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珊瑚树与黑鹰
“见鬼,多琳,你哥哥到底做了什么,别告诉我昨天晚上的事跟他没关系。”翌日兰伯特从宫中带回公主遭遇杀手的消息。
多琳夫人虽已三十余岁但风韵犹存,身段挺拔丰腴而不臃肿,年轻时引以为傲的美貌不仅没有褪去反倒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面对丈夫的抱怨她仍旧显得从容不迫,自己兄长的鲁莽她早已见怪不怪,若不是因为自己生得女儿身恐怕家族的权柄也轮不到亨利,可惜“如果”没有任何意义,自己还是得帮他,在他把事情搞砸前尽可能避免灾难发生。“好在他还没露出马脚——也得感谢那几个头脑简单的卫士连一个活口都没留,否则南森的鹰犬早就上门了,稍安勿躁我的夫君,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我当初就不该答应支持他,现在他把自己搞成众矢之的,你我也要跟着遭殃。”兰伯特闷闷不乐地扶着窗台,庭院里自己的亲兵正操练得火热,眼下也只有如此场景才能让他少许安心。他们被先王盛赞为军中模范,但从战场上回来的也不过千余人,其余领主的军队仍在王城附近等待遣散,如果现在爆发冲突必然寡不敌众。“卡尔王还在每个人头顶盯着呢,现在他非要大张旗鼓地扮演乱臣贼子可找不到帮手。”
“我会跟他好好谈谈,死人的恩德被遗忘得很快,只需要蛰伏片刻优势会回到我们手这边。”
“那您最好抓紧时间跟他谈谈,免得我们连蛰伏的机会都没有脑袋就被挂在城门上。”兰伯特转回身死死盯着多琳夫人,“不愿意接受一个小姑娘坐在王座上是一回事,在先王尸骨未寒的时候行刺他的遗孤是另一回事,人总是有感情的,不管多容易消散。”
“感情消散得很快,哪怕是卡尔王本人也得靠洛特林根的黄金。”多琳夫人仍旧不紧不慢,显然在安抚伯爵的同时她还在盘算着别的事。实际上,不仅仅是征战的支出,每年王室的开销中很大一部分都要依靠西境富裕的贵族们支持,卡尔国王在时,能征善战国王的庇护自然足以让洛特林根慷慨解囊,但是现在的公主所能依靠的仅仅是一纸婚约。
提到洛特林根家族,兰伯特伯爵本就拧成一团的眉毛更加扭曲了,之前亨利说得天花乱坠满以为海滨的亲王会犹豫是否支持自己的女婿,但实际上埃利诺公主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亲王殿下的忠诚确实足以让伯爵和其他蠢蠢欲动的人意外,海伦费尽心思虚张声势才让鲁道夫亲王同意埃利诺公主前往维茨吊唁。这还解决了一个尚未迫在眉睫但已然可以预见的问题:维纳斯需要遣散一支军队,但这次战争没有带来新的领地供她分封,因此与埃利诺公主同行的金币就显得不可或缺。
从宁港旁的宫殿直到维茨,洛特林根家族绣着银珊瑚树的蓝旗前进的道路是金钱铺就的,这并非比喻,不论贵贱只要沿途有向队伍致敬的人,公主的侍女都会向他们抛出硬币,在一路上前来欢呼的人几乎排成两列不间断的人墙。对于埃利诺公主来说,这称不上夸富炫耀,正如同农夫随意抛洒秕谷算不得炫耀。随着硬币清脆的碰撞声,洛特林根家族仍旧支持维纳斯的消息风似的传遍了整个王国。
离王城还有十几里的时候,海伦望见山中之熊温特家族绿白相间的旗帜,为首的正是打扮得威风凛凛的内维尔公子。洛特林根家族受到远超其他贵族的礼遇,显然内维尔是作为代表前来迎接公主的。几年前父亲曾计划让自己同他联姻,后来却发现这位公子实在有些暴虎冯河,家中亲族又反对,婚事便作罢了。自己还不曾见过他,这番初见只觉得是个赳赳武夫,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此事,好在此刻海伦与埃利诺同乘不必顾虑交谈的尴尬。
经过简单的礼节后洛特林根的队伍被温特家的骑兵和沿途的王室卫兵护送进城,此刻的王城简直像是正在经历一场围攻战,各个伯爵、男爵的军队全都驻扎在城市外,有些队伍是跟随国王在战场上受了损失的。如此盛况让埃利诺公主眼前一亮,她饶有兴味地在目光所及之处挑选旗帜让海伦介绍他们属于哪个家族,全然没有注意到海伦忧虑的神情,当公主指向一面旗帜时的语气显然是表明这个家族并没有重要到值得让她费心了解。
