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卷⑥(上)
夜深之际,静谧之时,在这所有人都基本进入梦乡的时间段里,竹之间内从床被上坐起的身影尤为异常。
绘里将房内的其他三个人看了一圈,确认了她们都已经睡着后,轻手轻脚地拿起提前放在床被旁备好的外出衣服,将身上的浴衣换下,并鼓鼓囊囊地塞进了被子充当自己的替身。随后她手里提着一双运动鞋,爬上窗台,拉开窗户。
“久等了,海未。”绘里探出头,对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海未问候道。
“……果然绘里你还是不要和我一起吧。”一脸担忧的海未仍试图劝阻她,“明天早上你不是要起得很早出发去洛西吗?”
“没关系啦,反正京都的洛东到洛西那么远的路程,车上睡一下就好。”
绘里坐在窗台上穿好鞋,然后身体向前一倾,稳稳地落在旅馆庭院的草地上。在半空中微微荡起的金色长发,恣意伸展的身姿,因心血来潮的夜游而神采奕奕的面色,眼前这与平时的沉稳冷静截然不同的绘里,一时间晃亮她的眼睛。
总觉得很新鲜……是因为第一次和绘里在将近凌晨的时候出行吗?
海未百思不解地挠了挠脸颊,开口问道:“为什么……突然想跟我去调查?”
“海未不愿意我跟着吗?”
“唔……!我,我的感受不是重点!我只是想知道绘里你怎么会想特意熬夜来做这种事……”明知绘里是故意露出这种水光粼粼的受伤眼神的,但海未还是难以招架这狡猾的套路,慌张地解释道,“虽,虽然我很开心有人陪我一起去,但是这样不是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吗?”
“……嘛,偶尔来一次也没什么不好,就当是转换心情。”绘里不以为意,不知为何,她的语气让海未听出了一丝违和的自暴自弃。
反正身体已经虚得不成样了。绘里自嘲着心想。
“可是……”
“而且最近,睡觉本身,变得比醒着还要辛苦。”
“——”
海未看不见绘里此刻的表情,但只是盯着她的背影,心情就被无力感压得越发沉重,越发窒息。
“那个梦……你还会经常梦见吗?”海未低落着声音明知故问。
“嗯。”
“昨天也是?”
“多少梦到了一点。”
果然啊。一切正如海未预料的那般,但她却仍忍不住心口一塞,最后几乎是用挤出来的声音嗫嚅道:
“……抱歉。”
绘里的身躯僵了一下,显得她的背影更加地脆弱,然而转身面向海未时,脸庞已经换上了善解人意的微笑。
“哈哈,这不是海未你该道歉的事。”绘里抬手摸了摸海未的头,像是在安慰考试发挥失常的学生一样,“那家伙是多么作弊的存在,你和它交过手自然也清楚吧?就算打不过也不用感到愧疚啦。”
“才不是,这个问题……”海未低垂下眼眸,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承担这来自绘里手掌的温度,和她宽慰之语的重量。
说到底,如果不是自己一直没能找到灵魂碎片的下落,绘里根本不会痛苦到现在。
“诶,当然不是这个问题。但你想啊,那个恶魔可是我深层意识的产物,大概是只要我认为它是无可战胜的,那它就是无人能敌的吧。那么反过来,只要我觉得‘海未比它还强’的话,说不定就能赢哦。”绘里放下手,转而扶着膝盖,微微蹲下身,与低下头的海未对上了视线,
“——下次有机会,我的灵魂和意识都会竭尽全力给你应援的。”
“……!这种事怎么可……”
也不是说绘里的想法异想天开,反倒是还确实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这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要绘里的灵魂依旧残缺,这个象征“灵魂状态恶化”的噩梦就会一直困扰着她,梦中的梦魇自然也是无穷无尽。
“只是一种猜测而已,但说不定真的可行呢。”绘里直起身,背着月亮的她被撒上了一层月光,在窈窕的身形镀上了莹莹的银边,令她眼眸里的笑意变得如玉般温润剔透。
——但也只是因为她不知道罢了。
知道这一切所意味的那些事实后,她还能像现在这般展露笑颜吗?知道自己的灵魂可能会在日复一日的冰河梦魇的追杀之下磨损殆尽,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因为若有似无的“残缺”而被拖垮……真的能坦然接受吗?
或许绘里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坚强,但自己宁愿被腹诽、被埋怨,也不想让那种残酷的事实在她脸上覆上任何一丝阴霾。
“……也是呢,如果是绘里你这么觉得的话,我想那就不会有差错。”
勉强地扬起释然的微笑,海未如是说道。
“对吧?所以说,不要再……”
绘里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欢快一点,但像是八百米长跑开头冲过猛般,越到话尾越心有余力不足地蔫了下去,而挂在脸上的笑容徒剩苦涩,“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
笑容似乎成了此时最苍白无力的话语,维持下去也失去了意义。意识到这一点,海未勾起的嘴角渐渐放了下去,黯淡的眼神移向了无关痛痒的草地。
——迟钝如自己,多少也察觉到了绘里现在异常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一不小心浪费了一些时间,差不多也该去到穗乃果说的那个地方了吧?”
