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茨之歌

第3章 归乡

“要坚强我的殿下,先王定不愿悲痛击倒您……”

几日来南森伯爵对自己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维纳斯明白其中道理,作为父王唯一的继承人,自己要继承整个王国,可丧父之痛那是能轻易克制的呢。每一夜维纳斯都将自己浸没在泪水的海洋中,能让廷臣看到的只有发红的眼圈和不时抽搐的嘴角,悲伤是不能持续下去的,她要在军队班师归来前流干眼泪,迎接军队的应当是一位等待加冕的女王而非痛苦无助弱不禁风的少女。

信鸽不断报告那支队伍的行程终于在这一日传来了抵达的消息,维纳斯已经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在清晨的昏暗中擦干自己的眼泪,尽可能地用粉底遮盖泪痕。丧服总是不合身,周围的聒噪更让人心烦意乱,但无论如何自己必须面对现实。

维纳斯登上城墙遥望道路尽头——凝着万里愁云的灰惨惨天空下的山口,军队的先锋从墨绿色的不凋苍松间现身,人数较出征前少了几乎一半。王旗一如既往地傲立于队伍最前,正如已然驾崩的国王从来不落人后,只是在其侧近多了黑色丝带,宣布旗帜下已无雄姿英发的国王取而代之的是他简朴的灵柩。寒风停息了,似乎天上的众神也为这悲剧默哀。

维纳斯的呼吸骤然间紊乱,原本就已失去血色的脸颊更加苍白,若不是她及时抓住城垛恐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

入城时国王的坐骑一如既往地走在最前,昂首阔步,尽管它高贵的主人已去往天国。在国王的灵柩后跟着的是兰伯特伯爵,他生着狮鬃般的须发,相貌英武威严,那怕是现在他仍旧显得坚毅果决。这位爵爷是一个天生使剑的人,他戎马半生到现在还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一处伤疤,凭着这个,国王器重他,敌人害怕他,士兵们敬畏他。其余的领主跟在后面领着各自的扈从,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这时公主已经移驾到神庙前的广场,道路两旁挤满了民众。维纳斯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灵柩被运进神庙,祭司和僧侣用雅言吟诵悼亡的经文,国王被安葬之前灵柩会一直停放在神殿内。维纳斯觉得一阵恍惚,她本以为自己会晕倒或不受控制地扑到灵柩上痛哭流涕。贵族们拜倒在石阶下,他们即将登基的女王必须作出回应。

兰伯特率先请罪道:“殿下,酿成这样的悲剧是我的责任,我本应时刻警惕陛下是否安遭到威胁。”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到目前为止公主表现得很好,站在一旁的南森伯爵担心她一开口便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

“您是如同我叔父一样受我敬重的人,先王器重您;我这样没有经历的年轻人、弱女子,怎能任性地将您贬谪而自毁坚城呢。”公主的声音含着应有的哀痛但同样保持着克制与冷静。一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此刻应该已然是个泣不成声的泪人儿而非如此沉着,这出乎不少人的预料,有些人甚至偷偷抬头想弄明白公主现在的状态,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很快又将他的头按下去。公主漂亮的脸上没有表情,碧蓝色的澄澈眼眸仿佛将一切视若无物径直审视人的内心。

接着公主对众领主说:“人的命运,神的织物,我深知诸位恪尽职守,请勿过分自责。”

君王的葬礼和登基典礼——结束与开始——均有成规,但这并不妨碍贵族们在议事厅中吵得不可开交,毕竟定下惯例的不过和如今躺在灵柩里的卡尔王一样——已然是不能说话的死人了。绝大多数意见都有一个共同点,尽管其中许多针锋相对,那就是毫无意义,似乎这些贵族仅仅是为了争吵而争吵。最令人无奈的是,哪怕是最为愚蠢的意见其提出者都能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支撑。公主曾经目睹过父王主持的会议,如此情形从未发生,眼下这些人好像都陷入疯狂。

维纳斯看向南森伯爵试图让这位最可靠的老臣提供帮助,但南森伯爵只是漠然地坐在座位上,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都毫无关系,他只不过是看完一场枯燥闹剧的观众。维纳斯公主并不像她的父王那样是优秀的猎人,其余的贵族不担心自己成为猎物,她本人也弄不清老猎犬的想法。除去南森爵士,只有兰伯特保持冷静,但他也无意改变会议混乱的现状,甚至其冷漠较南森爵士更甚,他仿佛仅仅是大厅中的一座塑像。

