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商人的女儿
“嘿,丫头,爹跟你说,这回要是在维茨给你找个好女婿,一准儿没人再敢瞧不起咱们。你看斯潘讷尔会长,那个老小子,赶上他家那个小崽子娶了个伯爵的私生女——我看他们家福分也就到这儿了,就这还在商会里扮起老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是什么正八经的世家呢。他们家自己纺布求爷爷告奶奶等着人收的时候,你爷都开起来货站了。”汉斯·考夫曼先生轻蔑又羡慕地提及自己在商会里的老冤家,待冲着路边啐了一口后圆润饱满的胖乎乎的脸上又随即显露出憧憬的神色,插在他头顶拜邑山民帽子上的羽毛不断摇摆着。“爹保准儿给你找个能继承头衔的好小子,到时候……唉,你要是不乐意,找个丫头也行,但穷的只剩头衔的女孩家可比小子难找。”听到车厢里自家闺女的叹息声,老考夫曼赶紧改了口,毕竟自己看重的是定语。
这话老汉斯说了一路,自打出了莱希特堡一直到现在,这次远赴他乡不仅仅是为了行商获利,最重要的是觅得能带来头衔的家婿。走南闯北了大半辈子老汉斯没少因为自己的平民出身受那些大主顾奚落,为了营生自己还得笑脸相迎甚至自轻自贱,只不过老来得了简这么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受这种委屈,再加上老冤家攀了高枝,他可容忍不得那位比自己还要暴发户的会长先生趾高气昂。老汉斯便盘算着,找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招作女婿不是入赘胜似入赘,到时候自己也能在商会里那帮老伙计之间扬眉吐气。
“到时候在自己家里还得被别人颐指气使的,看着外边的老爷没烦够,回家接茬看着小爷烦。”老汉斯的宝贝闺女显然对老爹的如意算盘提不起兴趣,她不想为了个头衔就跟不认识的人共度余生,更别提还世家子弟大多趾高气昂。“您何必非要借那些根本就瞧不起咱们的人给自己脸上贴金,您挣的钱都干干净净,就够挺起腰做人了。”
“这就显出你爹有见识了不是,要不怎么带着你跑到东边来呢,”老考夫曼先生半是哄女儿半是得意自己的妙计,“咱们找个家道中落的,你要是想要腰缠万贯,那就得跟咱们到皇上的领地去。本就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还是在外地人生地不熟,哪还敢跟咱们炸刺。不像斯潘纳尔那老愣逑,招了个私生女媳妇,点头哈腰不说,还得让瓦扎尔大人那帮狼是的亲戚揩油。丫头你还太小,啥都不懂,听你爹的准没错。”
最要紧的是还弄不到头衔,老汉斯想到这,嘴就止不住地往两边咧,谁都没有自己精明,汉斯·考夫曼永远是赢的那个。
简的叹息声隐没在车轮和车架不断碰撞的嘈杂声中,她只好趴在车窗上看着冬季的原野不断从眼前飞驰而过。
特尼央身着王家卫兵的制服站在集市上,周围行色匆匆的市民和灰头土脸的乡下人使他颇有点鹤立鸡群的骄傲,不过这点小小的骄傲感还不至于让他还有一百多名战友散布在各个交通要冲。南森家的小姐一个月以前就前往海滨,最近她就要带着即将登基的女王陛下的未婚妻回到都城,为后者保驾护航才是卫兵们到城外站岗的真正原因。
据说洛特林根家的公主美若天仙,但特尼央早就过了为传说中的美人儿辗转反侧魂牵梦萦的年纪,更何况他们已经在路边吃了好几天的土还没见到公主的影子。正当百无聊赖之际,几辆马车吸引了他的注意,作为都城边上的热闹集市,来往商旅并不少见,但可不是每辆马车里都有一位秀丽佳人。
若是满脑罗曼蒂克的小鬼,此时肯定早就过去搭讪了,但特尼央更成熟,酒馆丰满的老板娘才是他的菜,不过欣赏众神的美丽造物又有什么弊端呢?