“嗯,啊!说、说的也是呢!”
得到了海未的附和后,忍受不了两人心照不宣粉饰的“正常”的绘里解脱般地掏出手机,点开了复制了穗乃果发来的地址在里面的地图:
“唔……看起来离这里有点距离,徒步走过去应该不太现实。”
听着绘里似乎在认真地烦恼出行方式的声音,海未的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光彩,悄悄地朝绘里看去。然而绘里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于是海未将拳头端在下颌前,轻咳一声:
“——咳。”
“这附近好像也没有可以租借的自行车……”绘里仍沉浸于自己的考量中。
“咳咳。”
“舍得钱的话……现在这个时间点,用打车软件叫得到出租车吗……?”
“咳咳哼。”
“嗯?怎么了,海未?”
绘里从手机里抬起头,疑惑地望向了从刚才开始就在用咳嗽声吸引自己注意的海未。
“——那个,”海未的手郑重地放在胸前,认真道,“如果绘里你想最经济且省时地到达目的地,这个任务我还是有自信承担的。”
“诶……?没关系吗?”
虽然一下子就听懂了海未的毛遂自荐,但绘里仍下意识地问出口。
“什么没关系?”海未显然不明白绘里的意思,脸上直白地充满了疑惑之色,“嗯……把安全性加上去考虑的话,就算再多带两个绘里,我也还是有余力的,请不用担心。”
“我才没那么多个吧……”绘里轻声吐槽着这种自己仿佛变成了什么轻飘飘的计量单位的说法,继而略带无奈地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海未你难道不会介意吗?这样不就像是把你当成坐——”
——坐骑。绘里没有说出口。
“正在介意着的难道不是绘里自己吗?可实际上,比起无意义地挥霍你的钱或侦探社的经费,这种事根本无伤大雅。”然而本人却完全不以为意,甚至还出于相当充沛的理由,推荐着绘里这么做。
“嘛,道理是这么讲的没错……”
“正是如此,所谓‘物尽其用’,有其价值的事物应该在可发挥它价值的地方发挥作用。”海未向绘里伸出了手,自然泛起笑意的嘴角、坚定有力的语气,一旦与那客观得略微残忍的话语相和,便产生了一些令绘里难以消化的错位感,“虽说只是一点微薄之力,但若是能帮上绘里的忙,我也会因此感到开心。”
“——”
稍微,有些反感,海未把她自己当成物品或工具一样看待的感觉。
绘里深深地凝视着海未,而同样对视过来的金眸明亮正直,像一枚静静躺着的琥珀,将自己的身影完好忠实地封存于其中。除此之外,剔透得只余虚无,连其中蕴含的情感色彩看起来是那么的空虚。
真矛盾啊,明明会对自己的名字被拿来开玩笑这件事感到不满,可为什么偏偏需要自我的时候却变得麻木不仁起来呢?
绘里想着,脑海中闪过的几幕关于自己的往事却刺痛了她的眼膜。
……嘛,自己也没资格教训海未就是了。
——明明能感受到喜悦,却无法借此付诸喜爱。
——明明能接收到家人的情感,却无法对此回以相等的思念。
绘里认输般地把手放到了海未的掌心里。
真的是,她们两个,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所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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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前,享受完温泉浴的绘里回到竹之间,从海未口中听说了穗乃果打来的电话内容。
【“穗乃果说白天的时候,她们四个人想进去仓羽家调查,但是被封锁现场的警察给拦住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私家侦探怎么可能被允许进入凶案现场啊。”
“更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一不小心和当时在现场进行调查的刑警起了一点摩擦,现在好像她们的名字都暂时进了当地警局的黑名单里……”
“怎么会变成这样……”
“即便如此,穗乃果还是觉得万一仓羽家中真的有可以帮助她们寻找仓羽阳平君的线索的话,还是很必要进去一趟,所以她拜托我潜入进去调查一番。”
“居然直接动用侦探社压箱底的灵异手段了……”绘里不禁可怜起了辛苦保护现场的警察先生们——再怎么防也不可能防得住鬼怪啊,“话说海未你不反对吗?”
