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五卷⑩(上)
路途遥远的大巴返程、难以倾诉的郁结心绪、魂不守舍的互道晚安……从岚山回来后,自己经历的一切都若有似无,不曾在思虑重重的心头留下点痕迹。
不是愤恨,也不是难过,更算不上是擅自起疑的愧疚,仅仅是五味杂陈的复杂——虽说往好处想,至少本应该会忧愁自己灵魂问题的注意力因此得到了分散。
其结果便是,直到入睡前,都没能海未好好说上话,甚至没能正常地对上视线。抱着“睡着了能让混乱的大脑清静一下吧”的想法,她将整个人一头蒙进被子里。被窝中的昏暗气闷,于此刻比往常更有效地引导着她进入无梦的睡眠(期望)中。
……然而。
“库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想到吧?!虽然我的‘清道者权限’被不知道从哪里的愤怒持有者一击破坏了,但我还是成功入侵进你的灵魂内部里来了哈哈!”
嚣张而聒噪的笑声,如同波纹般一阵又一阵地向着无边际的冰河之上传播开来,似乎将长久弥漫于此的寒意给覆盖了过去那样存在感强烈。面对着浑身扎扎实实地绑着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白布的“木头身面具人”,绘里除了毫无波澜地板着一张脸以外,根本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话说啊……这个月以来,是不是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动辄就往我的梦境里跑啊?我这里难道是什么知名的旅游景区嘛?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是景区,现在这种“非法入侵”的情况不该有人出来管管吗?
“唉……”
面具人觉察到绘里朝自己方向看来的眼神微微一凝,转瞬即逝地闪过了一丝讶异的神采,但很快就低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吼……你这什么意思?”面具上的眼部黑纹令人毛骨悚然地弯曲了起来,因为它的挣扎向前,捆着它的布条绷得更紧起来,“难道抵达于此的我带给你的危机感,还不如那头莽闯进我的结界、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我转换成奴仆的蠢笨恶兽吗?”
“倒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只是单纯地想感慨,‘啊,果然没救了’……这样的。”绘里的语气无悲也无喜,像是在陈述着一件疏松平常的事。
“叽嘻嘻,真是审时度势啊你。没错!一旦我从这可恶的羽织里挣脱出来,你的身体即刻就会归我所有!呼哈哈,呼哈哈哈哈哈!”
束缚的羽织犹如富有生命般伸长,缠上了“面具人”的脖子,看穿了其意图似的将它向后拉拽,跪在冰面上的荆棘般的膝盖拖擦着于其上留下刺耳的刮痕。持续不停的笑声肆意地回荡、充斥了整个空间。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诶?”
迟早被自己占据走身子的金发女人依旧面色平静,但奇怪的是,明明是看向了自己的方向,湖蓝色的眸子里却显不出半点自己的倒影,反而有另一抹诡异的阴影在蠢蠢欲动。
“我说的没救的人,是你啊,清道者崇时的残渣。”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遍布整片冰河的寒流飒然合流于它的身后。“面具人”循着那股简直是扼住它脊梁的可怕,僵硬地转过了头,视野和意识便立刻被凝聚了凛冽低温的寒光一刀两断。
“——嚓啦。”
面具、连同它枯木般的身体,如同一段被斧头劈开的木柴,裂开着向两侧倒去。放下太刀的墨绿色梦魇笔直地跨越过“面具人”赫然斩成两半的身躯,敛于兜帽下的视线不曾往这个阻拦自己去路的木块多停留半分。
绘里心有不忍地闭了闭眼。
啊,出现了,这里的保安。然而这个保安连我都不放过就是了。
下意识地低头,不去看那逼近过来的太刀锋芒。放在往日,梦魇这沉重得要将心防一点点碾碎的脚步声,此刻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揪的紧张和期待的化身——因为想要的答案不知不觉已在咫尺之间。
没错,我仅仅只是“想知道”罢了。无论答案是与否,我都不想因此改变自己这么久以来对海未的态度与看法。因为我们一开始相识的起缘只有“帮与被帮”、“救与被救”,从来都不是“杀与被杀”。哪怕后者是确有事实,我也要等到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天再重新作出判断。
比过去任何一次更加决然地望向梦魇隐藏在兜帽下的脸庞,绘里无视了指向自己心脏的刀尖,发问道:
“你是海未吗?”
