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猫头鹰骑士
南森家族在王国中有数处分散的领地,其中罗逸克塔尔最为富庶的,据历史记载,南森家族随王室征服维茨时这片水草丰美之所在便是他们最初的驻地,直到今日此处仍是家族中心所在。群山中埋藏着清澈的山泉从守护着矿藏的山石中流出灌溉山谷中的土地,茂密的森林中满是走兽飞禽。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卡尔王驾崩的悲戚随着凄冷的冬渐行渐远。嫩黄而带着芳香的新草,从被将消未消的薄雪浸润的土地中探出头来;光秃了数月的枝头虽还未重新生出茂密秀美的绿发,但也已按捺不住勃勃生机冒出玉似的嫩芽;节令之神的号角唤醒了蛰伏已久的动物,悉悉簌簌的声音驱散了寂寥。
但如此赏心悦目的良辰美景却无法吸引行走其间的匆匆过客——一位身着银白色盔甲的骑士,来自南方古老城邦的贝尔薇娅肩负着从异教徒手中解放故乡的重任,在神谕的指引下她要赶往维茨王国的都城劝说即将登基的女王继承其先父的遗址,讨伐异教徒收复文明的摇篮。
地面上忽然掠过一个阴影,女骑士忙抬起头张望:一头狮鹫在无云的空中盘旋,它锋利的喙和爪令人不寒而栗,那残忍野蛮的目光审视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挑选今日不幸的猎物。
女骑士手按长剑警惕地盯着那凶兽,她驯顺的坐骑此刻因危险的气息不断地喷着鼻息。若是它俯冲下来,自己必须首先躲进树丛,枝杈会削减它的力道限制庞然巨兽的动作,只有如此才有机会与之搏斗。令人安心的是,那狮鹫似乎有更好的猎物,它向别的地方骇人地尖啸着俯冲而去。贝尔薇娅长舒一口气默默地感谢戈美娜女神。可这种轻松并不持久,那凶兽选中的目标并非飞禽走兽而是其他不幸的人类,森林的另一头传来惨叫和战斗的声音。来自文明摇篮的骑士哪能见死不救,她没有丝毫犹豫便催动战马赶赴险境。
此刻那狮鹫降临之处,一支打着红狼旗帜的队伍已在攻击下七零八落,两名骑士和他们的坐骑已经在利爪之下化作碎片,仅剩的几名步兵面如土色围着马车持戟保护着一位蓝裙少女。那少女试图用魔法抵御凶兽,但顺着法杖喷薄而出的烈焰扑在狮鹫的羽翼上后却没有对它造成丝毫伤害。那凶兽发出得意的长啸再次腾空而起,准备对那少女和剩下的随从发起致命一击。
如此危机时刻容不得贝尔薇娅片刻犹疑,她吹响了号角大声向狮鹫挑战以吸引它的注意力。见到有如此勇士,那不可一世的凶兽也不得不稍加迟疑,但它最终还是发出刺耳的尖啸向挑战者俯冲而来。
贝尔薇娅的坐骑灵巧地从原地弹起在千钧一发之际带着主人躲开狮鹫的冲刺,哪怕仅仅是它翅膀上的羽毛划过,贝尔薇娅仍旧感觉好似数把利剑劈砍在她的甲胄上。众神创造这一种族时赋予了其诸多血腥的优势,也无怪乎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就有两位骑士命丧爪下。
贝尔薇娅一手持盾一手举枪,努力调整好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狮鹫本就是极端危险的猛禽,面前这一只更是强壮至极。狮鹫扑了个空,狂躁地嘶叫着转向骑士,锥子般的目光狠狠扎在贝尔薇娅身上,酝酿着第二次更加致命的攻击。
“夫狮鹫,铁羽钢爪,喙可铄金……唯翼下生白羽处,击之乃伤……”那狮鹫一落地,便立刻收起双翼,好似两面坚不可摧的钢盾护在身体两侧坚不可摧。贝尔薇娅焦急地回忆自作为学徒时阅读的典籍,许多猛禽恶兽的记载都在与异教徒的纷争中散佚,但自己确实读到过关于狮鹫的描述……