“这个嘛……虽然做法确实是不够光明正大,但我们一没有行偷窃害人之事,二是为了尽早捉拿凶手(仓羽阳平君),所以我对此并无异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唔……现在,吧。”
“稍微晚点再去吧。”
“嗯?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和你一起去。”】
至于后面是怎么软磨硬泡地说服海未同意的还是略过吧(没眼看),总之作为海未加入侦探社后的第一次参与委托,也是她们两人第一次搭档行动,就这么在夜幕下的京都房梁间穿行里开始了。
绘里在心里如是感慨着的这十几秒,背着自己的海未又踏着屋顶的瓦片飞驰、跳跃过了半条街。相较于高楼大厦居多的东京,京都的房屋基本鳞次栉比地排列齐整。对清道者来说,如果前者是丛林山地的话,后者便是低矮平原。于是乎,在这遍地都是清道者的魔性之都,她们十分容易就能闯入其他清道者的视野范围中,且一旦被看见,必然是回头率百分之百。
“草。”
当海未背着她和某个清道者擦身而过时,绘里隐约听到对方简短地感叹道——想必这个人生前一定很了解网络用语吧。
甚至还有些清道者更大胆,用着像是在观看迪士尼车队游行的感觉向她们招手——然而全神贯注于赶路的海未已经将一切外物杂念摈弃于脑海之外,包括廉耻心,面对其他清道者的挥手,她只是面色波澜不惊地朝他点头示意了一下,脚步并未有任何一丝停滞。
……到最后,会感到不好意思的只有我一个人吗?沐浴在一众清道者新奇的目光中,绘里紧抿着嘴,脸颊难抑地发着烫。
“绘里?怎么了?”察觉到绘里异样的情绪波动,海未第一次停了下来,回头询问道,“是太快了,把你颠簸得受不了吗?”
顾虑到绘里可能会出现类似于晕车的症状,海未始终都不敢把自己的速度提得太快,否则换往常现在早就抵达目的地了。
“不,这种速度挺好的。”脸上微微泛红的绘里抬手捂住海未看向自己的双眼,并将她的头有些强硬地掰向前方,“或者海未你可以再加快一点。”
慢悠悠地任人围观才更让她受不了。
“承知。”
海未的声音随着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氛围一起沉下去,就像是摁下了切换的开关,腿向前一迈,箭步如飞地继续在梁上奔跑。迈开的步伐虽然比之前缩短了一点,但频率却明显更加紧凑。“噔噔蹬蹬——”,木屐跟敲在瓦片的声音,令绘里不由得略微揪紧了心。
前方是街道的下坡地带,陡然下降的地势并没有让海未慢下速度,而是笔直地从房顶上冲了出去,然后沿着抛物线的轨迹,下落、下落、下落……刚才仅仅在绘里的耳边悄悄作响的风压在此刻呼啸了起来,整个人像是在坐跳楼机似的,只是面对越来越近的落地点,她并没有像真正坐着跳楼机即将降至最低点那般紧张。
——因为是海未吗?
绘里眼睛眨也不眨的,完整见证了海未带着她轻无声迹地落在屋脊上的过程,本以为从高处落到地面时会震上来的反作用力基本上感受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海未像是在消化着什么般在原地兀然顿了一秒,然后才继续向前奔走。
“……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什、什么?”片刻不停滞地赶路的海未的声音莫名虚了起来,仿佛腹部被用力挨了一记拳头。
“带着我这种体重的人从几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冲击力还是挺大的吧?”绘里用手指弹了一下海未的后脑勺,“真亏你能一声不吭地扛下来。”
“啊?不,完全不会!绘里一点都不重!”或许是硬吃刚才那一下反作用力的震荡还没得及缓过来,海未头昏脑涨地回了一句重点完全错误的话。
“哦……?真的?”
虽然出发点并不是因为“体重”,但被海未这么一提,绘里忍不住在意起来。
——当然是真的。在出发前刚背起来时就知道了,绘里比一个月前自己把她从公园背回公寓的时候还轻上了不少,轻到让人不禁担心起她身体状况的地步——到底是怎么样才能做到在一个月里瘦这么多的?明明自己就在她身边看着的不是吗?
第一次在长途奔波中有一种喘不上气的错觉,驱使海未大大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将心中的种种惶惑、担忧 、害怕咽了回去,然后像要发泄尽自己的怯弱般大声喊出来:
“真的!一点也不重!跟穗乃果比起来一点也不重!”
“什么啊!你喊那么大声是想让穗乃果也听见吗?!”绘里一面替莫名其妙躺枪的穗乃果打抱不平,另一面又被海未浮夸的语气弄得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算了,我就当作是真的一回事吧。”
啊,是啊。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是真的‘只比穗乃果轻了一些’就好了。如果真的只是因为换季才一时身体虚弱就好了。如果那个梦只是单纯的潜意识随机组合就好了。如果只是情感上比较迟钝就好了。
……如果绘里的灵魂没有残缺就好了,她就不用受这么多的痛苦了。
海未咬了咬牙,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带着一股撞破南墙都不打算回头的气势持续前行。渐渐地,目的地的那栋一户建已经进入了她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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