“——”
不知是不是错觉,绘里似乎听到梦魇猛然屏息的声音,随即见它放下了太刀——但她清楚这不是由于自己的话带来多大的震撼,而是因为梦魇身后莫名诡然作响的面具人遗骸。
伴随着脑内的警铃响起,整片冰河宛若下一秒迎来毁灭般阴云蔽天。立刻作出反应回身持刀冲去的梦魇、迅速沿着遗骸肢干封冻而上的寒冰……精神世界所有的防御机制于刹那间启动,但没有一样能有效阻止面具人身体内侧散发出的,正愈发刺眼的光。等到梦魇的太刀朝之又一次落下时,那道光已经膨胀到她无法肉眼直视的程度。
此刻此时,声音与听觉似乎彻底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只有双眼无法逃避地接受着强盛到极限的光芒爆发开来的景象:先是吞噬了梦魇挥出的刀光,然后掀起了无声的风浪似的,呼啸着将首当其冲的梦魇席卷而过……在它被光芒泯灭去身影的前一刻,绘里隐约看到了被拉扯着脱落的兜帽之下,那一头解脱般散开的深蓝色长发。
“……啊。”
或许是因为作为童年阴影的梦魇,在眼前就这么轻易地消失;也可能是因为不久前还在渴盼的答案,得来的过程顺利得过头,失去的声音重回到喉咙间,只是短促地发了一句感慨。
至于其他多余的想法,便伴随被强光笼罩的视野一样,涤荡了一切般化为虚无。
—
—
—
我所能看见的,只有时间。
“灵、魂…?不,感觉也不太像……这个一副奇怪状态的人是哪里来的?刚才的时候就在这里吗?”
“……”
看得见时间的形状,是秩序,是天理,是纵向的空间,是回溯的流水,是坏掉的指针,是没有尽头的霓虹,是相交后渐行渐远的两条直线,是剧目的再演。
“管它那么多的,还是当没看见吧,我们手头上还有任务不是吗?”
“……………”
生命的时间——有限。漂流的时间——无限。行走的时间——有限。眺望的时间——无限。存在的时间——有限。失落的时间——无限。冰河的时间——有限。大海的时间——无限。“天”的时间——无限也有限。“人”的时间——有限亦无限。有限、无限、有限、无限、有限无限无限有限有限无限有限无限有限无限无限无限无限……
“132,你又怎么想?你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半句话。”
“……把她丢在这里可能会害她遭遇罪兽的袭击。所以,不能置之不理。”
“你……唉,又在多管闲事。”
“……”
脑内思绪杂乱的震荡从外界混入了微弱的道歉声,而后熟悉的奇异气息接近了过来,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肩膀:“那个……这位小姐,请问你现在清醒着吗?”
