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茨之歌

第15章 公侯干城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在海滨领地的慷慨资助和王室对封地的许诺之下,贵族们征召起各自的军队,由此产生的需求也与日俱增。维纳斯的耐心也即将被消耗殆尽,御前会议上所有人都在为亲族、盟友,谷登堡公爵借口监视东方和南方的边境,以防备异教徒进攻,没有响应女王的召唤。如此行径自然被维纳斯视为忤逆,这也使她迫不及待地寻求一场胜利。

她甚至有些悔恨自己以往的懈怠悠哉,为何没有早些修习征伐之道,若是能同已经陨落的先王那般,也不必因一场小小的叛乱而如此烦恼,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乱臣贼子敢于作乱。这样的激情,在维纳斯巡视过集结起来的军队后,便更加澎湃了。佐迪亚位于帝国和异教徒的对峙前沿,再加上卡尔王时代高昂的战争热情,王室的军队已经被磨练成一支令人生畏的虎狼之师。拥有这样一支军队,即便是生长闺中的维纳斯,也似乎听到了不断回响的神圣召唤,召唤她为史诗贡献浓墨重彩的章节。受此驱使,更兼考虑到兵贵神速,维纳斯决意于秋风之前以叛逆者之血先将山间层林染成绯红。

女王的如此雄心,未免和埃莉诺在后宫中所营造的闲适安逸格格不入,海滨的侍臣和贵妇们不知或佯装不知战争所带来的困扰,他们所讨论的是凯旋之后的王室大婚,精美的服装珠宝、盛大的宴会、各种娱乐庆祝以及融合两大家族的新纹章。埃莉诺本人也乐在其中,甚至——考虑到已有的依山而建的宫殿常年清冷——计划在温暖美丽的河谷营建一处新的宫殿。

“呀!您可是来了,”埃莉诺脸上透着快活的红润,起身时动作灵巧宛如一只云雀,迫不及待地为维纳斯展示几幅图画,上面的礼服有着莲花般膨大的裙摆和浮夸的装饰“我的裁缝刚刚送来了这些,您瞧瞧,我想这对于咱们的婚礼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天哪!殿下,要我说您不能穿这样的礼服,”站在桌旁的玛蕾娜小姐脸上颇有不甘,她手中也抓着几张纸“那不过是杜兰尼夫人标新立异的产物,我敢向您保证,这样的东西,恐怕流行不了几天就和她残存的那几分风韵一同消逝了。”她似乎认为这是一句相当漂亮的揶揄,以至于自己的嘴角都不仅勾起,还带着几分冷酷“更何况,您的地位——我们的王后——也不允许您去追随臣属的时尚。”稍停顿了片刻后,马蕾娜大约是意识到这说辞也将自己所钟爱的款式否决掉了,便补充说“这才是转为您和陛下所设计的,能体现王族气度。”

维纳斯暂且无意介入这般冲突,她带着得体的微笑走上前,将埃莉诺手中的样稿随手递给身边的侍女,捧起准王后的手,那诚然是一双纤巧美丽的手,“或许,比起礼服,您的当务之急恐怕是要为我缝制一套在铠甲外的罩袍,我们还有场仗要打呢。”说话时,维纳斯的神情好像不是带着优势镇压叛乱,而是要去殉道,她知道,要想调动海滨的贵族们,最有效的方法无疑是先挑动自己未婚妻的神经。

如此变故全然出乎埃莉诺的预料,仿佛维纳斯在胡言乱语什么离经叛道的怪话,她一时讶异至极,以至于原本愉快的笑都来不及变换,单薄地留在脸上。

“您在说什么呢,难道您要亲冒矢石?那太危险了!”她想要从维纳斯的表情或动作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表明这不过是一个玩笑。或许在草民之间,毫无征兆地被官差拉去服役是无可奈何而习以为常之事;但在一个懒起画蛾眉的午后,浅啜茶饮品尝点心的时候,竟得知自己的心上人要身赴戎机,对于埃莉诺来说,绝对是闻所未闻且不可接受的。

“当没有人愿意效劳的时候,君王必须亲自维护尊严。”维纳斯叹了一口气,显得她别无选择“总而言之,请您为我缝制一件出征的戎装,为我祈祷。”

