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意外之喜(下)
比武的场地在山脚下的一片绿茵地,旁边天然有梯度的地形让更多观众能够亲眼看到比武的过程,温特家的内维尔对于比武的冠军志在必得,如果取得冠军的话,女王很有可能将率领军队征讨叛臣的荣誉交给他。熊之家族从寒冷的北疆领地回到王国的心脏,正如刚从冬眠中醒来,现在他们需要一切血腥的食物。尽管还没上场,内维尔就已经不止一次地演练该怎么回应铺天盖地的欢呼了,在他看来唯一值得注意的对手只有兰伯特伯爵,不过他虽然不老,也不再年轻了。
上场之后,不论对手是谁,内维尔都先视若无人地策马绕场一圈要观众们为他欢呼,起初人们还笑这年轻人太过张扬轻浮,可一整天下来,竟没有一个人能打败能打败他,而兰伯特又临时宣布不参加比武,于是在场的观众,从谙熟武艺的佩剑贵族到其余看热闹的人,都默认这个骄傲的年轻人会成为女王加冕后第一个冠军骑士。
内维尔将每一场比试都赢得干净利落,绝大多数对手甚至坚持不过头一个交锋。长枪哪里是被内维尔用臂膀架起,简直是嵌入坚实的花岗岩中,他只需用壮实的腿夹紧坐骑,势不可挡地冲锋,对手就会毫无悬念地被挑下马去。其中最倒霉的当属秋林领主的儿子,他的盾牌、肩甲都被刺穿了,可怜的年轻人尖叫着被内维尔挑在长枪上足足绕场一圈,直到温特伯爵呵斥内维尔,他才被放下来,恐怕温特家公子狂笑不止的场景会成为这个倒霉蛋心上难以磨灭的阴影。
一天的比武结束后,内维尔大摇大摆地走上看台,用挑衅的眼神看向兰伯特伯爵,在他看来后者是怕在自己身上丢了面子才退出的,如此说来也算手下败将了。“南森小姐,我若是夺得桂冠,可不会帮您去找心上人,还有为陛下效劳的功业等着我呢。”接受祝贺恭维的同时,他还不忘戏弄海伦,他以为这样就能吸引姑娘的注意。
海伦只觉得羞恼,将脸扭向一旁,她心想:“若是那位骑士出现在这里,绝不会让你如此得意。”
“那我就让维纳斯……我是说陛下命令你。”不论比武还是战争都提不起埃利诺公主的兴趣,她更急于看到自己朋友的恋爱。“对了,海伦的骑士曾与狮鹫搏斗,你有这个自信吗?”
内维尔正春风得意哪肯嘴上输给别人,他不假思索地夸下海口:“漫说是狮鹫,即便是更可怕的遮天蔽日的恶龙,也绝不是我的对手。”离开时他还炫耀似的将一件贵重的战利品送给了海伦——一件镶满宝石星光璀璨的项链。
他们的对话让海伦烦恼,那毕竟是一只狮鹫啊,见义勇为的骑士当真能获胜吗?或许正是另一份牺牲才换来一线生机,可怕的场景出现在海伦的脑海中:一位俊秀年轻的骑士被狂躁残忍的恶兽毫无怜惜地撕成碎片,变成它同样邪恶的幼崽们模糊残破的血腥养料,而仅存的遗骨和盔甲也只能留在肮脏的巢穴中在无垠的时间里衰朽,一个高尚的灵魂就这样被人遗忘。甚至连自己还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称号。这可怕的猜想成了海伦的噩梦,她觉得愧疚又痛苦,整整一夜都没有办法入睡,因为只要她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这残酷的幻象,并且随着她的疲惫恍惚,那原本就惊悚的幻想还变得愈发扭曲骇人。
“维纳斯,陛下,你承诺过要让比武大会上胜出的勇士去帮我寻找我的恩人的,你会信守诺言的对吗?”如果那骑士真的已经不在人世,海伦下定决心不会婚配,用一生为那骑士的灵魂祈祷。