“唔……我……”从昏沉的状态蹒跚而出,每走出一步,大脑深处就隐隐传来疼痛,令她有些难以抬起沉重的眼皮,“嘶——头,好疼……”
“头痛?嗯……抱歉,可能有些冒犯了,但还请允许我为你检查一下。”
原先放在肩膀上的温度和重量转移到头侧的太阳穴,透过指尖的触碰传递了过来。并未多加施力,并无特殊技巧,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在颅间暗自猖獗的疼痛渐渐褪去。
这种感觉……
念念不舍般,她抬手按住了正想收回去的手掌,并无意间令其掌心更贴近了自己的脸颊。这不禁让对方的动作先是茫然一僵,然后更急于才她的手上抽离出来。
这种感觉是——
对于这不安分的挣扎,绘里皱着眉,反手将那只手紧紧地扣住,略微不满地睁开惺忪的双眼。
正午的阳光,率先进入涣散的视野。在微热的目眩中,略微恍惚地瞥见,立于不远处的后头旁观的几抹黑色人影。然后才如此刻的思绪般缓慢地移回目光,真正注视起半跪于自己面前的,手的主人。
一缕长发垂落于自己的大腿上,但碍于逆光而昏暗的光线和迟钝的大脑,她一时间没能辨清颜色,只能循着发丝向上看去——黑色的羽织、左前的和服衣襟、纤瘦的脖颈、有着奇怪花纹的面具……
视线的向上摸索像是一个渐渐拨开意识的云雾的过程,视野重回清明,并聚焦于“终点”,面具镂空的眼洞中。她的眼皮半耷,凝视着藏在面具之后、被愕然凝固住的金色眼眸。
“——海未。”
兴许是清道者眼底的难为情之色,莫名稚嫩得像动物幼崽般——实在是过于好懂,绘里不禁微微弯起了嘴角,低低发出了一声轻笑,呼唤的声音沙哑且黏腻,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
随着瞳孔的一缩,金眸里的水光愈发动摇。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在绘里的脸上一动不动,直到绘里些许地松开手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屈起手指、弯起手肘,缓缓地收回来。收敛回的视线低垂着注视了自己攥成拳的手,似乎闪烁不定地思忖着什么,半晌之后,才抬起恢复了沉静的眼眸。
“——你是谁?”
戴着“清道者权限”的海未,一字一句地正声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
跟随着毫无疑问是“海未”的肃正巡清道者,来到了肃正巡在京都的暂时据点。
在那里,大多数肃正巡的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和之前与海未一同行动一同发现自己的那几位一样,充满了事不关己的好奇。但他们的想法究竟是怎么样的,此时的绘里实在无暇顾及。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遇到的海未是还在肃正巡的海未?
可越是打算细想,负荷的大脑就越发抗议地作痛不已。不仅是原本明晰的视野被痛觉撕裂成一片模糊漆黑,耳膜也像是被压迫住一般,听不清海未与肃正巡组长正严肃地说着什么。
不行,头痛成这样根本回想不起什么,甚至可能最基本的思考都做不到,比如数学的加减——
“4加3等于……11000……?不,是7才对……”
侧耳听着绘里堪称胡言乱语的呢喃,海未轻叹一口气,然后重新直视起组长,总结道:“正如您所见,这位小姐似乎还不是很清醒的样子。”
“唔姆,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那就由132你负责把她送回安全的地方吧。”
“可以吗?”在如今正要备战下一次清剿行动的关键时刻,海未有些惊讶于组长如此爽快地放行。
“在我看来没什么问题,毕竟距离我们正式开始行动还有一段时间。”组长遥望着天边的气象——从空气的流速和灵力的波动来看,京都的罪兽群还处于一种较为稳定的状态,“而且借这个机会,你也可以好好地考虑一下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件事,不是吗?”
“……是,那么我就先行告辞了。”
刚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身,绘里便见海未颔首应下了组长有意模糊不清的话,转身带着自己,离开了这里。一副副黑色花纹的“清道者权限”与她们擦肩而过,时不时能感受到自面具之后显现出来的强烈目光。虽然没有恶意,但却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果然132就是下一任吗。”
“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要不然你上?”
“算了吧。”
“话说那两人是……?”
“撒,谁知道。”
至于他人琐碎的闲语只勉强追上了她们的脚跟,随后便如烟的低语般,被甩在了后头。
————
——现在能回想的最晚记忆,好像是关于在竹之间里,和其他三位老师一起熄灯入睡的情形。而在那之后的事 …………不清楚,一点印象都没有,强行地去追忆起来只有令人头疼的一片狼藉,简直就像被什么给糟践过似的。
远离了肃正巡的据点,绘里整个人依旧浑浑噩噩,没有半点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能一味地跟着海未走。但即便如此,她仍在试着通过回想来对自己当前奇妙的现状一探究竟。
不过……既然是睡着之后发生的事,那么除了眼前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梦以外,应该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吧 ——虽然我从小到大只会做发生在冰河之上的梦。
总之先从其他地方入手,稍微问问看吧。
绘里瞥了一眼海未(这个“梦境”中目前而言,与自己接触最密切的个体)的背影,就着平常的感觉组织起了语言。
“那个……刚才组长先生说的‘那件事’,是指哪件事?”