“唉,我可怜的维纳斯,她这些日子一定非常艰难。”代表着丧事的黑布与旗帜一同挂在城墙上,埃利诺公主不由得发出感叹,似乎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时来参加丧礼的。
“正因如此,她迫切地需要您的支持。”海伦打量着埃利诺公主的穿着,不得不说,即便她已然穿着黑色的丧服,但若是出现在国王的葬礼上这身衣服实在是太过花哨了,维纳斯未婚妻的丧服——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布料像海面一样顺滑,珠宝像繁星一样点缀其上。注意到这一点后,海伦补充到,“考虑到您的身份,您需要穿和维纳斯殿下相同的丧服。”
“ja, natürlich”公主并没有因自己即将承担的责任而紧张,恰恰相反,此时她的思绪已然沉浸在浆果般酸甜的浪漫幻想中,对于海伦的叮嘱她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答。
埃利诺和她的随从被安置在莎尔暮宫,按照惯例那里归王位继承人的配偶居住,但埃利诺不会在此处久居,最多一年后维纳斯一旦登基,她便会搬入供王后居住的芙莉嘉藤宫。符合要求的丧服十分朴素,这是王室简朴古风的延续到今日的少数残余之一,尺寸合适的黑色粗麻布简单缝纫能够穿着便算大功告成,埃莉诺在此时却突然拒绝换上如此简陋毫无美感的丧服。可若是允许埃莉诺按自己的心愿打扮,不仅不符合传统,还会造成尴尬。在葬礼上,维纳斯缊袍敝衣憔悴哀伤,可她的未婚妻、故去国王未过门的儿媳却烨然若仙子,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魅力,那成何体统。
若说在海伦的苦口婆心之下,埃莉诺丝毫没有动摇,那未免把这位可爱的公主说得太过铁石心肠,可她只要一看到镜中自己的倩影,海伦引经据典的说教就全都化作耳旁风了。
还没有等到埃莉诺前去觐见维纳斯,王位的女继承人便先一步亲自驾临。行礼的同时海伦关切地注意着好友的状态:与分别前相比,维纳斯现在已经可以很巧妙地藏起悲伤,在走近埃莉诺时她还尽可能露出些许笑意,正如自己父亲所言,习得新知的时间很紧迫,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朋友来说。
众人一齐向即将登基的女王行礼,维纳斯径直走向埃利诺并回收示意其他人可以平身。
被搀扶起来的同时埃利诺顺势拥抱了维纳斯,“Mein herzlichstes Beilied,mein Schatz。(致以我最深切的哀悼,我亲爱的)我的父亲怕我不能作为得体的使者,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但知觉告诉我应该到您身边。”刚刚还无忧无虑的埃利诺公主此时忽然梨花带雨,“他路过的时候,陛下还看过我……真抱歉,我不应该提起这些……”
埃利诺的拥抱让维纳斯感到了连月来久违的轻松,她温柔地摸了摸埃利诺的头发。
“我亲爱的表妹,你下来责任重大,在丧礼上我们必须一同出现。”维纳斯看着埃利诺时不禁想起,父亲对自己宣布她在未来会成为自己妻子时的场景,仿佛就是刚刚。说时间具有最不可思议的魔力也不为过,距离上次见到埃莉诺才过了多长时间啊,在自己的印象里她还是缠着自己的小孩,眼前的表妹已然出落成了一位优雅美丽风华绝代的少女。
“你已经帮到我很多了,看到你令我深感慰藉。”
埃利诺并不了解其中深意,在她看来自己坚持到维茨来和平日其他任性的要求没什么区别,刚刚还泛着泪花的眼转而露出笑意,她踩着舞步般后退了两步灵巧地旋转着展示自己的衣裙。那诚然与她的美丽相称,柔顺的丝绸面料正如同月夜下的海面,细腻的光泽在黑中透蓝的柔顺面料上跃动,没有任何花纹喧宾夺主,仅仅在领口与袖口缝上了精致的白色蕾丝花边,正如清晨海天相接处亮起的一线鱼肚白。不论是埃利诺的体态还是肌肤,都在这身丧服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秀美。
“这怎么样,维纳斯?”显然时光的作用仅仅流于表面,埃利诺孩子气地向维纳斯撒娇,“可海伦不许我这样打扮。”
被公主提及的同时海伦对维纳斯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而维纳斯回应以宽容的眼神。“她不是在为难你,亲爱的表妹,你是知道的这些有既定礼制。”