浓密而柔顺的栗色秀发瀑布似的批在那姑娘肩上,她面容洁净而甜美,最吸引人的当属那双乌玉般的泛着温柔的杏眼,几分淡淡的忧愁在眉宇间若隐若现,她定然有什么心事。特尼央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要是年轻个五六岁恐怕也得想入非非,就在他默默感叹的空当,那姑娘已然走下马车,可惜如今是冬季,不然定能看到露在外面的手臂,这样漂亮的姑娘自然会拥有同样漂亮的手臂,她的身材既不像宫中名门小姐追求的那般柔弱纤细,也和乡下农妇的粗笨不沾边,而是健康挺拔。
特尼央不准备像莽撞的小伙子那样去给姑娘当笑料,但奈何那姑娘的马车就停在酒馆旁边,自己站了一上午的岗总不能让一个小姑娘把自己挡在绿洲之外。
“啊,尊敬的军官老爷,您可好?”老考夫曼一见特尼央朝这边走来就连忙满脸堆笑迎上去,他早就注意到卫士方才在打量何处,但国王的穷卫兵实在难入自己的法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主动出击。
“我嘛,”特尼央眼见一个胖老头出现在面前——兴许是那姑娘的父亲但显然是一介平民——便昂头道,“在为公主殿下服务,以免有匪徒破坏王座之下的和平。”
“我们一路走过来,路上太平的很,连狼之类的凶兽都没惊扰到我们。都是像您这样高尚贵绅保佑啊,请容许我向您略表心意。”说着考夫曼掏出几枚银币。
那几枚银币足够特尼央带上几位同伴让酒馆的女老板好好招待几顿大餐,但要是平民商贾的一点贿赂就让自己笑逐颜开岂不会被看扁了,于是他擦亮了胸前代表身份的金属牌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像话,考夫曼先生,”卫士照着马车上漆得很显眼的文字念出来,“我在这为王国服务,怎么能私下收人钱财。”
“唔…特尼央先生…”简读出大兵胸前的铭牌“您在这里怎么为陛下效劳呢?恐怕不是仅仅为我们驱散豺狼吧。”
这时考夫曼先生热情稍减,特尼央也正好可以答话:“啊,当然保护路人也是我的职责…不过我在这里是为陛下传递消息,海滨的公主要来,一旦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作为忠诚的绅士”说到这大兵又颇神气地昂首挺胸让胸前的小铭牌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就得立刻通知我的伙伴们前来迎接,还得把消息送给宫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特尼央站得更直了,“作为贵族,必须能承担责任,这才是荣誉的来源,这就是骑士精神你懂吗姑娘?这还要求我们要随时准备为你这样的小姑娘效劳,保护纯洁的妇女……”
“那更应该为您的高尚情操干一杯了大人……”老考夫曼把硬币塞到特尼央手里说。
终于把卫士对付进了酒馆,那个风骚的老板娘帮了老考夫曼先生大忙,卫士进了酒馆后连半点回头的迹象都没有。
“别跟这些兵搭话,这还算个好糊弄的,要是遇上个难缠的有理没理都掰扯不清。”说着老考夫曼赶紧让简上车,还不忘把车窗上的帘子挂上
此前考夫曼先生已经请求此地的生意伙伴物色了人选,在城中刚刚安顿好他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简去拜访那些准备拿头衔换取考夫曼家钱财的候选人。
简——或者说考夫曼先生——第一个拜访的候选人是位骑士,姓施瓦岑费尔特,尽管这位先生既不黑也不强壮,他脸色苍白身材瘦削而高挑,那头黑发虽说还有些光泽但却像蔫了的草那般有气无力地贴着脸颊两侧。那居所说是庄园但已经几乎废墟,马厩里更见不到什么黑色战马的影子了。据他说自己家发达时还当过弗鲁斯兰伯爵的侍臣,有几位祖先还颇勇敢地斩获了不少战功。提到这些年轻的施瓦岑费尔特骑士憔悴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那双被困窘折磨得深陷的双眼也闪烁起光来,从言谈来看,他更像一位诗人而非骑士。他的骄傲并不通过盛气凌人体现,又那么文有才气,或许若不是因为家道中落他能奔个前程。
考夫曼先生没有什么领地需要未来的女婿去保卫,要命的是他既不同意跟着考夫曼先生远赴他乡,那副苍白羸弱的病容也难以获得简的好感。简固然不想与这个贫穷的早已没有甲胄、战马的骑士结为连理,但她对这个年轻人还是抱有一丝怜悯,在离别时趁着父亲不注意,她将几枚银币偷偷留在了椅子上,这些钱若是交给那位站岗的滑稽大兵或许就要变成一桌子酒菜,但留给这样一位年轻人肯定不会如此。
考夫曼先生找的几位候选人中,竟只有这一位不至于让简心生厌恶,这倒也不奇怪,哪怕是低级贵族也打心眼里瞧不起平民,剩下的几名所谓的骑士——不如说是暂且收敛的土匪,好像老考夫曼是前来推销“商品”一般。他们行为粗鄙思想又下流,让简大倒胃口。
“哎呀丫头,你说说你,你就不能给人家个好脸色,等跟着咱们到了莱希特堡肯定得服服帖帖。”几日的不顺利让老考夫曼也憋着一肚子火,他本以为就凭自己闺女的容貌和财富,那些破落户得排好了队让自己挑,但现在自己就好像在出卖女儿。可他又没法跟那些人发火,只好回到客店劝说女儿暂且隐忍一下别人的无礼。“这些贵族不都是这个臭脾气,但你也想想,你个女孩子家的难道以后还跟我一样四处奔波不成?总得找个能撑门面的……”
“爹,您能走南闯北,您闺女怎么就不行了。”简试图让父亲放弃打好的如意算盘“您怎么就不明白呢?那些贵族,不管怎么样都目中无人。只怕您现在想着找一位能带来头衔的听话女婿,明天就会发现实际上是把一辈子的家业送了人。”
“别说了!你个小丫头懂什么,真以为你爹老糊涂了得听你教训么?这几天,你动不动就给人脸色,谁不知道钱难挣。我看我就是太娇惯你了!”老考夫曼知道自己不应该向女儿发火,可火气一上来就控制不住“你为什么不能听话!”