第二天的比武还没开始,海伦就早早地找到女王,提醒她自己的诺言。这些天女王的反对者和支持者都让她不得安生,那些反对者眼看女王没有妥协的迹象自知必将招来惩戒,正四处寻找盟友、煽动叛乱;洛特林根家族虽然放弃了用贿赂解决问题,但还是在资金的管理上与自己的财政官纠缠不休,伯爵夫人向自己许下的承诺尚且不知真假,那或许只不过是她的陷阱。维纳斯没有机会关注自己的好友,可今天海伦这样憔悴却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安慰道:“别担心,那位骑士既然见义勇为,想必自然是本领非凡,我们又不是要去拯救她,只要派一般的人去寻找就够了,你不是凭记忆为她画了许多画吗?让卫队派出几个勤快人就好。”对于这敷衍维纳斯有些愧疚,可如果海伦的骑士已经命归泉下,为什么还要让自己能找到的最杰出的武士去白费功夫呢。
今天的比武依旧毫无悬念,内维尔甚至没有展现什么过人的技巧,单凭着蛮力和手中的宝剑就让那些敢于挑战的人败下阵来。周围的欢呼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亢奋,内维尔每一次在场上巡游时表现得也一次比一次浮夸,每次他都不忘冲着海伦的方向吹口哨,但海伦却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这小子很关注你啊。”
海伦看向身旁的父亲,他的话似乎暗示某些特殊考量。
南森爵士随后又喃喃自语:“温特家的长子……嗯,虽然是个头脑空空的傻小子,但应该也能得到不少战功……不过也容易早逝……”但如果自己女儿成为寡妇的时候还年轻,那似乎算不得一个很严重的悲剧。
“我绝不会嫁给他。”这原本只是海伦头脑中烦躁的想法,可她精神恍惚中竟然对着身边父亲说了出来,而且声音不小。这宣言立刻引起周围一圈人的窃窃私语,甚至还有几声嗤笑,海伦反应过来后立刻涨红了脸。南森伯爵惊讶又尴尬地看向女儿,他沉默了很久才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和你母亲都舍不得你,怎么会随随便便把你嫁出去呢?不过嘛……最终还是得找个好人家。”
号角又吹响了,这不过是内维尔又一次胜利前的例行公事,场上的仪仗官甚至都没有报上挑战者的名号,这样还能让失败者本人及其家族少一些羞耻。那位挑战者身上的盔甲毫无装饰,胯下的马瘦的皮包骨头甚至不少地方毛都掉光了,真不知道这可怜的畜生原本是那个村庄里等着在田间咽气的驽马。与之相对的,内维尔的黑马与其主人一样健壮也一样骄傲,它肌肉紧实雄伟,毛发浓密油量,腿脚虽短但粗壮的可怕,面对正要与自己交锋的滑稽同类,它不屑一顾高昂着头嘶吼,大约是在嘲讽对手。
“大约是个一回合对手。”进攻前内维尔无聊地想着。
不论谁来看,这场比武都没有展现出任何悬念,甚至用不着两位骑士施展武艺,单单是坐骑的差距就几乎定下胜负。穿着华丽浮夸盔甲的内维尔骑着坐骑像腾空的巨石一样向对手冲袭来,而他的对手却费劲手段才能让那匹倒霉的驽马不逃跑。在交锋的一刹那银甲骑士灵活地躲开了攻击,内维尔的长枪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刺到。银甲骑士的坐骑再一次证明它并非战马,尽管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它还是十分恐惧,并拒绝再一次冲锋,它的主人只好趁着内维尔掉转马头时跳到地上,避免驽马的胆怯连累了自己。
内维尔还以为对手投降了,他得意地举起双手熟练地迎接欢呼,仪仗官也准备按部就班地吹响号角宣布胜负。但那位骑士,竟全然没有气馁的姿态,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一手持短矛,一手持盾,仍旧保持战斗的姿态。
“嚯,还是个不服输的。”已经再度环绕场地的内维尔发现对手没有投降,也多了几分兴趣,他掉转马头想要直接撞飞对手。
