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宫廷中的异乡人(下)
在康拉德堡中的生活较宫廷单调许多,她几乎不知疲倦地练习魔法、剑术、马术,总而言之一切骑士需要的技艺,如此才能压制她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恐惧自己苟且在享乐中蹉跎岁月忘记自己的使命。禁军的宫廷卫队驻扎在此,他们不仅是高傲的世家子弟,还全部出身戈梅吞尼亚血统的征服者家族,哪怕是女王陛下的冠军也不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他们的尊重,几乎每天都有年轻的禁军军官向贝尔薇娅挑战。
伴随着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和点点火花,赫尔曼·封·绍特公子的剑飞到数步之外,雕刻着精美纹路的剑身足有一半没入比武场的草地中,余下部分如风中纤草般颤抖,围观的卫士中立刻爆发出欢呼。赫尔曼面带微笑优雅地掸去身上的灰尘,连日来贝尔薇娅无一败绩,而赫尔曼已经是能招架她时间最长的一位了,因此他虽败犹荣,更何况还是败在牡丹花下。赫尔曼向贝尔薇娅致敬的同时说道:“不愧是御前比武的冠军,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冠军骑士小姐。”
贝尔薇娅收剑入鞘,接受失败者鞠躬时她不紧不慢地点评道:“腿和腰还需要锻炼,脚步不稳,变换身形不够灵活……”赫尔曼像对自己的剑术老师一样对待女王的冠军,也就是说任由她的建议左耳进右耳出。“尽管比试前没有定下赌注,但我总归输给了您,那就应该请您喝一杯,也请弟兄们喝一杯!”在邀请贝尔薇娅的同时他还想围观的禁军卫士高声宣布这一决定。在高昂的欢呼声中赫尔曼轻佻地漫步过去捡起自己的佩剑,潇洒利落地收剑入鞘,好似他才是胜利者一般。
眼看盛情难却贝尔薇娅便答应下来,当晚禁军诸将齐聚大厅开怀畅饮,多年以来不论财宝还是领地卡尔王对于御前禁军的赏赐都是最为丰厚,其余贵族必须忧心家计的时候禁军卫士们仍旧能尽情欢宴:虽没有宫中飨宴佳肴精致,但别有一番粗犷豪迈的意气、醉卧沙场的酣畅:火堆上炙烤着鲜嫩的牛肚肉和肥美的羊羔供人随意割取,涔涔渗出的油脂滴落在木柴上,伴随着嘶嘶声升腾起阵阵馨香;整只的松鸡和野兔被填入香料和时令蔬菜一同顿成美味的浓汤,单单是听到汁水翻腾的声音便足以令人口齿生津;餐桌上水果、奶酪、圆葱倚叠成山,军中的英杰们毫不拘谨大快朵颐,任何一人的胃口都好像无底洞一般。对于美酒佳酿的提供,赫尔曼毫不吝惜,仿佛将款待天神的酒器取了来,喝空的酒杯转眼之间便被满上,似乎涌泉一般,诸多豪杰开怀畅饮击节而歌好不快活,丝毫看不出来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全副武装血战沙场。
值此宾客尽欢之际,唯有贝尔薇娅一人格格不入,陈年佳酿未能让流亡者欢歌大笑反倒引起许多叹息。“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的唉声叹气,令人好生不快!莫不是想到不久后要为女王陛下征讨逆贼九死一生怕了不成。”迪特尔猛地把酒杯拍在桌上,此前他并未和特尼央一道投到南森家族麾下,而是留在禁军中如今已是指挥五十名重甲步兵的队长正盼着沙场夺勋再进一步呢,这样的汉子可受不了身边有人长太息以掩涕。
赫尔曼白了一眼特尼央,他不明白这个下级贵族出身的小官儿怎么会突然过蒙拔擢,“想必是我们久在行伍,过分粗野了些,招待不周贝尔薇娅小姐还请包涵。”
“我既非畏刀惧剑,更绝非挑剔苛求,只是酒入愁肠难免思乡怀旧,叹息起浮云蔽日不见故国来。文明的摇篮、我光荣的故乡正遭受邪神的野蛮信徒统治之下,”贝尔薇娅说着神情愈发悲戚,“只可惜我势单力孤,人微言轻不知何时才能得到陛下重用去解救我的家乡、解放格理绅。”
“圣地沦陷,亦是吾辈之耻,但贝尔薇娅小姐也不必如此悲观。”赫尔曼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若是旁人自觉怀才不遇还情有可原,但您可是陛下和洛特林根公主的红人儿,仅仅是公主赐给您的甲胄便已是价值连城,恐怕一般的领主解散了所有随从积攒一年都换不来,我们辅助兵百人队可以为了那件盔甲,听您调遣一个月!更别提上面的装饰的珠宝了。”
一旁的骑兵队长安东尼按照赫尔曼所说伸出手指比划着打趣道:“倒省的冠军小姐缺少首饰了哈哈哈哈”
饮下一杯酒,赫尔曼露出花花公子常见的不羁表情接着说:“再说回您自身,仪表堂堂才貌双全,不知道又多少姑娘在追求您。只消以爱情的名义,向一位大贵族的女儿请求帮助,哪怕只是为了您一个吻,都会有不少姑娘、公子甘愿为您不遗余力地向陛下求情。”赫尔曼言罢周围众人一阵哄笑纷纷认可,还有几位唱起有类似情节的风流歌谣。
贝尔薇娅又惊又羞连忙摆手:“您怕是醉了,请别说这样的话……”
众人见骑士这般羞涩又是一阵大笑,贝尔薇娅只好岔开话题,可赫尔曼的话却在脑海中阴魂不散。宴会散后贝尔薇娅孤身走在月光下,不知不觉出了城堡向宫殿走去,在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两个声音:一个蛊惑她按照赫尔曼的建议,不仅能平步青云还可捕获美人芳心;另一个义正词严地驳斥前者,若用这种卑鄙的手法,不仅是玩弄了他人感情,还玷污了解放故乡的高贵事业,恐怕连众神都会为此恼怒。贝尔薇娅长叹一口气抬头遥望山间灯火璀璨的宫殿,胸中觉得愈发烦闷。