“什么?不是有许多人主动请缨么,没有人愿意为您战斗?”埃莉诺相当抗拒让维纳斯亲自到战场上去这一决定,她一回头便说“库斯特道夫爵士,您不是配着柄剑么,请别说那只是装饰品,您到战场上去,代替陛下战斗。”

库斯特道夫旋即躬身,以表乐意效劳,“实在荣幸之至。”

维纳斯一皱眉,她拉着埃莉诺到一旁坐下,“我亲爱的,这当然不行,贵族们为此各不相让。”

“我还以为您刚刚的意思是说,人们都在躲这个差事呢。”埃莉诺鼓着嘴抓住维纳斯不放,似乎如此便能限制其行动。“原来竟是特地来吓我。”

“您要知道,往往提供恩惠者,才掌握着权力。”维纳斯解释道,“况且,我又要避免被人怨诽,若是让贵族们觉得我过分偏袒,恐怕也难以服众。”

其间维纳斯的目光还在库斯特道夫爵士身上停留片刻,但后者只是低头候在一旁,仿佛不曾感知到任何关注。

“这可真麻烦,”埃莉诺抱怨道“那您想怎样,无论如何,我可不愿您面临哪怕一丁点儿危险,这是我应有的权利不是么——要求您珍视自己。”埃莉诺的身子微微倾向前,挽上维纳斯的手臂,仿佛这样便可暂时阻止女王亲征的行动“我倒想知道,在御前,库斯特道夫爵士举荐了哪一位?”

听到召唤,等候已经的库斯特道夫迅捷地上前应道:“自然是为陛下提供我所认为最可靠而杰出的才俊,您的堂亲,金草湖的雷斯蒙德领主。您的婚姻即将让两个伟大的家族联合在一起,正所谓内举不避亲,雷斯蒙德爵士不仅值得信赖,同样能体现王室家族的团结。”

“我还不曾听说雷斯蒙德堂兄有沙场征战的经验,不过,他诗琴弹得倒是令人羡慕,但愿弓弦对于他来说同样可以指使随心。”埃莉诺也知道那位远房的堂兄并非适合的人选,她回望了一眼维纳斯后接着说“还是让他接着在湖畔弄弦吧,若是他出了什么闪失,那当真是文艺的重大损失。”

“若是兰伯特呢?”埃莉诺向维纳斯提议到,她不曾思虑得深远,只晓早年间常有人称赞他是先王帐下的一员得力干将。自己得以耳闻的,无非也就是这些旧日建功立业之人,如今维纳斯担心过分倚重反被要挟,但除去他们,自己又能提起谁呢?

“我想,还是让他休息些时日为妙。”维纳斯心中暗自皱眉,那兰伯特伯爵尚未表露出战的意愿,况且他被依仗太久了,若一如既往岂不相当于宣布,离了他王室便软弱无力了。维纳斯正是要借这一番征伐巩固自己的威望,怎会同意这样示弱似的建议呢。“一个人享有的荣誉应当在一定限度之内,过满则溢。”

“您当真是在为难我,”埃莉诺有些泄气,躺在长椅上端详起自己的手来,当她举起来,随着血液的流动,手掌便更显得白皙;若是稍稍垂下,肌肤就又变得红润粉嫩。片刻过后,埃莉诺忽地眼珠一转,饶有兴致地道,“我想到一个人选,定然能让您满意。”但她说罢,又偏要卖个关子,手撑着面颊仿佛沉吟思索将要提出的建议是否完美无瑕。

“是哪一位?”维纳斯问到。

“还能是哪一位,当然是您的冠军,那位远方来的骑士小姐。她不是许诺为您效劳么,还同我们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事,显然是一个了解战争又热忱于此的人。况且,她在比武时,打败了所有人,您任用她理所应当,人们没理由反对或认为您偏袒。”埃莉诺很满意自己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即便库斯特道夫提醒那位骑士小姐热衷的是发动一场与异教徒作战的远征,也被她笑着忽视了。尤其是她注意到这个提议似乎打动了维纳斯,最起码没有被立刻反驳,因此她既为了让维纳斯不再顾虑,也为了早些结束这个无趣又让人厌烦的话题,接着说,“知人善任是君王的美德,何苦以身犯险,当真让那位骑士小姐在您的统治下建立功业,同样可留下一段佳话。人们歌颂骑士吉克曼时难道会轻视他的主人赤髯麦舍特尔大王么?纪念英雄佛里修斯时,难道会忘记他所效劳的执政官忒皮么?还是说,有人会敬重刀剑,而令使用他们的英雄豪杰籍籍无名?”