狮鹫并不准备给这个半路杀出的对手太多思考的时间,它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自视甚高愚蠢地浪掷生命的莽夫罢了,它的喉咙里发出带有威胁性的咕噜声,对血腥的渴望已然不可阻挡,它再次嘶吼着扑向骑士。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贝尔薇娅暗用魔法,万钧雷霆顺着剑锋直奔狮鹫面门而去。那凶兽发出啸鸣,并非是魔法伤到了它,而是突如其来的电光使它眼花缭乱。但它的利爪没有撕碎任何铠甲或血肉,被它划破的只有空气。短短的刹那之间,女骑士猛踏坐骑避开锋芒跳到狮鹫背上,狮鹫感到身上一沉,立刻暴跳如雷,此时它不论是尖牙利爪还是巨大的翅膀都伤不到骑士,只能尖叫着使出浑身解数飞腾跳跃想要将骑士摔在地上。贝尔薇娅死死抓住狮鹫的翎羽——此刻它坚不可摧的屏障反倒成了自缚之茧,让它无法得逞的同时挥剑对着棕羽保护下的脖颈又刺又砍,但手中的削铁如泥的宝剑却伤不得狮鹫分毫。
狮鹫在林间横冲直撞了一阵变得愈发恼怒,试图飞上空中摔死骑士。随着狮鹫腾空而起,地上的人和物变得越来越小最终都成了一个有一个黑点,被自己解救的少女好像在呼喊什么,但此时的贝尔薇娅骑士无心分辨,狮鹫在空中时而一飞冲天,时而拢翼俯冲,时而翻滚,时而盘旋,眨眼之间便已飞出数重山峦。
面对如此凶险贝尔薇娅也不禁惊出冷汗,她骑在狮鹫背上想要保持平衡异常艰难不敢再轻举妄动,再一次仔细地审视狮鹫的身体寻找它的弱点,这一次骑士发现再狮鹫的翅膀与身体连接之处生长的羽毛和别处大不相同,别处的羽毛都是山鹰般的褐色如同甲片般坚硬,而翼下的羽毛是白色,且都是柔软的绒毛。贝尔薇娅猛然想起自己曾看到的:
“唯其翼下白羽生处,击之可伤……”
在空中攻击狮鹫固然危险,但长久滞空更非良策,贝尔薇娅下定决心后稍稍向狮鹫的右翼移动,那凶兽似乎感知到了骑士的意图,挣扎的更加激烈。贝尔薇娅艰难地稳住姿态后再度拔出长剑狠狠的刺向狮鹫翼下,果然,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便染红了周边的毛羽,那狮鹫立刻凄厉地尖啸起来,随着身体猛地一颤,狮鹫的右翼失去了力量,尽管它仍尽力地驾驭气流但还是无可挽回地往群山中坠去。
着陆之处春雨新霁,泥土格外柔软,骑士和狮鹫才不至于双双同归于尽,撞击之后贝尔薇娅摔倒数十步之外,她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翻滚几圈后连忙站起,抓着长剑与狮鹫对峙。狮鹫,同样没有殒命,殷红的血不断从它翎羽间滴落,它立刻收起羽翼遮蔽伤口,时刻准备与骑士再度搏斗。一人一兽,现在都知对方不可小觑,亦都浑身伤痛疲惫不堪,谁也不敢首先出击,生怕露出破绽伤及性命。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狮鹫身下的泥土中汇出一小池血泊,骑士的身形也不似早先那般沉稳。或许是狮鹫先啸出绝望的嘶鸣,或许是骑士先高喊着神明的名讳发起冲锋,总之在雨后的夕阳之下,两个身影冲向彼此,利爪与宝剑碰撞,飞溅出火花与血滴。一人一兽从白昼一直鏖战到夜间,也不知是哪一个先耗尽了体力,最终没能分出高下,一齐昏倒在地。
月下的荒野上,风中不仅仅有清冷还有处处响起的嗥叫。原本昏昏沉沉的贝尔薇娅,被一声凄厉愤怒的尖啸再次惊醒,她想起自己与狮鹫的战斗,还以为是狮鹫准备对自己发动攻击。但映入她眼帘的确实另外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镜像,惨淡昏暗的月光下,十数双盈盈鬼火般绿色的眼睛包围在周围。惊醒她的尖啸正是狮鹫作困兽之斗时发出的,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不仅使它无法飞行,散发出的血腥味也让狼群兴奋不已,自然首当其冲。贝尔薇娅也顾不得身上的劳累伤痛,耀眼的烈焰在长剑周身燃起,锋刃和烈焰将原本蜂拥而上的群狼驱赶开。