自己莫非当真怀璧而不自知,抑或悭吝于小节而罔顾大义?人身、忠诚或情谊,难道可以待价而沽么?纵使富贵非吾愿,但自己除去如此,哪有别的办法维系投奔自己的志士,又如何帮助陷于苦难贫困之人? 贝尔薇娅仰望繁星点点的星空,或许众神也正借着璀璨星光注视着她……自己到底面对着何种考验呢。
正在此时,道路远处忽然传来轻快的马蹄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贝尔薇娅看到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封·南森小姐侧身坐在上面,她穿着蓝色的长裙,令人羡慕的秀发被端庄地绾起,柔和的月华为她全身笼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贝尔薇娅的心悸动起来,从女王为自己的第一位冠军骑士举办的晚宴后,她便常常想起这位可爱的姑娘,可由于自己的使命,贝尔薇娅不得不时常强迫自己将思绪转移。
“贝尔薇娅小姐!我本要到城堡去找您,竟在半路遇上了。”贝尔薇娅恍惚的工夫,海伦便已到面前,她轻盈地从马背跳下来,与贝尔薇娅站得很近。
贝尔薇娅行过礼问:“没想到您会在这个时间来寻我,需要我为您效劳么?”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但她很好地克制着自己,在海伦看来她平静温和一如往常。
海伦含着微笑摇了摇头,她数次欲言又止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您此前拯救我于危难之中,愿天神垂青您高贵的灵魂,扶危济困和知恩图报同样都是美谈,我希望您能接受南森家族的款待。”
温良的晚风拂过肌肤,在朦胧暧昧的夜幕之下,平日不曾萌生的念头在女骑士的心中撩拨着她的原则。当初,她自然无暇顾及所救的是谁,但谁能面对这样温婉美丽的姑娘还心如止水呢?同时她不由得想起,若是得到南森伯爵的帮助,也可解决自己的困扰。但念及自身尚是流亡异国的漂泊之人,又怎能任性地抛弃责任,或利用他人的爱慕呢?
海伦毫不费力地察觉到贝尔薇娅的犹豫,骑士秀丽的蛾眉微微蹙起,尽管她仍旧不失风度地微笑着,但嘴唇却抿得很细。在等待的过程中,海伦挽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原本那马驹还能不顾主人的烦心事,自顾自地享用路旁的嫩草,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只得驯顺地站在海伦身边。
“她会拒绝吗?”海伦感到心中有一面鼓,骑士每多考虑一秒,那面鼓就敲得激烈一分。或许其他人已经搅扰得她不胜其烦,这些不矜持的丫头……
沉吟片刻后,贝尔薇娅给出了令海伦满意的回答:“既然蒙您如此挂念,未免却之不恭。”
海伦眼中原本的纠结立刻一扫而空,虽然体态神情的变化不甚明显,但她的声音欢快了许多,似林间的莺雀一般婉转清脆。“两三日后,我便派车马去迎接您。”一时之间心中似乎又千言万语,但海伦却不得开口,她想着自己决不能像其它姑娘那般过分殷勤,反显得放荡荒唐,定要让这骑士来追求自己。因此一路上她都按捺这心中的激情,只在告别时暗中落下自己的手帕,仿佛不小心一样,她的余光发现贝尔薇娅捡起那方手帕后,心中狂喜,为着避免事态,她只得加快脚步,心中暗自盘算或许这样更能让骑士流连自己远去的身影。
却说贝尔薇娅,与海伦告别后心中一阵恍惚,她发现对方丢下的手帕,本想追上去,却好像被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迟滞了脚步,就连叫住海伦也做不到了。
当那道倩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贝尔薇娅才忐忑地踏上归途,生怕被人发现握着的那方手帕,好像那是偷盗而来似的。平日女骑士一向望着皎洁的明月入睡,可今天,那被丝缕云烟萦绕着的玉盘中,一会儿浮现出封·南森小姐的面容,一转眼又仿佛是天神在审视自己。贝尔薇娅的心中纠结着,自己接受南森家族的邀请,是否是悖离正道的第一步。
“你敢于保证,自己答应她时,没有私欲的影响吗?”贝尔薇娅在心中质问自己。可另一个声音却说到:“因义举而受到款待,正如南森小姐说的,知恩图报也是美谈,我并不曾引诱谁,或者要求什么。过分地苛责自己,不也是一种骄傲么。”
这两个声音各不相让,贝尔薇娅也只得在榻上辗转反侧,偏在这时,窗口溜进来的一阵晚风,将海伦的手帕吹到贝尔薇娅的脸上——它本被放在靠窗的桌子上。丝丝清新的香气萦绕在女骑士鼻尖,却立刻令她像被剑刺到一般从床上弹起来。像所有正派但腼腆的年轻人一样,贝尔薇娅慌忙地将那方手帕锁近抽屉,她感到脸上烫的吓人,好像刚刚做了下流的事。
而此时,那方手帕的主人,却甜睡在卧榻之上,若是她得知骑士的反应,恐怕免不了掩着面发出银铃似的笑声,甚至也还要像旁的姑娘小姐们那般借机捉弄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