她随口提起了一个并不算是巧妙的话题——哪怕眼前的这个“海未”不愿意接下这个话茬,至少也能交流个一两句,借此通过简单的对话和浅显的思考,来给自己的大脑做一个“复建”。
嗯,マジ“哈拉修chance”——绚濑绘里,语种系统开始出现明显的错乱。
“……”走在前面的海未驻下了足,从“清道者权限”后发出的声音,相较往常来说有些闷沉,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嗯……?问、题?”
“是,刚才我问过你的,就在你醒过来的时候。”海未转过身,郑重地与她迎面相对,“你的名字,你的身份,你的来处……诸如此类的问题。”
明明是面对面的,但海未能显露出端倪的表情全都被“清道者权限”遮挡起来,唯一看清其情绪的眼眸也因光线角度问题,悄然隐于黑蒙的面具洞孔之后,再加上被开口前的沉默、硬生生捋平的语气……脑袋仍不清不楚的绘里,根本摸不透对方此刻的想法。
真狡猾啊,海未。
“是吗……嗯……唔……那么就……你回答我也回答——啊,对,就是这样。”零碎的记忆,沿着海未话语里的丝线,一点点被缝补、拼凑出了大概的形状,刚开口时可能语气里还有些含糊的吞吐,但说着说着,绘里说的越来越流畅,开始逐渐回到平时口舌伶俐的状态,“没错,只要海未你回答了我的问题,作为交换,我也会回答你的问题,怎么样?”
“为什么是我的回答作为条件……”对于绘里如此理直气壮的反客为主,海未有些头疼地扶着额。
“嘛嘛,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绘里干笑地摆了摆手,可很快又话锋一转,向着终于露出破绽的海未迈近几步,眼里充满了戏谑的笑意,“而且啊,我现在可只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道肃正巡的清道者小姐觉得我会有什么陷害你的手段吗?”
“你……”比起这句既像挑衅、又像调侃的话,最先逼得海未退后的,反倒是逐渐拉近的距离,“等…太、太近了……!”
“那海未的回答?”绘里姑且停下了逼近的脚步。
“……我知道了。”
数不清次数的沉默在面具下循环反复地翻涌。良久,海未才答应了下来,进而僵硬地撇开脸,声音微微颤抖:
“但是…能、请先把你的手放、放开吗?”
从刚才起被绘里紧握不放、不敢挣扎的手,有些犹豫地动了动指头。
“嗯?啊,可以哟。”忘却掉的知觉终于回来,绘里松开了为了寻求安全感而下意识牵住的手,心想原来刚才那些肃正巡的人不断在她们之间游离的眼神,是因为这个啊。
“——”
可能是绘里的松手干脆得令人出乎意料,海未重获自由的手在半空中显而易见地滞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垂落下去,收进了羽织长长的袖子下,但又似乎莫名安定不下来的样子,又转而局促地揣到另一只衣袖里。经历了一段凝沉得像在吞咽消化着什么的无言间隙,海未依旧侧着脸,缓缓道:
“……前段时间,组长私下来找我,问说‘有没有意愿接任肃正巡组长的职位?’——我当时的回答是‘我还没有想清楚’,而组长表示我之后可以慢慢考虑。”
“肃正巡的组长……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候选人吗?”
“我想恐怕没有吧。其他人在肃正巡的履历,最多只有五年,而今年却已经是我加入肃正巡的第十年了。”海未的声音有了一丝起伏,但完全听不出她究竟情不情愿,“其他方面的能力先不论,至少在经验上,我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样啊……”
原来如此,海未加入肃正巡的第十年,也就是大概十五年前,是这样的梦境背景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天晚上刚从海未那里听到的,又正巧睡前的时候稍微想了一下,于是就梦到了吗?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啊嘞?说起来,我今晚睡前一直在纠结着的,是关于海未的什么事来着?真的是肃正巡的事吗?
