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风波
当时内维尔正坐在塔楼里,这座塔楼本来是领主的一座瞭望塔,在这座塔上眺望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城堡以及周围城镇的情况。内维尔双脚搭在窗户的石头框上,一只手拎着酒瓶另一只手不时敲打桌子,他坐的那把椅子现在只有两脚着地,像一把躺椅一样晃动。
当战胜者想到手下败将正局促不安地蜷缩在牢里的时候,军营中的欢乐就显得加倍惬意,吟游诗人将刚刚创作好的赞颂内维尔骑士丰功伟绩的歌谣演奏出来,故事的主角则一遍听着一遍拍案以和。
“先生们!大人们!我们是不是遇到了最有才华的诗人啊?”内维尔带着醉意像军官们发问。
一位年轻军官当即站起来,脸上显露着醉汉的真诚,言中闪着精明的光“古圣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到底还是现在的诗对人胃口,要我说,比古代的英雄史诗还要精彩!”
这位先生瘦而高,右手把剑当做手杖才保持好了平稳,左手仍旧端着酒杯。尽管喝了酒但仍旧能看出他原本的脸色是很苍白的,从衣着上看显然是那种没有继承权的世家子弟,这种汉子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有面临着继承不到钱的危机,因此嘴角常显露出不屑的神色,口舌却习惯于讲奉承的话。
这番高明的演讲立刻让一众军官大笑起来,连这坚固的堡垒都几乎被这群醉汉粗犷的笑声震碎了。内维尔随手把桌子上的钱袋扔出去,沉甸甸的口袋和散落出来的硬币撞在地板上的声音让吟游诗人眉开眼笑,连忙扑到地上捡拾赏钱。
“我的伙计们,你们有没有过被写进诗里?”内维尔站起来豪迈又不以为然地说,现在这位先生着实觉得移山填海,上天揽月都是唾手可得的事。“要我说古代的那些英雄、半神,振…真不够意思,只顾自己荣华富贵芳名百世。”
“但是!”内维尔突然猛敲手边桌子,这张桌子在巨人的手下痛苦地颤动,显然有成为一地碎片的危险“先生们,豪杰们!同我一道,将来‘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愿与诸君共,朝堂之上浓墨重彩留名坚石也要让诸位一起!”
这番话讲完,人们都高声欢呼,几乎要将整座城堡震塌,觥筹交错好不欢乐。
正在这时一名卫兵慌张地闯入塔楼,这种唐突使得许多军官大为不满,但很快这名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神色惊慌的士兵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大人!关押俘虏的堡垒起火了,我们被袭击了!”
内维尔大叫着冲到窗边,简直要从窗户冲出去。房间内立刻乱作一团,咒骂声、不安的胡言乱语、懦弱而惊恐的叫声混在一起。
那座关押着一众被俘贵族还有当地领主一家的堡垒现今燃烧着熊熊烈火,简直像是地狱的熔炉出现在人间,而与那堡垒相连的塔楼已经变作了巨大的火炬,把四周都照得亮如白昼。
内维尔紧握拳头,狂躁地吼叫着催赶军官们,让他们立刻去控制住自己的军队,不要让自己的混乱击溃了。在这种时候,子虚乌有的留言和几十号亡命徒甚至要比成千上万的军队还要危险。而内维尔自己立刻冲到外面带着二十多名亲兵,冲向失火的地方。
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路程,焦急、懊恼,以及由此产生的狂怒让内维尔一鞭子重似一鞭地催赶坐骑,他先是不住地痛骂那些士兵,竟然如此地愚蠢,岗哨几乎全然没有起作用;紧接着他的理智又不得不让他承认,自己的布置确有不足;这样以后,他便抱怨命运之神让他这样倒霉,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有阴险狡猾的敌人跳出来找他的麻烦,他金灿灿的前程几乎要变成灾难了。
这里应当指出,尽管年轻的温特大人一直在抱怨命运给他带来的不幸,但是实际上他已经足够幸运,如果这时是一只几百人不到一千的精干队伍,这样巧妙的进入他设防的腹地,而后凌厉地发起进攻,那这些人造成的破坏,更重要的是在夜晚突然形成的恐慌,简直能让他的军队崩溃。但幸运的是,只有十几名军士前来,袭击了温特大人的俘虏和守卫,而这些人并没有试图用九死一生的冒险行为去制造更大的混乱。
内维尔到达时,袭击者早已逃之夭夭,留下在烈火中燃烧的建筑和卫兵的死尸。这简直是莫大的嘲讽和恫吓。有人,简直像是从黑夜的阴影里钻出来一样,袭击了王室军队的营地,就好像进自己家一样,然后探囊取物般地杀戮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及这些士兵看守的囚犯,其余的人直到这座临时监狱陷入一片火海才只晓其事。而自始至终,这些打闹了一场的家伙就像幽灵一样,内维尔甚至没有见到他们。
惊诧、愤怒又绝望,内维尔骑着马在四周叫骂着怒吼着,但只有回音、火焰的噼啪声、建筑坍塌的声音,这时莫大的讽刺和嘲笑。火势愈演愈烈,烈焰翻腾,即使十余里之外的人也能看见。
随后几天,这场大火引燃了整个绿谷的中烧怒火,原本放弃抵抗的世家由于家族成员的死亡再次握紧武器,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注视着趾高气昂的王室军队。城市、庄园和田野间,一个可怕的传言在传播,起先这传言发源于不知名的阴暗之处,随后有一些在混乱中逃脱的贵族似乎支持这种说法:
