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卷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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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睡过觉。
这是当然的,毕竟她已经死了,而睡眠是生者的特权。
但并不代表她没有醒来过,上一次的苏醒,正是她身为清道者的开始。这样的感觉阔别了三十多年,这一次,清醒过来的第一眼不再是覆头盖脸的大雨,而是无尽的冰面。
“这里是……”开口的那一瞬间,郁白的热气在うみ面前氤氲,迷乱了她的视线。うみ像是望着一片虚幻的云雾般发怔,当白气散去时,她确确实实地被一种异样的感觉给袭上了。
发抖,身体僵硬,忍不住想蜷缩……如果要从那些碎片般的记忆里拾出相符的单词,那只能是“冷”了。
连灵魂都能感受到的寒冷,那就不可能是现实世界。うみ试着迈出自己的腿,却动弹不得——她的脚被冻结起来,成为冰面的一部分。
她不得已去俯身敲碎冰块,竟连带脚踝以下的部分一起粉碎成渣。“嚓啦”一声,うみ并无痛感,只是像是在看着从树上散落下来的雾凇一般心头略紧。
这不算什么,可更严重的是自己的脚居然没有没有半点自我恢复的迹象。担心自己继续待下去可能会被这个奇怪的地方给侵蚀殆尽,うみ拖着那条残腿走了起来。断开的截面每每碰到冰地,都会发出令大脑麻木的破碎声——自己的脚踝居然能像玻璃一样一点点地磨损。
在这艰难的前行中,她冻得僵硬的大脑开始思考起现在的情况:我是,为了让绚濑小姐摆脱懒惰的控制,然后借着契约的力量潜入了绚濑小姐的灵魂内部……但是这里是哪里?我是不是被卷到了哪个不妙的地方来了?
“不,你没有来错了。就是这里。”
うみ的身体微微一顿,看向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影。鲜艳的红色袴裙微微摆动,如温暖的火苗一般,化去了覆在她意识上的薄冰。
“愤怒?”嘴唇抖嗦着吐出了正确的名字,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扬起了肆意的笑容。
“是我。真的是,只是稍微睡了那么一会儿,竟然就遇到了这么多事啊……”愤怒无奈地叉起双臂,“嘛,多亏了这个鬼地方,我也才能这样暂时醒过来帮帮你。”
“……”う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有一股寒气给封住了喉咙,她的身体越发沉重,凝结的冰块开始沿着剩余那只脚上的木屐攀上来。
愤怒见状,打了一个响指,那些寒冰上立刻着起了橙红色的火焰,瞬间升华成汽。而うみ也被愤怒眼疾手快地搀扶住。
“边走边说吧。”愤怒将うみ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带着她掉头走回去,“顺便一提,你从一开始就走错方向了。”
“什……么?”有了值得信任的人的帮助,うみ些许松懈的大脑又钝了起来。
“你看。”愤怒用下巴示意了うみ看向地面,うみ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光顾着往前走,反而忽略了一条连接在自己背后的锁链,紧绷地悬在半空中,另一端则伸向望不见尽头的远方。
うみ大脑一震,萦绕在意识上的寒意一扫而空。
“真的是,怎么会有人的心象会贫瘠得这么无趣。”而愤怒则是一边走着,一边事不关己地扫视周遭,语气轻快得仿佛在某个世界奇观处旅游,“根本就不是给人待的地方嘛。”
——这里是绚濑小姐的灵魂内部,也就是精神世界。
……何等的荒凉。
“……请告诉我,愤怒,我要怎么消除懒惰对绚濑小姐的控制?”