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国内有影响力的领主已尽数聚集到王城。谷登堡公爵亨利·莱希恩特姗姗来迟,正如远征一开始面对国王的召唤他就再三推脱,直到国王战死他才赶到战场。军队班师回朝时他托称让自己尚未受损的军队担当护卫,实际上不过是沿途纵兵劫掠。这个头戴冠冕的强盗头子不仅毫无惭愧,反而盛装华服在扈从的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毫无哀悼之意,甚至他都没有将赃物运送回领地,而是将军队被驻扎在城外耀武扬威地展示劫掠所获。当他踏入厅堂时,维纳斯只在他的肥脸上看到了傲慢和隐藏在肉褶下的贪欲。

公爵装模做样地对维纳斯行礼然后说道:“殿下,臣听闻噩耗悲痛万分。”

尽管他的表现和言语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维纳斯还是不得不向他点头致意,公爵的家族在当地源远流长如今也是国内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同时他还是兰伯特伯爵的内兄,这层让他肥硕的身躯落座在伯爵身边,如石像般的伯爵似乎因此微微皱眉。

“我原以为等不到您参加议事了。”沉默了数日的南森伯爵终于开口,他的微笑中带着些许轻蔑,公爵心怀鬼胎对于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此时公爵定已按捺不住。

“我一向心忧王国公益,怎么会错过如此要务呢?”公爵脸上的肥肉堆满褶皱眼里闪着匕首似的寒光回以笑里藏刀的微笑。

简单的寒暄过后,公爵以匪夷所思地效率结束了维纳斯几天来都没能制止的争论——按照数百年来已成定制的流程操办国王的葬礼。接下来就是关于维纳斯的加冕的讨论,尽管维纳斯是女继承人,但此事早在几年前查利王就与霍赫博格家族的首领帝国皇帝吕沃赫茨商议过,那时皇帝就已承认了 她继承人的地位。

“臣以为,”公爵站起身来高声提议,“殿下或许应当授权臣等组件摄政议会代为治理王国,眼下我们和异教徒的冲突尚未结束,您毕竟是位公主……”当他发言时,右手比划出各种动作好让自己显得雄辩——尽管实际上让他显得像个蹩脚的小丑,左手一直按在兰伯特伯爵椅子的靠背上。

公爵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野心,他以为如今满可以为所欲为了。兰伯特伯爵仍旧石像般沉默,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甚至都没有意外的迹象。

回应公爵按捺不住的欲念的是公主殿下按捺不住的厌恶,她愤然起身道:“摄政议会?公爵大人,难道维茨王位的归属还有待商榷?难道我的血统不能使我拥有霍赫博格家族的领地?难道您忘了是皇帝陛下亲自承认我的继承权,当年他亲自遣使到此”公主的目光从公爵满不在乎的脸上移开扫过大厅中的群臣,“如今皇帝的使者应该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议事厅内的秩序不过维持了一个钟头就再次恢复道混乱地状态,到底支持还是反对摄政使领主们分为两派。

南森伯爵皱眉看向公主,她说得很对,可惜缺少耐心,耐心是猎人的美德,狂妄是毁灭的先声,猎人不该跟猎物打擂台。或许应该怪自己这些天只是一味对公主强调绝不能示弱,如果国王让自己担任公主的教导者而非那些教会人士的话就不会出现如此差错。若是暂且任由公爵张牙舞爪,自己很快就可以为他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然后扔进不见天日的石堡……起码削弱他。南森伯爵看了一眼沉默的兰伯特伯爵,只好站起身来支持公主。

“如此提议确实欠妥,公主殿下已然成年,实在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殿下加冕成为维茨的女王。而在座诸公,显然不必通过摄政议会也可为保卫王国和文明世界出力。”

“阁下真是志虑忠纯,摄政议会中必然有您一个席位。”公爵毫不避讳地收买南森伯爵,后者嗤之以鼻,“可现在我们面临异教徒的入侵!”公爵高声道,“请问公主殿下能够指挥军队吗?目前各位领主中士兵损失较少的军队只有谷登堡家族的军队,我无意冒犯公主殿下,但显然我们目前没有足够的本钱让殿下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更何况,一位公主与一位王子相比显然应该更晚被视作成年。”

南森伯爵注意着兰伯特的表情,但后者仍旧保持着石像般的缄默,哪怕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他到底会不会支持疯狂的公爵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不过表态也未必需要