“我说完了,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正当绘里要理清自己思绪里的矛盾之处时,海未提醒道。从面具后望出来的视线强烈得让人无法逃避。
“是是,我会说的啦,不要那样盯着我。”
尽管被熟人用穷追不舍的眼神催促着自我介绍很奇怪,绘里心态上还是相当自如,甚至自如得脑中灵光一闪。
——难得在一个没有寒气煞人、没有梦魇追杀的和平梦境,稍微不那么正经地随心所欲一下也是允许的吧。
如此想着,绘里愉悦地勾起了嘴角,原先普普通通的自我介绍瞬间抛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
“是呢,我是从一个很遥远很遥远,名叫……失落之海的地方来的。名字的话,嗯,绚…叫我‘A小姐’就好了。”
“——”
不仅是认真聆听着的海未一时间僵在了原地,连绘里本人,都因为自己这语无伦次又毫无逻辑可循的无脑发言,兀然凝固了脸上礼貌性的微笑。
是谁啊A小姐?这个像代号一样的假名未免太意义不明了,简直就是生怕海未揭穿不开才这么取的吧。还有这个什么失落之……
“失落之海?”原先低着头缄口不言的海未,突然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奇特的“地名”。
“不,其实那只是……”眼见海未像是要质问自己般步步逼近,绘里对于自己无厘头的说辞,打起了“撤回前言”的退堂鼓。
“失落之海真的存在吗?”严肃的气氛陡然一转,海未的语气变得宛若一个对都市传说耿耿于怀的学生般,“请告诉我!”
“诶?”
骤然明亮得从“清道者权限”的眼洞中显露出来的眼眸,让绘里不禁怔住了。那熟悉的,仿佛要把一切尘霾一扫而净的纯粹眼神,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个……”
“是,我正在听。”
“……”
不行!做不到!被这么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怎么可能忍心说得出口“对不起,其实是我骗你的”啊!
“啊,对,没错,失落之海是真实存在的……”昧着良心的绘里全然没有勇气直视海未的眼睛。
“……是吗。”在得到了绘里“确实”的认定后,海未欲言又止地静默了片刻,最后沉下气息,简短地平静道,“抱歉,稍微有些失态了,但真的万分感谢你的回答,A小姐。”
如迷雾般的沉郁不再继续萦绕于海未的身侧,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绘里隐隐感觉到了她脸上浮现起的笑意,似乎是一种了却一桩心事的满足。
有那么值得高兴吗?虽说她开心就好,不过……唉,“ 来自失落之海的A小姐”啊……看来在这场梦结束前,这个名号是摆脱不掉了。
搬石头砸自己脚的“A小姐”在心里苦笑不已。这时,一滴落在后颈处的冰凉,打断了她关于“接下来应该怎么圆谎呢?”的思绪。一抬头,星点的水滴在转瞬之间变得密密麻麻,竟在太阳仍板直地悬于空中之际,就这么下起了晴天雨。
但谁让这是一场梦嘛,在梦里自然什么都可能发生。
雨水落在她的茶羽织上,并未在上面留下一点水渍便消失不见。可奇怪的是,绘里仍感觉到一股万分真实的凉意从滴落的位置传来,无孔不入地渗了进来,令她的身体不禁冷得微微发抖。
“这场雨下得有些反常,不能站在这里被一直淋到。”海未脱下了她自己的羽织,反披到绘里的身上,“走吧,前面几十米处应该有一座公交站可以避雨,到那里之前先这样忍耐一下吧。”
“谢谢……不过海未你没事吗?”清道者的羽织搭在身上的那一刻,入侵至骨髓的寒意一下子被祛除了出去,重振精神的绘里担忧地凝视着那些从羽织上主动分离开、附到海未的内衬和服上、甚至蔓延到下巴处的“黑色”。
“……请不用担心,短时间内我有信心抑制住它们。”帮绘里收拢好羽织后,海未背过身,抬手正了正脸上的“清道者权限”,“——比起这个,A小姐,可以的话能请别再叫我的名字吗?”
“诶?为什么?”