那一天夜里,朝廷的使节来到关押贵族们的堡垒,是女王命令尽数处死他们。与此同时有一群义士,为了营救这些贵族突袭了营地,但是王军为了阻止任何人被营救,便点燃了整个堡垒。
大规模地处死贵族,这种违反古老特权的骇人暴行,使得那些大小领主家中用来缴纳赎金的金钱一转用来招兵买马,新的暴动和叛乱正在酝酿。并且,当这样恐怖的传言被其他的诸侯只晓后,这种骚动也像瘟疫一样传播到了各个领地,诸侯们对于自己自行其是而有可能招来的祸端焦虑不已,焦虑和恐惧又催生出歇斯底里的愤怒。尽管这股流毒仍然是在窃窃私语中传播,但这种窃窃私语迟早要变成狂热的嘶吼。
这几天都形式突变让内维尔无暇咒骂命运,占领这样一片地区使他如坐针毡,现在凯旋而归后的光荣已经不用顾及了,他迫切地需要有人接替他处理这个泥潭。他怀着那种像给自己写墓志铭一样的沉重心情写信报告了这件事。给他造成麻烦的人在当天晚上是带着非常可靠的证明进入城市的,再加上他们神秘的作风和王城来客的趾高气昂的劲头,没有人盘问这些不速之客,现在即便可以确定造成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就是这群人,也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真是怪事,难道这些家伙是幽灵不成。”内维尔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也就是城堡高塔的顶端,绿谷的领主将城堡修剪在一处河流出山口,也就是今天维茨的绿森林州的首府费茵维尔,在当时这座如今的发达工业城市已经在肥沃的冲积土壤上蓬勃地发展起来,因此当地的领主格林威尔家族能够负担得起修建一座坚固的城市。当时的费茵维尔颇符合后来哲学家们所提出的全景敞视主义的概念,整个城市便是依次包围的同心圆,中间是领主的城堡,这座城堡前修建了相当高的塔楼,能够将整个城市一览无遗。
因此某种程度上说,那天晚上的冒险,真是在内维尔先生的眼皮底下发生的。
三兄弟正围坐在桌边,准确说是赫恩和格兰特两兄弟坐着,内维尔坐立难安。
“这些恶棍,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内维尔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地板在他的脚下更像一面鼓,他不时向外望,一看到那片废墟,这条壮汉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或许是来寻仇的…”赫恩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坐在窗户边,像是需要窗外吹来的风帮他缓解紧张。
“那这样的家伙就既是懦夫又是疯子,”格兰特坐在赫恩对面,说话的语气好像一个百无聊赖的人,他的目光在桌上的地图缓缓移动,用羽笔另一段的毛在上面滑来滑去,“因为他们此前不敢寻仇,也没有在讨伐逆贼的战场上出现,却敢于用伪造的凭证——尽管还没有得到陛下的回复,但是我想我们可以认为那凭证必然是假的——冒充君王的使节,袭击军营。”
“真让人背后发凉…”赫恩附和到。
内维尔陷入了沉默,他气息粗重,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捻着胡子。
格兰特站起身来,用一种平静而近乎于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的兄长,我看您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这一次您不必担心被人抢了风头。”这平静是出于事已至此聒噪无益的看法,也就是说来源于理智。
内维尔眼里怒气稍收,转过头来盯着兄弟。
“现在当地的贵族都认为俘虏的死,是有陛下授意的,那我们则首当其冲,成为了怨恨这种最锋利的箭矢的靶子。”
“我刚刚打败了他们一次,现在还能打败他们第二次!”提到自己的荣誉,内维尔的怒气就被冲散了不少,他得意地仰起头一直手臂挥舞着,就像在元老院演讲。
“哀兵易胜而骄兵易败,兵者,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格兰特用笔敲打着地图说,“现在情况复杂起来,首先我们必须确保进出绿谷的关隘,如果有意外不至陷于死地。”
内维尔脸色难看了些,但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我们必须保持强势,绝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怕了想要逃跑了,就像罪犯一样,杀了人就要逃窜。如果因此气势上输给虎视眈眈的当地贵族,那他们就更嚣张我们更危险。”
“让赫恩,来负责这项工作,”
赫恩听到兄长的安排立马站起来,紧张但跃跃欲试。
“您能保证树洞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吗?”格兰特将自己的兄弟浑身上下审视了一通,缓缓地问。
“哦…可以…”赫恩长久以来一直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他刚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因为压抑的氛围,显得有些犹豫,但心中又立刻被一种争强好胜的劲头鼓舞起来,他心想,这与其说是兄长的关心不如说是不信任,自己必须抓住机会,不然以后就愈发没有地位了,于是他紧接着说,“先生们,用我的名誉担保!”