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她和父亲都需要冷静一下,她实在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嫁给一个甚至都不懂得尊重的人,仅仅因为自己家的人在姓名中间少个介词么?维茨的都城就像靠着高山的半个车轮,最外侧是高达厚实的城墙,辐条似的大道把城市分成好几个扇区,每一条大道都通向最中心依山而建的王室宫殿和城堡。简既没有向城外走,也不敢穿行陌生城市中阴暗肮脏的小巷,自然而然地就走到城堡边上。
一道护城河将城堡与居民区隔开,城墙和青灰色的巍峨的山连成一体,城墙上挂着旗帜,头戴王冠爪持剑盾的黑鹰冷酷地睥睨着其羽翼下的城市,城墙后更高处沿着山势分布着的宫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只是幻影。
或许一直让老爹和现实妥协的自己也应该放弃些要求,父亲显然是不会考虑无法胜过会长女婿的人选,那些传承着高贵头衔的人之中又有几个肯降尊纡贵……自己没有本钱要求太多。若是对方能稍微俊俏些,或许施瓦岑费尔特骑士健康的样子能让自己勉强接受,但他过分憔悴简直像是与鬼为邻的人。简虽然对他抱有同情,但一想到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还是不得不皱起眉来。至于品行方面,起码也要不那么让人害怕,简实在不敢想象父亲要是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婚前就颐指气使的粗蛮武夫的话,自己该怎么渡过下半生。简听过姨娘婶子们说,婚姻从来都是需要适应的,但若是如此自己肯定适应不来。
护城河的水是自山中涌出的山泉,不单单为贵人们服务,填满了壕沟后还要沿着穿城而过的河道离去滋养大片肥沃的耕地,这河在冬天也是不结冰的。简只顾着看河边码头人来人往,全没有注意到疾驰而来的马车,直到车夫大声呵斥她才连忙跳开。马车丝毫没有减速从身边呼啸而过,似乎车夫还骂了句什么话。詈语除了让人不快别无他用,自然没有认真分辨的必要,此时的简更没什么心思去计较这些,身后的另一位姑娘显然比简还要心不在焉,她为躲开马车摔倒在了地上。
那姑娘身材纤细高挑,披着一件没有花纹的斗篷,但用料十分上乘。简忙扶起那姑娘,与此同时简在兜帽下看到了一位优雅而高贵的美人:墨色的兜帽下压着的是宛如阳光织成的金发,牛奶般洁白无暇的面庞上那对蓝宝石般清澈的眼睛最为迷人,那对眼中既闪烁着纯洁的光芒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骄傲的神色,若不是因为现在她的眼圈泛着红或许那锐利的目光会给人过分严厉的感觉,挺拔的鼻梁下是两片鲜艳的红唇,似乎在等着懵懂的少女献上初吻。
“我没事,”金发姑娘愤愤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似乎本想掏出什么东西但碍于简在场才放弃了。“冒失的流氓。”她冲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愤愤地说。
这时简注意到那姑娘的手上多了几处擦伤,无疑是地上粗糙石板的杰作。
“您的手……”
“没事。”
尽管金发姑娘如此说,简还是用手帕沾了些水小心翼翼地为少女擦去伤口处的脏污,处理完以后又用干净的部分将她的手包起来。
“可能有些疼。”简轻柔地说。
“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呢。”那姑娘叹了口气,说完她便不再多言。简为她包扎完伤口,抬头发现她原本就泛红的眼圈此时更加鲜艳,少女察觉到简的目光尴尬地扭过脸。
“没关系的,不用为此紧张,”简尽可能温柔地安抚她,“恕我冒昧,您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甚至不幸?”
命运总是不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但在其中却也有不论法官嫌贵还是陇亩草民都不能逃脱的结局,当一个人处于不幸的时候总是愿意与人同病相怜。少女低头叹气,又是一阵沉默后她终于开口:“不幸失怙,故悲痛至此。”
“节哀顺变,”简也压低了声音,“非常抱歉我触碰到您的痛处。”
“这没什么,肆意妄为在我伤口上撒盐的人更多,您已经很体贴了。”少女的手紧紧攥起。“有许多人觊觎我父亲的遗产,他还尸骨未寒,真是亵渎死者和众神。”
眼前的人用不着财就知道非富即贵,但显然富贵荣华并不能轻而易举地抹平丧亲之痛。这时简有些后悔独自跑出来,自己的父亲可能正在着急,她又想起父亲愈发频繁地感叹衰老,似乎他的急功近利也不是那么让人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