“可我觉得那样先王不会高兴,你想想,他虽脱离了凡体俗世可灵魂不是正在众神的殿堂上看着我们吗?那他可不会想看见,自己未来的儿媳穿得落魄寒酸。”
海伦忙阻止埃利诺说下去,她担心这会刺激到维纳斯的感情:“请恕我冒犯,但您这样说实在是太不合适了,连我们未来的女王也……”
埃利诺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抓起维纳斯的手接着说:“不仅这样,我想先王也肯定不会愿意看到你如此,他哪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悲痛欲绝失去青春活力呢,女王自然应当享有荣华威仪。不如吩咐裁缝制作一身相同的丧服,需要的布料算不得上面问题。”
说罢埃利诺期待地望着维纳斯,这让人无法拒绝的样子海伦亦不陌生,此前自己面对亲王的虚与委蛇时也正是埃利诺的如此央求解救了自己,真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在将来该如何应对。
“你说得不无道理,先父必会乐于见到你优雅美丽的仪态。这是你的特权与表达敬意的方式,但我还是需要如此穿着才能心安。”维纳斯她用另一只手覆住抓着自己的埃利诺的手,“或许他的在天之灵会为此欣慰。”
得到最终的准许,埃利诺抱住维纳斯的胳膊,在她的侧颊留下一吻。得胜的顽童还不忘望向海伦炫耀自己的收获,胜过宫中的才女算得上埃利诺长久以来的夙愿,海伦只好又做了个无奈的手势给埃利诺看,不过这一次显然比一开始要轻松。随埃利诺一同到来的西境财富为王室的金库解了燃眉之急,众多领主得到补偿后便会将各自城外的军队遣散回领地。
待举国贵胄到齐,国王的葬礼程序真正开始,他的灵柩被从中心神殿运出,身着丧袍的王室卫兵和各大领主麾下的骑士随行护卫,修士和祭司手持香炉边诵经文边向围观的人群讲述国王的生平。卡尔王的统治始于征战亦结束于征战,在他十九岁戴上王冠的时候,他边发愿光复圣地与诸多城邦,算上夺去他性命的最后一次远征,三十年间卡尔王共号召了五次远征,不仅为此王国的贵族在他驾前效命,整个帝国内外的贵族都曾与这位神圣家族的苗裔并肩作战。他曾攻城略地也曾败而不馁,是名副其实的骑士国王,因此在他的时代王国内没有发生过一次叛乱,相比天上的战争之神也会在众神的宴饮中因他的薨逝而叹息。
最终国王的遗体将被送进王城西边守望谷中的家族墓地,送葬的队伍到达时已近黄昏,两侧高俊的山体宛如两扇将要关闭的石门,西侧的山峰上伫立着霍赫博格家族到这里建立的第一处落脚点,昔日的堡垒如今已成为隐士的修道院,其中的修士缄默地守望着君王贵胄的安宁。西斜的日光只能照亮一半山谷,迎光的一半石壁被残阳染成橘色,恰似陈旧的史书;而另一半则隐没在阴影中,惨白的石壁在阴翳中显得愈发凄凉,令人不禁想起逝者失去血色的遗体、墓穴中枯槁的骸骨,总而言之山谷的一半属于生者,一半属于死者。当然,两者最终都会属于历史。
队伍走到山谷的尽头石壁上雕刻着巨幅的展翅雄鹰——霍赫博格家族的标志,光暗的分界线正好也在此处,维纳斯和埃利诺一同站在鹰爪下。眼看国中最显赫的几位领主把棺椁推到近前,维纳斯多日来好不容易麻木的心又一次变得柔软,她逐渐泪眼婆娑,此刻是真正的永别,今后再也无法受到父亲的庇护。自己能否真正接过他的权柄让他曾经的荣誉不被遗忘,又能否用自己的羽翼遮蔽帝国的东疆。
头上的巨鹰仍旧傲然地睥睨万物,双翅毫无顾忌地再山体上展开露出利爪,但它不可能从山上翱翔而出。冷风将维纳斯的眼眶吹得湿润,为了不使她失态,海伦忙将权杖捧到维纳斯面前。
“请您为先王送行。”海伦希望自己尽可能保持冷静好鼓励维纳斯,但她的声音也带着焦虑和紧张。
王室的墓穴就在此刻投下庞然暗影的山体之中,只有王位的继承人才能施展魔法将其打开。旁观贵族中不愿意接受一位女王的,都盼望着维纳斯无法打开墓穴的入口。连未来的女王自己,也稍有些迟疑。
如此众目睽睽下的迟疑,即使仅仅是一分一秒也足以让气氛变得微妙,在这时埃利诺带着毋庸置疑的王后的风度向前几步从海伦手中接过权杖又转过身去屈膝为维纳斯呈上属于她的权柄。“我亲爱的,先王在看着你呢。”
维纳斯深吸一口气接过权杖,真金铸成的权杖格外沉重,一只红宝石雕刻成的鹰在权杖顶部,它张着双持,两爪向前扣在仗上,仿佛刚刚从高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来抓住猎物。