“直奔主题吗?明智的选择,这种万年冰原一样的地方你没必要理会。”愤怒用着“真是服了你”的语气说,“不过你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就一股脑闯进来了……看了你的记忆,我还以为你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情况紧急,我别无选择。若你没有出现,我也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但是现在有你在,如果能给我一些建议,便再好不过了。”
“建议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等到你到‘绚濑绘里’那里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愤怒相当随意地给出了“建议”,转而语气严肃了起来,“——而趁我现在还能清醒地跟你多说一点……我想跟你讲的,是关于其他原罪的事。”
冰原如此广阔,但这样一种随时都可能结束对话的紧迫感从四周向うみ逼近而来。她竭力从刚才所遭遇的事中提取出自己的困惑点,并问道:
“佐藤飞翔和矢吹柊……他们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唔嗯嗯……我从他们身上都能感受到懒惰的气息呢,不过比起明显是被懒惰夺舍的矢吹柊,佐藤飞翔更像是一个能够使用懒惰能力的人类——大概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掌握了懒惰之力的样子。”
“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却把懒惰给压制了下去……真是难以想象。”うみ身为清道者的常识又一次被打碎了。
“偶尔也是会有这样奇葩的人呢。”愤怒点头附和着,“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还有……你认识吗,他们口中的‘主人’?”
“……啊啊,我当然认识,还清楚得不得了。”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之后,愤怒咬牙切齿道。
うみ印象中的愤怒,与名称完全不同,是一个性格爱玩随意,口无遮拦但不会去过多计较什么的原罪。哪怕是和愤怒相处了三十多年,うみ见过Ta露出这种表情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
“难道……他就是你以前跟我提到过的,‘将你从上一任愤怒持有者手里夺走后,把你的自我意识封印并加以控制’的那个肃正巡清道者吗?”うみ联想起了上一次令愤怒显露出这种表情时的对话。
“只能是他了,除了他以外,就没有哪个人敢叫我们原罪俯首称臣的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家伙居然还待在千代田。”
“为什么……”
“哼,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估计是想做一些肮脏得见不得人的事吧,不然当初也不会把我的意识封印起来,防止我反抗他。”
“……”
“你要小心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的目标绝对会是你。至少他绝对会想把我从你这里抢回去。”
“……”うみ没有回答。愤怒久久凝视着她沉重的侧脸,脸色也越发地难看。
“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的。我说啊,うみ,”愤怒收回视线,直直地看向前方,“你不会到现在都还在想着绚濑绘里的那些事吧。”
“没有那回事。”うみ立刻答道。
“你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我。”愤怒也瞬间反驳了回去。
“……我只是在想。”うみ搭在愤怒身上的手把她这身巫女服攥出了褶皱,“绚濑小姐身上异常出现的灵力,会不会跟你说的那个人有关系?”
“怎么可能?以那个心机混蛋的性格,哪会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多花心思?更何况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在路上随便见着一个有难的普通人都傻乎乎地过去帮忙。”愤怒嗤之以鼻地嘲讽了那个人一番,“比起这个,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安危吧。普通人死了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给他们哭,你死了除了引发一场罪兽风暴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愤怒。”尽管说的都是实话,うみ还是不免对愤怒无礼的语气感到恼怒,“可能普通人对你来说确实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但是还请你给他们一点最起码的尊重。”
“然而如果我不这么提醒你,你甚至不会重视起自己!”愤怒巴不得直接把自己说了三十多年的老话直接灌进うみ永远死性不改的脑袋里,“我最后跟你说一遍——就算你觉得你没有活着的价值,觉得牺牲了自己好让别人活下来也无所谓,那也随便你爱怎么想!但是,你要知道,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也是我的!是你身上那些等待着被救赎的‘罪孽’的!你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吧,不然几个小时前你对东条希说的那些话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气她吗?!”
