从那的土里爬出来的又怎么样,他们已经被征服了,我们和唯一的神圣家族一道征服了他们……”
南森伯爵滔滔不绝地列举着有可能图谋不轨的领主,海伦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但公主还有支持者不是吗?滨海的亲王,他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公主了,他的金库无穷无尽……”
洛特林根家族统治着王国西部丰饶富庶的沿海地区,他们的财富在王国中乃至整个帝国内都算得上首屈一指,曾几何时他们还带有王冠是帝国外的国王,只可惜享乐动摇了他们的统治,大约三百年以前洛特林根家族的王国被维茨的约翰王打败并臣服了霍赫博格家族,约翰王仍旧允许他们统治领地,受到王室的保护,享有比别的贵族更多的特权。从那以后洛特林根家族降为亲王家族,以几乎源源不断的财富供应王室。到了这一代,国王多年无子只有维纳斯公主一个后代,为了避免改朝换代便与海滨的亲王订下婚约,已故的王后和亲王的王妃就都出自诺伊西亚家族,埃利诺和维纳斯算得上表姐妹,如此一来更是亲上加亲。
“可他若是反悔呢?一旦情况有变,亲王还会把他的宝贝女儿送来吗?他们和咱们可不一样,我们跟随霍赫博格家族到来,与王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帝国还没有扩张到这里时洛特林根家就已在此地戴着王冠屹立了不知多久,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抛弃维纳斯殿下把女儿嫁给旁人。”
海伦也意识到确有这个可能,她皱起眉不安地咬着嘴唇,“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现在就必须把埃利诺殿下请来。”
这就是南森伯爵想要的答案,他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参加国王的葬礼是个充分的理由,必须尽快动身,晚一天就增加一分危险,亲王殿下另做打算的危险您已经了解局势,现在需要的是行动,果断的行动。”
两位公主曾经在一起读书,也就是说海伦也是埃利诺公主的朋友,公主过去的伙伴显然比先王的鹰犬更容易获得信任。
“放下宫里的事么……殿下可能不希望我现在离开。”海伦想起那空洞绝望的眼神。
“我的儿,孰轻孰重很明显,你必须马上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