狮鹫的目光在女骑士身上稍作停留,已然没有与贝尔薇娅缠斗厮杀时的冷酷,随后它将利爪指向狼群,受伤的翅膀的侧后却对着骑士,或许这就是狮鹫这种桀骜之兽所能表达出的最直白的感激。
狼的退却是暂时的,它们紧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声。片刻之后头狼嚎叫着指挥狼群再度发起进攻,有着尖牙利齿的潮水猛然涌来,急不可耐地要把被围在中间的贝尔薇娅和狮鹫撕碎吞噬。谁能想到有一天精巧的魔法与剑术会和狮鹫的利爪配合的如此默契,丧心病狂的饿狼不是在爪下成为碎片,就是被带着烈火的利刃斩杀。不消多时,荒野上便只剩下尸体,其余的尽数落荒而逃。
确定狼群退却后,贝尔薇娅仍警惕地紧握长剑,她把目光转向狮鹫,正对上了狮鹫的眼睛,彼此的眼神中竟然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默契和无言的信任。狮鹫原地卧下,扬起翅膀暴露出伤口舔舐起来,先后受到骑士与饿狼攻击的伤口此刻着实触目惊心,贝尔薇娅不禁扭过脸去。她就近搜集了些柴草生火,火焰和狼尸的气味足以确保余下的夜晚不会再有其他猛兽尝试攻击,除此之外,贝尔薇娅还不忘捡拾几具狼尸放到狮鹫面前。狮鹫起初还颇桀骜地无视面前的食物,慢条斯理地处理伤口,过了一会后,眼看骑士隔着火堆坐下休息,狮鹫才肯像王宫贵族用餐那样优雅精细地享用其狼肉,它每一低头并不贪多,只是撕下大小适中的一块肉来,精细地咀嚼,待完全咽下,才再次低头撕咬。
海伦在原地等待了许久,护卫都劝说她尽早离开这危险境地,毕竟狮鹫可是罕见的猛兽,若是那位挺身而出的义士不幸落败,它再折返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此时原本随行的骑士连带着坐骑都已丧命,连马车前的驮马也都命丧狮鹫喙下,眼前只剩下骑士留下的白马。说来奇怪,那白马甚是桀骜,有几名护卫想要骑着它去附近的堡垒求助,他们刚一靠近,白马便嘶鸣抗拒,唯独面对海伦时,它恭顺得像腼腆的马驹。
直到太阳落山,仍不见那骑士的踪影,海伦觉得心中哀伤,其余的人顾不得这些,比起不知名姓的游侠,身上的职责更让他们心焦——南森小姐若有什么闪失,抑或耽误了加冕仪式,没人能承担得起这些责任。终于在催促下,海伦骑着白马前往最近的堡垒,在那里他们征调了当地的骑士和一些物资继续向王城进发。
那位骑士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人呢?白马身上携带的只有一点微薄的路费、用来向神明祈祷的诗集、一本笔记,上面记录的似乎是骑士自己的诗,诗文清新字迹健秀。海伦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余下的旅途中思绪一直离不开那位甲胄上画着猫头鹰的骑士,她定然清贫又虔诚,正直而富有才情;她的声音,健康洪亮又温柔;有这样的灵魂和声音的人,在头盔下又会拥有怎样一张脸……
或许此前那位骑士的名下尚没有一片领地,但现在,海伦心中最为柔软的那一片已在不知不觉间为她而保留。
当海伦回到王宫,女王问及她是否将前来参加仪式的贵族名录和对这些人的安排整理成文件时,一向精明能干的海伦却无法回应女王的需求,自己的书信盒中躺着还是尚未完善的纲要,而这些还是在自家状元中完成的。即便如此,海伦还是没有办法投入到自家的任务中,她每次握住羽笔眼前就浮现出那骑士的身影,墨水形成的只有缠绵悱恻的诗句。
女王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好友竟然变得神情恍惚失魂落魄,只好将这份工作派给他人。
“我亲爱的海伦,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心怀叵测的巫师将你的精神摄走了不成?”