出人意料的是,徒步的银甲骑士毫无畏惧沉着冷静,每当内维尔冲过来,眼看飞驰的战马就要撞到时,银甲骑士便动若脱兔,只需要一个翻滚甚至仅仅精确地闪身,就让内维尔只能与之擦肩而过,几乎可以说比骑在马上时还得心应手。每一次成功的躲闪都引起一阵喝彩,也让内维尔恼火地更厉害。与此同时银甲骑士且战且退,不断接近场地边缘的栅栏。内维尔已经因为恼火失去了冷静,甚至拒绝用手中的长枪攻击对手,他一定要让战马撞飞这个讨厌的家伙,尽管银甲骑士已经几乎背靠着栅栏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催动坐骑飞奔而去,若是他成功的话,那位对手恐怕绝无生还可能。而这一次银甲骑士依旧毫不费力地躲开了冲撞,内维尔的马为避免撞上栅栏长嘶着扬起前蹄两腿而立。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几秒内,银甲骑士竟在躲过攻击的同时闪到坐骑的侧下,紧接着最前排的观众听到闷雷般沉重的巨响,那是铁靴生根般踏入土中发出的,似乎双腿能够从大地中汲取出无尽的力量。自一开始就凭借灵活与内维尔周旋的骑士竟然凭这一机会生生将内维尔连人带马推翻在地。如此神力让场上冰封般寂静,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就连海伦也被这异样的氛围吸引关注起比武场上发生的事。那位不晓名姓的挑战者似有几分熟悉,“难道是她吗?”
那位银甲骑士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再次摆好架势等待内维尔安抚好坐骑。
“没了马,反倒厉害了。”内维尔没有再次上马,而是拔出长剑,对手的谦让在他眼中是轻蔑的挑衅,他也要舍弃一些优势来击败对手才好挽回面子。
“尽力而为而已。”对面的银甲骑士开口了,最令内维尔惊讶的不是对手的语气仍旧冷静,而是那声音,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我说小姐,你要是输了,身上的东西可就都归我了,你猜猜我会给你留多少?”
内维尔试图让女骑士失去冷静,但他不管怎样挑衅对方都不为所动,同样无机可乘的还有对方近乎完美的架势。天气太炎热了,怎么刚才还有些凉风,现在就像直接点燃自己的盔甲那般,内维尔不准备再等待,他挥起宝剑向对手发起进攻。他的攻击不仅迅捷灵活,而且势大力沉。但那位女骑士同样招架的滴水不漏,似乎在她周身有无形的铁壁铜墙,不论内维尔从哪里进攻,用多大的力气,都毫无悬念地被女骑士挡开。
“可否报上姓名,也好让我知道是何方神圣。”内维尔的气焰快速流失,与之一道的是原本无穷无尽的蛮力。
“若是胜利,我要将其作为祭品献给众神,因此不能提前透露姓名分享这荣誉,只有失败我才会自己承担。”
汗珠从内维尔的头上一直流到头盔边缘,又从甲胄的缝隙间滴落砸在胸甲、肩甲上,自己面对的是真正难缠的对手,但她终究不过是女流之辈。内维尔坚信自己能战胜女骑士,现在他要一鼓作气取得胜利。内维尔咬牙切齿地喃喃道:“不会再有耍花招的机会了美人儿。”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让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同石块。紧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女骑士面前,迅捷得能切开风的宝剑伴随着可怕的声音和寒光向女骑士劈砍而来。女骑士也无法保持一如既往地完美,她不得不再一次且战且退,有几次甚至只能算作勉强躲开宝剑,人们能看见剑锋碰撞、剑锋从盔甲表面刻过激起的火花。
如此狂暴的攻势如果能持续下去,恐怕女骑士就要落败了,但内维尔的剑已经伤痕累累,他的肌肉也感到酸痛,力量正在衰竭。终于,暴雨停下,狂风平息,他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暴露的破绽越来越多。女骑士闪电般地刺中内维尔的手腕,虽然他受到坚实铠甲的保护,可仍旧感到剧烈的疼痛随后是麻木,他的宝剑也随之跌落,这一次女骑士没有再谦让,她顺势调转尖峰,不偏不倚地穿过甲胄接缝的地方,顶在内维尔的咽喉,只要再用几分气力,恐怕年轻的黑松林之熊就要命丧当场了。