她举起权杖念出咒语。原本连一道裂缝的石壁在中央出现一道笔直的缝隙,一阵阴冷的风从中奔出,石壁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两边退去,藏于其后的是无尽的黑暗,那是属于故去之人的领域,哪怕一丝阳光也进不去那里就像是全无星辰的夜空,尽管维纳斯就站在那黑暗之前,可她却丝毫看不到其中是何景象。
卡尔王的棺椁缓缓地没入黑暗,随后石壁又像它打开时那样无声地合拢,结束后没有任何痕迹表明其可以打开,哪怕是精通魔法的人也回被如此奇观蛰伏。卡尔王的葬礼就这样结束了,在静默中结束。现在只剩下了维纳斯,面对她的王国。
如此顺利让某些人的侥幸落了空,绿谷的弗兰克·塔尔伯爵相当烦躁地把剑带系得更紧了些,埋怨谷登堡公爵道:“现在我们得看两个小丫头在王座上发号施令了,我敢说她们一听见号角声就会泣不成声,咱们都是佩剑贵族,不能让她们使唤。”
“那您想怎么样?”不如你现在拔出剑来去杀了公主,然后我们把你碎尸万端分享王国,鲁莽和暴躁是虽不能感染人的,哪怕是公爵自己也会厌烦比他还要愚蠢的人。
“见鬼, 总之我不会认女流之辈,暂且告别吧公爵大人,向她宣誓效忠的时候您不会看见我的。霍赫博格家族在这统治了太久,但这还不足以让我对小姑娘俯首听命。”在此刻弗兰克爵士觉得自己比公爵更高贵。
“您的盟友之一现在离您而去了”兰伯特看着绿谷领主远去的背影有几分嘲弄地对内兄说,不与这种人公事算得上一桩幸事,如果大家都绑在一根绳上那一个蠢货就有可能把所有人都连累下悬崖。“您的其他拥趸在收了洛特林根家的金币以后恐怕也会离您而去,甚至比弗兰克走的还远,他们会站在女王那边反对您。”
“说的好像是我太懦弱而不是您作壁上观一样,难道功亏一篑您没有责任吗?”公爵立刻反唇相讥到。
“我是说您不应当不自量力,当别人袋子里还有箭的时候就露出头来。”
两人声调都不高,甚至称得上窃窃私语,但其中剑拔弩张的火气着实不小。多琳夫人不得不在两人之间调停:“好了好了勇士们,既然我们已经反对过公主,现在就不能半途而废,要么把她变成关进笼子里的金丝雀,要么我们被关进地牢,但现在反对她的人还有很多,我们有机会把她的箭袋偷走,到时候哪怕她是女武神也无可奈何了。”
多琳夫人的胸有成竹暂且稳住两人,维纳斯公主还没有坐在王位上,若是失去了罗特林格家族的支持,她就会跌落。
维纳斯要在山上的隐修院留宿一晚为先王祈祷,其余的贵族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留下或返回领地,卡尔王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当年陛下第一次上阵的时候我还记得,真是见鬼,我以为自己这把老骨头会先走一步。”晚风吹得老熊的眼眶有些濡湿,他粗糙的大手揉了揉眼,血色的霞云显得格外令人伤感。
南森爵士站在他身边,他的目光没有被自然的景致吸引,不论离开的还是留下的贵族自然而然地结成一个又一个团体,这些显然不是随机的。“我们很快会有一位女王,她可不会上战场。”
“是啊,姑娘家家的,谁能想到先王生不出个儿子来,你怎么就没劝他续弦。”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能做公主的首席女官但肯定做不了某位王子的首席随从,南森伯爵叹了口气道:“他有自己的想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莱希恩特家族蠢蠢欲动,而我们却没有能在战场上的君王。”
“就那个小子?哈!我的儿子随便一个都能把那个肉球踢得满街跑!”温特爵士显然满不在乎,“洛特林根家的公主会成为新的王后,将来王室能得到的贡赋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那代表着更多的盔甲、武器和士兵。”
“听起来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南森的目光随即落到洛特林根家族的旗帜上,群星下的银珊瑚与黑鹰并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