“那个……或许你在是失落之海里得知了我的生前名,但如今我的身份只是肃正巡的清道者132,所以……必须要,遵守肃正巡的‘组员之间以代号互称’的规矩才行。”
“哼——真的是这样的理由吗?”
“当、当然是这么一回事。”绘里意味颇深的长哼,令海未的声音多了一丝颤抖的犹豫,背过去的脸更是执拗地不敢回头看她。
“——”
然而,顷刻间,一种沉重不已的死寂,比这场太阳雨还要毫无征兆地降临到她们之间。哪怕不回头去看,海未也能凭借这凝重的空气,于脑海中描摹出身后之人此刻的阴沉表情。
“A小姐……?突然之间怎——!”
担忧是不是自己的无理请求为难到了对方,海未表情唯喏地转过身,就被不知何时拉近距离的绘里惊得哑然失声。身体也一时间忘却动弹,任由绘里巧笑嫣然地撩起脸颊一侧的发丝,并自然而然地替自己别到了耳后。
“诶——原来是因为肃正巡的规矩啊……”仿佛前一刻的僵硬氛围从未存在过一般,绘里像一个收网的猎人般,微眯起眼盯着海未那被面具遮掩下的面颊红晕,一同染上深粉色的耳廓,“不过,海未你的耳朵看起来可不是这么说的哦。”
如呼吸般轻柔的低语,从暴露在外的发烫的耳朵,传入至灵魂深处。海未触电似的捂着耳朵瞬身退了一大步,条件反射喊出的“破廉耻!”才到喉咙,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绘里眼底那一丝难以读懂的苦涩之色定住了。
“……什么的,开个玩笑而已。”
绘里闭起眼,轻轻笑了一下,再度望过来的蓝眸已经重回澄澈平静的蓝,一如此刻不受雨云影响的晴朗天空。她捏合紧披在身上的白色羽织,从海未身旁信步经过:“走吧。是去前面的公交站台对吧?”
“……是。”
随着两人的远去,从天而降的雨丝越来越密,逐渐编织成了迷蒙的水雾,一点点遮盖去了天空应有的色彩。
————
细得看不清形状的雨纷纷而下,落在地上,既无声音、也没有激溅而起的水花。唯一的声响,是积攒许久的雨水,从公交站的遮顶滴落下的“啪嗒”声。而天际边那轮堂然停留的太阳,更是令这场雨的存在更加虚幻缥缈。
但是,这雨……
绘里把手伸出了站台之外,淋到雨的手背立刻像之前那样,变得阴冷且沉重,让她抖嗦着把手缩进海未的羽织里。
如果接下来的梦里都要下着这么麻烦的雨,那还是赶紧醒来比较好……
趁着当下海未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借伞的工夫,她终于可以无需顾忌他人视线地用捏脸、掐胳膊等暴力手段去试着弄醒自己——然而却毫无效果。
“唉……也是啊,如果真的感受到疼痛就能醒来,刚才全程光脚走路时就该醒来了……”
绘里放开了掐了半天依旧没有一丝痛感的胳膊,一脸惆怅地看了看自己赤裸着的白净双脚,“该怎么办喵——”
她低头望向了那只“暂居”于自己两层羽织里取暖,浑身湿淋的小野猫。刚才还溢满警惕的竖瞳渐渐趋于圆润,尽管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但它似乎不再为绘里看向自己的视线感到畏缩了。
莫名地想起了冬酱。海未曾提起过,当初冬酱是为了解救矢吹同学,才会强忍害怕寻求她的帮助。那么自己眼前的这只小家伙恐怕也是这个理由吧?