仪仗官瞠目结舌甚至忘记吹响号角,直到比武场几乎在一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山中狂风般的欢呼才打破了寂静。礼仪官回过神来,他连忙跑到女骑士面前祝贺她,并邀请她去觐见女王。女骑士不为所动,雨一般抛到场上的鲜花、为她尖叫的少女们、万乘之君的青睐似乎都与她无关,她缄默平静跪在地上虔诚地祷告,她用的语言是直到结束她仿佛才重新回到凡世,彬彬有礼地请仪仗官带她觐见女王。
“启禀陛下,在见证下夺得优胜者,正是这位女骑士,她来自遥远的南方,努斯图姆海滨的城邦。”仪仗官毕恭毕敬地向女王禀告比武的结果,同时还献上了骑士的礼物——几支狮鹫的翎羽。
“真的是她!”当获胜的骑士走到女王面前时,海伦分辨出她甲胄的样式、胸前那抓着橄榄枝的猫头鹰都与记忆中的毫无相差,至多不过是增添了许多战斗的痕迹,除此之外,她的礼物也可当作证据,没有与狮鹫遭遇的人如何能用它的翎羽作为礼物呢?此时期盼了许久的海伦突然有些忐忑,头盔之下的会是位怎样的人呢?
冠军的身份也在人群中引起一阵惊讶——处于另外的原因——打败温特家长子的不仅是个女流之辈,甚至这胜者来自已沦陷在异教徒手中的城邦之地。正如她刚获胜时没有因欢呼骄矜一样,女骑士也没有因为当下周遭异样的眼光而局促,她摘下头盔不卑不亢地向女王行礼并解释说:“北方的陛下,来自格美因德的贝尔薇娅向您致敬。我虽然来自被不幸被黑暗笼罩的悲戚之地,但并非野蛮的异教徒,我的家族从没有历史记录的时代起就为城邦的元老执掌祭祀,也正是因为对信仰的坚守才使我不得不离开故乡飘零到此处。”贝尔薇娅有着乌玉般略有卷曲的黑发,明亮的眼睛,而她的声音正与她温润如玉的谈吐般富有磁性的嗓音。
海伦怦然心动了,她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女王身边。那位骑士本应看见自己的,她一定能认出自己,她会说什么呢?她为什么会为自己去与狮鹫搏斗……种种幻想让海伦羞涩又兴奋,这些可逃不过埃利诺的眼睛,公主殿下不关心贝尔薇娅的剑术或将披挂重甲的骑士与战马一起推倒的神力,但若是这位骑士能让自己那位向来严肃的好友坠入爱河,那她就是个能给自己带来乐趣的人了。
埃利诺在维纳斯耳边轻语,维纳斯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也注意到了好友的神情。
“封·南森小姐,请你为我们的冠军带上她应得的桂冠吧。”维纳斯说着示意女仆将桂冠送到海伦面前,此时她们的微笑在海伦眼中另有一番意味。
海伦捧着桂冠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庄重,可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倾慕哪里是轻而易举就能隐藏的呢,她的心跳得比刚刚经过一场恶战的贝尔薇娅还要快。当海伦举起双臂时,她想着贝尔薇娅会不会趁机搂住她的腰,如此幻想让他脸颊绯红像是喝醉了一般。尽管这没有发生,但海伦仍旧得到了贝尔薇娅的一个微笑,骑士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温柔的光,那目光好像一支飞速的箭,准确无误地命中了海伦的心。
“我就说她还记得我,她为什么不更加勇敢些询问我的身份呢?或许她只是有些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