这番说辞打动了维纳斯,她本就担心若亲征时暴露了不足之处,反倒教人轻视,现在又念到培养一位属于自己的得力干将的益处,便当真动了心思,只是不好立刻改口便说:“您当真贤惠巧思,若是忽视这样的建议,未免太过愚钝了。”

清风拂过湖面,自要泛起阵阵涟漪,埃莉诺得了夸奖,便愈发起兴地撒娇撒痴起来,“既已经有了办法,我可不许您再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虽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但接着维纳斯又倾身吻了她的侧颊,暂且也足以让公主心满意足。她的同伴们为此欢欣,像燕雀般以悦耳的声音附和,少数的几个只是惋惜,没有机会看到俊美的女王换上戎装会是何等光彩。但维纳斯的随从们却因此暗自不满,奥斯特里亚的贵族们偏爱能带来胜利的君主,先王那般的骑士君王,因此,海滨公主的过度爱护,更像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蛊惑。自己的父兄子弟,不都响应了女王的召唤奔赴戎机了么,谁又能替代他们?

这些权势微末的家族大多无心更无力参与宫廷中的争夺,战利品和封赏才更为重要。先王驾崩前的几年里,固然屡屡得胜,可所收获的除去荣誉便所剩无几了,光复的土地历经战火摧残,早已凋敝贫瘠,更不必说新的边界尚不稳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封疆多次改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至于城镇、堡垒中的财富,不是在战火中损耗、毁灭,就是已经被逃遁的异教总督掠走。如维森堡小姐以及她的家族,更关心的便是何时开战,他们希冀着这场王国内的征伐会更加有利可图些,她指望着自己的父兄可以获得足够多的战利品,甚至足够幸运的话还能得到女王的封赏——自还是公主时她便不吝赏赐随从——那自己便不必担心嫁妆, 免于做个老姑娘或屈己从人。

佐迪亚是帝国南境的显赫邦国,不仅因其是占据帝位的霍赫贝格家族之重要领地,同时这王国也是与异教徒对抗的前线;长久以来洛特林根亲王从来少不了对教廷的奉献,教会自然不能缺席王室大婚。除去王国内的首席祭司,圣座也派遣特使,已经到达都城。维纳斯想要尽可能早地接见这些灵魂的牧羊人,或许自己能够从他们那得到比婚姻祝福更多的益处。

当天下午,维纳斯便召集众多贵族,接见了教廷的特使。据介绍,这位特使阁下名号为尤里乌斯,是圣座的书记官,也是教会的高阶祭司。看起来大约四十岁,披着一件镶银边绣星纹的黑色长袍,身形虽不高大但很壮实,整个人看起来饱经风霜又坚毅可靠,单从外表便可知道,他绝不是教会中常见的那种,躲在书阁里皓首穷经的老学究或者在密室中窃窃私语的阴谋家,他深邃的双眼、高耸的鹰钩鼻和宽阔的额头都表明此人绝不是木讷呆板的寻常僧侣,他有智慧,有力量,也不缺乏野心。

即便面对着统治一强盛邦国的女王,在朝廷上众多贵胄领主的包围之中,这位尤里乌斯阁下亦毫无局促不安之态,他泰然自若地站在大厅中央向女王行礼并宣布了自己特使的身份,在女王打量他的同时他也迅速而富有效率地将座上的两位女主人连带着大厅内的众多贵族审视了一番。

在一开始,维纳斯只询问些常见的事情,如仪式的流程,尤里乌斯教士在什么时机传达圣座的祝福,以及所需的器物。圣座的书记官缄默地站在一旁,只让那些一般的教士们回答这些琐碎之事,显然心不在焉。女王并不满意这种毫无益处的对话,同时她觉得修士日有所思,这令她感到不舒服。

尤里乌斯便听到女王亲自询问自己:“可敬的教士,您从圣座驾前带来圣洁的光辉令我欣喜,只是可知晓我王国的近况?”