“是哪个没胆的把懦弱当功勋?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门嘭地破开,整座大厅都在震颤。边境领主费德里克·冯·温特伯爵昂首阔步走进议事厅,完全不在乎到底骂了谁,他身形壮硕披着黑色的熊皮斗篷,虽然年事已高但那双大而突出的眼睛仍没有被赘肉遮住,正如他火爆直爽的脾气丝毫没有被岁月消磨一样。

在老伯爵身边站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长子内维尔·温特和其父最为相像,不管是硬朗的五官、钢针似的须发还是火爆的脾气,在他健壮挺拔的身上同样披着熊皮斗篷,温特家的继承人必须要在成年的时候独自猎杀一头成年的野熊;次子和三子则更像他们的母亲面容秀美,不卑不亢地跟在父兄身后。

维纳斯对老温特伯爵印象深刻,自己出生时他就已经是一个胖老头了,一个总爱发出雷鸣般洪亮笑声的胖老头,那时他已经几乎隐退,差不多自己开始学习法术的时候他就回到了自己领地。但是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可是战场上恐怖的黑熊,虽然缺少谋略,但如果能像一柄重锤那样砸碎任何阵线,那莽撞些又怎么样呢,他曾经无数次被伏击或偷袭,但那些自以为占据天时地利的家伙很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只是今日酷爱爽朗地放声大笑的老伯爵脸上丝毫不见笑意,他带来了东北边境刺骨的冰霜,和更甚于冰霜的悲戚。

公主也针锋相对地与老伯爵对视,自己必须强硬,绝不能暴露出弱点来。

伯爵灰白的大胡子下不易察觉地显露了些许笑意,还真不愧是流着卡尔的血的小丫头。

“我刚刚在城外看见一群乌合之众,起初我还以为您的军旗让土匪给抢了呢,正准备让我的人给您报仇。”内维尔冲着公爵鞠了一躬,“直到我们抓住了个小贼,在砍掉他脑袋之前竟然搬出您来狐假虎威。”

若不是这番挑衅,谁又能想到谷登堡公爵平日藏在肉缝里的贪婪的小眼睛也可以目眦欲裂好像肥肉之间强塞进去一枚鹌鹑蛋。他立刻转向兰伯特伯爵,那急不可耐的目光几乎要将后者从座位上揪起来,但后者将视线转到一旁佯装没有发觉内兄的召唤,这使后者大为受挫。

“那几个东西成了占路抢钱的土匪了,将此等恶徒明正典刑老夫义不容辞,我还挥得动剑,我儿耍得比我还利落。”温特伯爵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冲着南森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在意脸色铁青的谷登堡公爵,待喘匀了气接着说到,“小蟊贼的事我们先放一放,国事要紧,如果各位在讨论异教徒敢于入寇谁领兵挂帅的话,”老温特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扫过厅内众人,最终毫无顾忌地把目光停留在维纳斯身上尽管带着老年人的关怀与同情但那眼神仍旧是审视的眼神:这个继承了自己战友血统的小丫头还继承了什么?

内维尔推开了想要提醒伯爵会议议程的书记官,后者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年轻的雪境之熊拍得晕头转向,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有道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鉴于各位不是让伪神的仆从揍得伤筋动骨,就是手下只有不堪大用的乌合之众,老夫愿意随时出征,大丈夫当死边野,马革裹尸还葬为荣。”

“温特大人还需防备草原的斯科拉维人,异教徒若敢来犯,我与其交战便可。”沉默许久的兰伯特伯爵终于开口,但他脸上仍旧毫无表情。

“我真是忘了您,后生可畏!”温特伯爵盯着兰伯特说到,好像他仍是卡尔王帐前战无不胜的巨熊,兰伯特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骑士。

南森伯爵看自己等待已久的援兵已经抵达,也不顾谷登堡公爵几乎恼羞成怒,对议事厅内众人问到:“Uber die Frage der Erbung von unserem……”[关于我们的(国王的)遗产继承问题……]

“什么问题不问题的,卡尔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公主殿下不继承王位,难道有别人想宣称自己是维茨的国王吗?”老温特打断了伯爵的话,正如毫无顾忌地羞辱公爵一样,“让我看看,谁还觉得自己有资格命令老夫?”

没有任何人敢于承受巨熊的怒火。

南森伯爵不得不包容自己鲁莽的盟友,世上没有另一个自己来充当盟友,足够的耐心是一种奢侈品……

“女王万岁!”兰伯特站起来喊到。

这出乎所有人意料,谷登堡公爵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夫,但容不得他提出任何抗议温特家三只年轻的林中之熊就已然响应,紧接着整个议事厅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Heil für unsere Königin!”“Königin Ve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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