两位兄长对视一眼,点点头,这表示赫恩可以去准备他的工作了。接着赫恩站起来,尽量显得干练敏捷,拿着自己的佩剑和帽子深施一礼,大步走出房门。
等到最年轻的兄弟走后,内维尔的注意力又转移到窗外:“这该死的雨下的真让人心烦。”
巴克斯特堡,在王国的东部,也就是王室领地中央平原的边缘,距离兰伯特伯爵的领地不远,那些先前袭击了绿谷了黑衣人进了这片领地的边界,便立刻放松下来,就像进入了安全的避风港。连马都步伐都放缓了,这些铤而走险的狂人,经过一通打闹,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增加了几名成员。
增加的成员都是绿谷的贵族,当天夜里,卫兵将这些人放入堡垒的庭院,大门刚一关上,立刻就早到了袭击,有袭击者两倍之众的守卫,甚至没有造成能被外界察觉的就被尽数杀戮。随后堡垒中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点燃了,这些贵族在这种情况下被营救出来,自然将袭击者看做侠义心肠的救主,任由他们说什么便信什么。目前为止,这些黑衣人在贵族们面前的身份是各地反对君主的集权,投身维护古老特权事业的世家子弟组成的结社成员。
当听说女王命令,不仅要处死自己,还要严厉地惩处自己的家族时,这些贵族自然而然地加入到这一队人首领随口编造的团体里。他们有的人回家,把叛逆的火种细心地保护起来,另一部分便与这一班人马同行。但是这队人马显而易见地可以分出两群人,一群人纪律严明果决利落,而新加入的则傲慢而涣散。
这些人的目的地便是莱宓斯-伍斯兰特,这位兰伯特旧时战友的庄园。上午时,莱宓斯被这特别的拜访弄得疑惑不堪,在这个紧张的时候,谁知道会不会是什么阴谋。当仆从送来拜访者的佩剑时,他起初认为是示威,心想“这些现在山贼土匪都敢于抢劫佩剑贵族了么?”正当他准备让侍从召集士兵时,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佩剑绝不是一般的流寇的武器,是兰伯特的亲兵的统一佩剑。
“啊,这又是什么鬼把戏。”莱宓斯说着,让仆人去将来访的人马放进来。
很快那队人马的首领便出现在庄园主人的会客室,这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汉子身材魁梧,皮肤显出久经风吹雨打的铜棕色,五官周正但说不出原有地显得咄咄逼人,鼻下一道黑短胡,根根胡须都像钢针一样,头发也是这般颜色这般质地,并且他还眼大如铃,眉毛天生的外侧向上挑,如同怒目嗔视。
这人一见到莱宓斯,便立马走上前去,几步走得虎虎生风,紧接着便很恭敬地施礼:“大人,我按照我家主子的命令来拜访您。”
莱宓斯仔仔细细端详一阵,认出这人是兰伯特的亲兵中的一名队官,名字一时记不清了,但自己那位老朋友多次在军营里同自己表扬这人,勇武精干。接着他点点头,只是起身走近了几步,并没有回礼,用很不满的语气说:“怎么?我的老朋友那我这里当了他的军营了,不明不白地就把你们派来,也不向我说说原委?”
军官嘴边稍稍露出笑意,眼睛狡黠地放着光:“大人不要生气,之所以唐突拜访,就是因为有一件礼物要交给您,这礼物太宝贵了所以不得不用特殊的办法。”
原本莱宓斯只是自顾自地踱步,听了这话脚步稍慢了片刻,疑惑地将这人打量了一通,又接着踱步。
队官也不迟疑,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片,准确说,是一封信经过火焰后抢救下来的残片。
莱宓斯走到这人面前,起初还是漫不经心,可片刻之后他的心立即狂跳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面前这汉子。
“您…叫什么名字?”
“图斯-朱萨克,大人。”
这个名字给莱宓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莱宓斯既不傻也不聋,不久前仅仅被当做惊奇故事的袭击的主角,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这名队官看出来莱宓斯的神色变化——这变化实际上并不大,尽管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因此更加昂首挺胸,显得骄傲又自豪,仿佛在接受授勋一般。
“这么说,”莱宓斯压低了声音,“那可怕的传闻是真的?”
“大人可以问问我们的带来的几个人,他们都说绿谷的贵族。”
就这样,故事就成了事实,通过莱宓斯,在很短的时间里,传播到了各个不满的贵族耳朵里,故事本身传播恐惧,恐惧在拥有武装的人那里变成愤怒,由此,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胜利成了可怕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