没想到这个问题竟使得原本其乐融融的茶会陷入尴尬的寂静,海伦仍旧自顾自地向外张望,目光穿过从屋檐垂下的葡萄藤直到田野尽头,她的口中微不可闻地念诵着祷词。直到旁人催促,她才梦中惊醒般向女王道歉。不得已之下,海伦才将途中的遭遇和自己如何挂念那骑士讲述出来。
如此奇妙事迹在茶会上可谓以石激起千层浪,话题的中心立刻被转移到骑士与狮鹫身上。维纳斯听后并未气恼,也对那骑士产生了兴趣,不禁感叹道:“你的猫头鹰骑士,竟敢与狮鹫搏斗……令人惊叹,此前先王游猎时曾有类似的奇遇,那时有足有十几个侍卫或伤亡才杀死了一只。真是骑士中的典范啊,可惜她竟与那骇人的恶兽一同不见踪影,甚至不给我们歌颂她的机会,若是她来到我面前,我定然要封赏她,还要让她统领一队骑兵。”
埃莉诺身边的侍女们多愁善感,对其中罗曼之事抱有超乎常人的热情,西境宫廷中的散漫氛围使她们并不把讨论这些当作难以启齿之事“我敢打赌,封•南森小姐定然是遇到她的爱情了,真是可怜,那位挺身而出的骑士恐怕凶多吉少。”“好像转瞬即逝的流星一样……”
海伦听到侍女们窃窃私语,既害羞又悲伤,一时间感性压倒了理性,她对维纳斯说:“您若是爱惜那位骑士,就请命令几位可靠的贵族与我一同去寻找。我想…那位骑士绝不会被野兽所害。一位能打败狮鹫的骑士,对于明智的君主来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若是能找到,那也是功劳意见,毕竟现在恐怕除了你的骑士之外,什么都不能让你注意。”维纳斯半开玩笑,在身边有一位勇武过人的骑士,还完全仰赖自己的恩德,确实是个值得考虑的选项,尤其是在经历葬礼前的那件事之后。
维纳斯还没做出正式的决定,埃利诺就先说道:“加冕典礼近在眼前,所有的贵族都要在那时候向维纳斯——mein Schätzchen(我的亲爱的)效忠,其中怎么能少了你呢?之后的比武大会定然会涌现出值得信赖的勇士,就命令其中的优胜者去寻找那只秃鹫还有拯救了海伦的骑士,请别着急,到时你的忧愁自然会被解开。”
“什么?我的骑士?!”海伦心头莫名地激起慌张,她想要否认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请求此时离开都城的提议确实过于考虑不周,典礼上自己的角色不仅仅是朋友和顾问,还是南森家族支持女王的象征。
另一边埃利诺虽然让海伦不得不暂且压抑自己心中的焦急,但她对海伦隐藏在言语之下的那份心思也是最热心的,和女王一同散步时她感慨道:“谁能想到,咱们的朋友海伦,突然就遇到了她的爱情,您看看,她准是把心都给人家了,只不过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维纳斯为这推测善意地微笑,她自言自语似的附和道:“这又如何见得呢?”
埃利诺高兴地昂起头侃侃而谈,这是她最为擅长的话题之一,“英雄救美,虽然是老套的故事,但其中的魅力并不会因此减弱。实际上据我了解,有些姑娘只是被人从远不如海伦刚刚面对了的困境中解救出来,让人家把心偷走了”公主忽然露出神秘的笑容,每每当她掌握秘密可又不准备与人分享只是用暗示吊人胃口时就会这样,“您还要仔细观察海伦的表情、眼神、语气,况且她对那位骑士的描写多细致啊,甚至连猜想的部分都那样栩栩如生,若仅仅是感激之情,尽管我们的朋友目光如炬,又怎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记下那样多的细节呢?”
这番说辞让维纳斯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以及那名字所指代的一位栗色头发的商贾之女,她喃喃地回答:“若是这样,爱神也太过任性了。谁知道祂会不会随意弯弓搭箭,给人送来意料不到的恋情呢?”
埃利诺忽然转愉悦为娇嗔,双腮微鼓,挽上了维纳斯的胳膊,颇似孩童抢占自己珍视的宝物,“看来您需要一件软甲,我可不允许爱神不负责任的恶作剧发生在您身上。”
“我亲爱的表妹,你怎么变得如此专横,连神明都要害怕你了。”维纳斯笑着说,刚刚见面时的爱护已逐渐褪去,现在维纳斯更乐于在无伤大雅时捉弄一下自己的表妹。
听了这话,埃莉诺手臂的力道更大了,维纳斯几乎要倒向她那一侧。“因为我有权要求这些,从我一出生开始就是您的未婚妻,我天生就有权独占您!您要是把心思放在旁人身上,我就…我就…”
公主由于激动,脸涨得通红,这般模样令维纳斯忍俊不禁。埃利诺此时发力,趁维纳斯踉跄时在维纳斯的脖颈留下了齿痕,鲜红的印记在女王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扎眼。
“呀!您啊,真是的我这个样子怎么接见大臣呢?”
“谁叫您戏弄我。”心满意足的笑容再度出现在埃利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