“……”
【“在你看来,绘里亲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吗?”】
【“咱以为…我以为,你,至少你会和刻板印象中的清道者不一样的,可事实上,还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自己只能沉默。
うみ低着头,厚厚的冰面上倒映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遵照虚日的话,拒绝掉绚濑小姐的契约。
——如果自己没有因为担忧而跟踪绚濑小姐,从而听到她想要消除灵力的愿望。
——如果那个晚上,自己就任由绚濑小姐被罪兽吃掉。
——如果打从一开始,自己甘心沦为一个无心无血无泪的猎兽机器。
是不是就不用对希小姐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了?是不是也不用对绚濑小姐做出这么半吊子的关心了?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避免自己走到现在这种状况的机会,结果我还是……
“我知道了。”うみ无力地认同了愤怒的话。
——对不起,绚濑小姐。
“希望真的如此。”愤怒不置可否道,“总之,我的意见还是一样:救人可以,但前提是你要先注意自己的安危。而且要真到了无力回天的时候,无论多不忍心,你都必须要收手——万一哪天你把自己赔进去了,我可不想被你身上的罪孽所形成的罪兽给淹没了。”
“……不会的。”
“那就好。”感受到うみ语气里的重量,愤怒点了点头。
她们不断地向前走,指引着方向的锁链伴随着路程不断缩短。直到始终紧绷的锁链松弛了下来,愤怒才停下了脚步,对着眼前的景象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看样子是到了。”
“——”うみ突然想到,她并非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身着素白和服的绚濑小姐,以及她脚下倒映着孤零零的影子的冰原——在缔结契约的那个晚上,自己就在吞没一切的蓝光中,在绘里的眼眸中,就已经见到了。
当然,那个时候,是还没有此刻立于绘里身后的三个人影在的。
“今天是周末哦,姐姐。”初中生模样的少女揽住了绘里的胳膊,和她紧紧挨在一起,发色、眉眼、口音,都和绘里有着几分相似,“早餐什么的,打扫什么的,亚里沙我都可以自己做,所以姐姐你就尽情地休息吧。”
“绘酱,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帮忙。”扎着麻花双辫的女高中生用着前辈的语气轻声道,圆圆的眼睛满是愧疚,“剩下的事,让我这个失职的学生会长来做吧。你作为学生会长已经做得够多了,不需要再操心这些了。”
“看啊,老师,这是东大的录取通知书哦。”令うみ眼熟的女高中生挥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发尾染金的黑发肆意飞扬,“哼哼,这样你就没办法念叨我了吧?”
“我该放手了吧?”愤怒感觉うみ的身体正渐渐紧绷。
“嗯,万分感谢。”失去愤怒支撑的那一刻,随即唤出的太刀插入冰面,取而代之成了うみ的支撑。
愤怒放心地后退了一步:“那我就先撤了,等一下会把其他七原罪的情报和气息特征传给你的。”然后潇洒转身,像燃尽的火苗一般消失不见。
うみ的嘴角不留痕迹地勾了勾,便立刻被严肃的神情捋平,一瘸一拐地走近了过去。最先迎上她目光的,是奶金色短发的少女。
“绚濑亚里沙(嗜睡之念)。”うみ嘴里叫的明明是人影的真身,可话语在出口的那一刻,却自己变成了陌生的人名,“你的事绚濑小姐确实是不用挂心了,但是她还必须醒着去打理自己的事。”
太刀像是出鞘一般从冰面中拔出来,一刀腰斩了仍在发怔的少女。看着少女变成一团不成型体的黑气,うみ目光冷然地补充道:“比如那间不堪入目的储藏室。”
“不需要工作,工作不需要……”用刀尖撑了一下险些歪到在地的身子,うみ顺势一用力,身体一转,太刀便直接捅进了直直朝自己冲过来的麻花辫学姐的胸口里,使其发出了如坏掉的自动木偶般机械的声音,“不,工作,不需,不……”
“尽管我不知道前因后果,可我知道,绚濑小姐自己选择的工作就要由她承担到底。”うみ眼睁睁看着学姐像气体一般四散开去,“这种事是理所应当的,长崎夏美(无担之念)。”
“而你,跟这些残碎的念头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うみ刀锋一转,指向了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的“远咲水音”,“你就是懒惰用来入侵绚濑小姐灵魂的分身吧?”