“我们最虔诚的兄弟,高尚的圣座,自然一时不敢怠慢他为众神照料地上灵魂的职责,作为辛勤的牧人。”尤里乌斯缓慢而清晰地回答道,他知晓女王所指,这样重要的区域近乎剑拔弩张,对于他、对于教会,绝不是什么秘闻,甚至他还自信对于某些暗中款曲,面前的女王恐怕所知晓的还不如自己。“正因此,他不得不时常叹息,不仅由于他是悲悯仁慈的——正如众神所乐于见到——还因为他能看到许多灵魂背离正道。”

尤里乌斯注意到女王眼睛一亮,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和神情都变得有几分严厉:“我想,陛下或许也因此懊悔,未能支持教会的事业。若您能支持教会尤其是在您王国的东方新征服的领地,有完备的组织与充足的人员照看臣民的灵魂,想来也不会发生如此悲剧。”

凭空被人训教,维纳斯心中不满,她立刻道:“难道教会有办法解决这些已经叛离的灵魂么,他们既已不服从自己的君王,便背弃了神的律法。”

“这些灵魂恐怕确实无可挽救。”

在场的人都以为,教士会反唇相讥,甚至王国的首席主教都已经在思考,如何通知圣座,其特使因为触怒女王而身陷囹圄。没想到,尤里乌斯毫无负担地承认了这一现状,他接着说:“因此,我说服了我们仁慈的圣座——他平等地守护着所有灵魂,”尤里乌斯还不忘做了个敬神的手势,“这些灵魂已经无可救药,只得逐出教会,呜呼,刀剑必加其身,灵魂亦将堕于硫磺烈火之中不得幸免。”

“我必须承认这是公义的,我应当立刻致函宗座表达感激之情,至于你,书记官阁下,你也值得赏赐。”维纳斯不曾想到竟会有如此惊喜,既然那些叛乱的领主受到绝罚,自己便得到了一条充分的理由来没收领地,她显然将书记官此前关于支持教会的要求忽略了。

而大厅内诸多贵族也沸腾起来,他们为女王欢呼并歌颂教会的圣人和天上的众神,既然叛乱者的灵魂都已经无可救药,那么其凡间的财产便更不受保护了,领主们不在乎敌人的灵魂是否会受到煎熬,但他们确信,自己必能得到更加丰厚的战利品。维森堡的迈施特尔在人群中已跃跃欲试,不久前他才刚刚受封为骑士,此刻忍不住地想象自己在战场上义武扬奋击败背叛君主和信仰的敌人。他早便听说绿谷周边的山脉中不仅出产许多矿藏,还有质量上乘的各色宝石,尤其是与当地郁郁葱葱的山野一般翠碧叶上清露般澄澈的绿宝石,自己若是能得到一颗制成首饰,便可让家中父母不再担心姐姐的嫁妆,若是更加幸运,得到一片新的领地,那就更好了。

在此时机,库斯特道夫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移动到王座旁,恭敬地提醒女王道:“陛下,亲王和公主,都曾向圣座提及此事,您看,公主对于您的事一向是心思细腻的。我们也有一些好子弟,想要以公主殿下的名义而战……自然这也是为您而战。”

维纳斯点了点头,转向身旁的埃莉诺,亲吻她的手背。“您答应此事吗?一队骑士在战场上传扬我的名字,定然也十分有趣。”埃莉诺道。

“是的,是的。”女王答应着,“一位王后应当有人以她的名义而战,为她献上荣誉,这样才配得上您的地位。”

“可我还不是王后呢。”埃莉诺露出很惋惜的表情,似乎这点障碍会使她失去令旁人奉自己名字而战的光彩。

“很快,您很快就会成为王后。”维纳斯站起身来,与埃莉诺携手接受廷臣与贵族们的致意。大部分人都十分满意,叛乱者的军队——乡巴佬组成的乌合之众——会因自己灵魂的危险溃不成军,对于将要参战的小领主们来说,这将意味着更多收获;对于维纳斯来说,教会支持了她的权威,这也有助于自己用剑赢来敬畏;对于远在海滨的亲王来说,他的影响力正慢慢扩大;埃莉诺她本就享受着幸福,现在她又可以让女王留在身边,尽管最为强大的贵族们还在角逐统帅的职位,但这并不能阻止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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