绘里微屈起一根手指,伸到黑色野猫的鼻子前,让它嗅了嗅自己的气息,以表亲近。见它并无抗拒之色,甚至还安定地将尾巴圈在四爪边上,她想更进一步地摸一摸它,却被后者凹着身体避了过去。
“哈啊……”从这只猫来到这个公交站避雨和自己遇上,已经过了将近十分钟,期间已经是第三次的试探,同时也是三次的失败告终,这不由得让绘里气馁了起来,“果然就只是为了取暖才靠过来的。”
是啊,绝对没错,虽然身体被雨淋到冷得不行,但是心里其实还想着“哼喵,人类,能和本大喵相依相偎是你的荣幸喵”吧,这只傲慢的脊索动物门哺乳纲食肉目猫科猫属动物。
绘里置气地收回手,放到了膝盖上,眼不见为净地将眼睛撇向另一边。而黑猫则正回下意识躲避的身子,歪起脑袋,巴眨着看向绘里的金黄色眼瞳,剔透如琥珀。半晌,它在站台长椅上轻着步伐,接近了过去——
湿濡又散发热量的触感,紧贴着她的手背。绘里先是愕然地一僵,然后才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只,正用头轻轻蹭着自己的小动物。但在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指的那一刻,它又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意图,立刻缩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就一下。”绘里见它团起四肢、合起眼像是要憩息的样子,就用着交易般的口吻,哀求般的语气低声道,“让我摸一下就够了。”
黑猫只是抖了抖耳朵,面对绘里又一度的伸手,并不再像先前那样抗拒地炸起,小小的身体里发出了清晰的咕噜声。即便绘里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头顶,它仍旧安然地闭着眼。
原来刚才只是比较羞涩啊,这孩子……绘里在心里莞尔一笑,想整只手覆上去顺一顺毛——
“A小姐。”
不轻也不重的女声话音刚落,受惊的黑猫立刻像它的毛皮那般,顺滑地从绘里的指尖溜走,它的身影跳跃着溅起地上的水花,转眼间就消失在茫白的雨雾中。
“啊……”绘里朝黑猫逃离的方向徒然伸着手,然后欲哭无泪地看向提着油纸伞赶回来,一副状况外的海未。
“发生什么事了吗,A小姐?”
“不,没什么……”绘里丧气地站起身,取下身上的白羽织,递向了脸颊已经被“怨念”侵染上黑色的海未,“比起这个,你还是先赶紧把羽织穿上吧。”
“是,万分感谢。”海未将油纸伞交给了绘里,接过了羽织,并转过身穿了上去,“请稍等一下。”
穿上羽织的过程中,绘里注视着她后颈处些微显露出的大块狰狞烧伤,它与怨念的黑色相互交织,被羽织的领子遮掩,最后由衣物里拨出来的长发彻底盖藏起来。
……为什么,这个梦偏偏在这种地方那么真实呢?绘里又一次像方才初见时那样,心里不禁嘘唏起来。
“请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A小姐?”海未一边扣上了羽织前襟的绳结,一边出声问道,“果然还是要回到失落之海吗?”
“额,唔,嘛……是,是哦。”绘里有些语无伦次地敷衍应道——海未你对失落之海的“设定”,是不是太执着了一点?
“具体是要怎么回去呢?”
“这个……”绘里瞥了一眼公交站的站牌,其上的玻璃隐隐倒映着自己穿着旅馆配套羽织浴衣的身影,“总之先回旅馆吧哈哈。”
“嗯?你说的旅馆,是指哪一家旅馆?”
“额,就是那家……”
绘里凌乱的脑袋里,一时间掀起了姓氏的漩涡:山田、仓羽、内城、香格里拉、叶卡捷琳娜……但那都显然不是自己住的那家旅馆的名字。不得已,她只能强装镇定地对海未说:“啊……旅馆的名字我不太方便透露啦,但只要沿着鸭川走就能找到了~”
是的,旅馆在鸭川沿岸——这是她于这个梦境中短暂不清不楚的思绪中唯一能确定的一点。
“鸭川吗……虽然这个时候走在那附近可能有些危险,但既然A小姐这么说的话……那我们先往鸭川的方向走。”
“等一下,你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眼见海未已经开始像平常那样,慎重地考虑起这个做法的可行性,绘里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会,因为失落之海是‘世界’的秘密对吧?自然是越少人了解越好。”海未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笑意,纠缠在她身上的“怨念”逐渐收敛,像墨水一样晕染了整件羽织,“我能够理解A小姐的考量。”
“……”
不,你不理解啊!
绘里想从这个自作自受的“噩梦”中醒来的欲望愈发强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