“远咲水音”的视线落在了刀尖,沿着刀弧,瞟过刀柄,慢慢地对上锐气不输锋芒的金眸,然后面无惧色地嗤笑一声。
“如果在外面被你拿刀指着,我可能会吓得屁滚尿流。” “远咲水音”——懒惰摸上了太刀的刀刃,如同把玩木刀一般轻蔑,“可惜,你好像还没清楚这里究竟是谁的主场。”
面对对方的轻敌之色,うみ一皱眉,毫不迟疑地将太刀向上一挑,先是劈开了懒惰的右臂,然后另一只手高抬起,双手紧握刀柄,用力地朝懒惰的头部,自己所感知到的灵核处挥下去。懒惰像是放弃一般,对うみ的致命一击躲也不躲,只是在刀芒逼近他的那一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里不应该有刀枪管制品对吧,绚濑老师?”懒惰突然发声,话语清晰,语调正常,却带有引起灵魂共鸣的奇异颤栗。但那目标并不是うみ,而是直指Ta身后,存在感稀薄的绘里。
一直以来低头不语的绘里微微抬起头。
在落到懒惰身上之前,太刀微微一滞,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事物卡住了一般。下一瞬,她的太刀粉碎成一片片玻璃一样的冰块,透亮得反射着うみ惊愕的目光。她先前的战意再怎么强盛,此刻也跟被冰雹砸中了一样狼狈不堪。
“做得太好了,老师。”懒惰拍了拍手,嘴角的弧度更加阴险,“不过呢,对付外来的虫子应该要直接碾死才对吧。”
うみ心底一颤,下意识地和抬起头的绘里擦上了目光:郁蓝色的眼眸,如布满雾霾的天空一般不见生机。没等自己叫出她的名字,うみ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重负给压在了冰面上,连下巴也重重地磕在了上面。
“绚,绚濑小姐……!”うみ的手臂颤抖着将身体一点点撑起,却又被进一步加大的重力给压了回去,“呃!”
在这样的挤压下,别说移动,うみ甚至开始听不见任何东西,只余脑间的一阵令人意识模糊的嗡鸣,如同一卷坏掉的录影带。她极力将视线移向一旁,支离破碎的视野中,懒惰嚣张地张大嘴巴大笑着,捂着肚子,拍着膝盖,大概是在嘲笑着自己的无力。
会变成这样确实是因为我的大意和软弱,被嘲笑也是没办法的。
——但是,变成绚濑小姐重要的人的样子,把她当作工具一样随意操控,这样的事我绝不会轻易容许。
发生了不能容许的事,会愤怒吗?
——会的。
我可以愤怒吗?
——可以。
这里会是包容怒火的地方吗?
……
冰面之上是无垠的天空,将她引向无数个远方。冰层之下是情感的溪流,终将汇入无底的湖泊…湖泊,是那些沉淀在湖泊底下,包含热量的泥沙吗?是一旦看到了,就能用双手轻易捧起的泥沙?
她的意识向那些冷寂下来的“愤怒之念”伸出了手。
再问,这里是包容怒火的地方吗?
——是的。
如同一头被唤醒的猛禽般,一道火焰从うみ身上飞出,先是绕着懒惰围了一圈,将他困在里面,然后一齐腾起万丈高的火势。扑面而来的一阵阵热风,宛若神话中,火巨人骇人的吐息。
“火啊,烧尽惰念。”
“啧!……老师!这里是禁火区!”懒惰虽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又对绘里下达暗示。可惜,愤怒的火焰并没有如他料想中那样熄灭,反倒是在持续朝自己逼近。
“怎么会!不应该是这样的!禁火!禁火啊!这里是不能有火的!”懒惰一边无望地呐喊着,一边被熊熊烈焰所吞噬。直到他嘶吼的尾音都被烧为灰烬时,火焰才停息下来,连焦味都没有残留下来。
一缕黑气从绘里眼中散去,她如同没有提线的木偶般,疲软地向前倒去。而在压力消失的一瞬间,うみ反应迅速地从地上,却忘了自己残缺的右脚,然后重新摔倒在地。她几乎是以贴地滑行的姿势,狼狈不堪地接住了绘里。
“哈……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一手将自己从冰面上撑起,一手扶坐起紧闭着眼的绘里。うみ检查了一下绘里的灵魂状况,松了一口气,被压迫过度的身体像是反映过来了那般遍体一阵发痛,“唔……!”
真没想到,身为已死之人还能体会到这样的疼痛。
心有余悸地望了望懒惰消失的地方,那样在火焰中不断挣扎的绝望神情似乎还残留在那里。
“……就算再怎么空无一物,精神世界里也不该没有‘愤怒’ 。”うみ喃喃自语,意识却像是深陷沼泽般一点点地沉下去,连手臂间绘里轻如羽毛的重量都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