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五卷④(下)
踩着门禁回到了旅馆,回到了今晚住宿的竹之间,她又是独身一人地拉开了纸门。
“哦,绚濑老师,我还在想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打电话叫你回来呢。”正在铺开床被的大津老师抬头看了眼,沉着步子、手里抱着一包小纸袋走进来的绘里,如此说道。
“抱歉,找回来的路花了一些时间……”预先准备好的晚归借口一下子就派上了用场,绘里装作一脸抱歉的样子反手带上了门。
“原来如此,迷路了吗?嘛,旅馆附近的商店街确实琳琅满目的,一不小心就会看花了眼呢,理解理解。”所幸大津老师是一个粗神经的人,并没有去在意会里的说辞,而是盯着绘里手里轻飘飘得有些过分的纸袋,“那个……就是绚濑老师你特意跑出去买的东西?”
还以为可能会买一些女性卫生用品,或者是大袋零食、饮料、啤酒什么的……后者的话自己说不定还能腆着脸皮蹭一点呢,失望。
“也,也不能算特意……”
绘里的表情多了几分尴尬——说到底“买东西”本来就是借口。为了不让人起疑,刚才自己回来的时候应该在买点东西回来的,但是莫名其妙的逃避情绪激得自己急于回到旅馆(以及没带钱包和手机),直到在旅馆门口和海未分开的时候才为时已晚地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于是除了硬着头皮拿纸袋里的钥匙扣滥竽充数,便无路可选了。
啊啊,小绘里已经受够了,想回家了。为什么来到京都后,一沾上和海未有关的事就开始鬼迷心窍似的头脑发昏呢?果然京都就是一座“魔性之都”吧,不仅罪兽多得像闹灾了一样,还把人的神智都一并污染了……看来等我回到千代田的第一件事就应该事去神田神社驱一驱邪才对。
顶着其他三位老师好奇的眼神,绘里保持表面微笑地走到自己的行李旁,放下纸袋,然后拉开旅行包的拉链,手机正安静地躺在其中。她摁亮起屏幕,上面显示了几条Skype的未接视频通话——全部来自“穗乃果”。
……为了避免引起周围三个老师的音量控诉,还是先把耳机找出来后再打回去吧。
“喂,绚濑老师,我可以看看你买回来的东西吗?”而另一边,果不其然,大津老师的好奇心已经压不住了。
“嗯……”遭遇名为“穗乃果”的突发事件的绘里一边翻着旅行包中的耳机,一边有气无力地应道。
“好耶。让我看看……啊嘞?钥匙扣?而且还是海蛞蝓?”不用回头,绘里也想象得到大津老师的表情,“你喜欢这样的吗,绚濑老师?”
“海蛞蝓的话……我不讨厌,至少比吐人一脸口水的羊驼可爱多了。”几乎同时地,绘里把放在底层的公寓钥匙和耳机一同找了出来,“啊,钥匙扣,可以还给我了吗?”
“哦……哦。”感受到绘里散发出的“不想继续多聊钥匙扣的事”的氛围,大津老师闭了口,将钥匙扣连同纸袋,默默地放回原地。
绘里将海蛞蝓钥匙扣想也不想地穿进了钥匙串里,便暂时收进口袋里,转而插上并戴上耳机,倚在收纳被床的壁橱上,回拨了Skype。
Skype很快就接通了,穗乃果的正脸出现在屏幕上,冲着绘里挥了挥手:「啊,绘里酱,终于接了!真的是,穗乃果我刚才打了那么多遍都没接。」
“哈哈,刚才离开了一趟,手机没带在身边……嗯?穗乃果,你,现在在哪里?”
看起来相当宽敞的大房间,两张大床,近270度采光的窗户……这些通过Skype视频通话呈现过来的穗乃果身后的场景,怎么看都不像是穗村或者事务所。
「哼哼哼,当然是和绘里酱一样,是在京都哟。」穗乃果抑制不住出游的激动,语气高涨道,「啊,对了,我们现在是在京都的某家高级酒店里——穗乃果我其实更想要住在温泉旅馆里的,但是委托人事先预定好也就没办法了。」
等等等等等,京都……委托人……是接到了京都人的委托才来带这里的吗?姑且理解了。
“原来如此,是委托啊……只有你一个人来吗?”绘里理清了思路,继续问道。
「凛也在哦喵!」绘里这么一说,凛立刻从视频的角落冒出脸来。
「还有小鸟酱和真姬酱也来了。」
说着,穗乃果将镜头分别对准了正在整理行李的小鸟,以及面带倦意坐在另一张床上的真姬。
「啊啊,你能想象吗,绘里?」屏幕里的真姬指了指自己的方向——或者说是指了指拿着手机的穗乃果,「这个人,下午一接到委托,就强拉着我们买了临时的新干线票,第一时间赶到了京都……我,到现在都有自己还一直坐在车上赶路的错觉。」
“诶,这我能想象的到。”绘里点了点头,“辛苦你了,真姬。”
——不如说不这么做就不是穗乃果了。
“所以,委托的内容是……?”
至今为止缪斯侦探事务所接到过的委托,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音乃木坂的Mr.S偷窃事件,都没有离开过千代田。第一件接到来自距离这么远的京都的委托,正巧自己也刚好在当地,绘里还是想稍微留心一下。
「唔嗯……委托我们的京都当地的黑帮田中组,他们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初中男生仓羽阳平,他的父亲仓羽义和向他们帮派借了数额不少的钱又一直不还。」
“居然是这种事吗……话说,欠款的事不应该去找作为借款人的那位父亲吗?”
「黑帮的大叔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于是前几天的时候就找上门去了……」穗乃果不明地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结果一撞开门,就见到了仓羽义和已经放置了好几天的尸体。」
“……借来的钱呢?”
「找不到了喵,讨债的那群黑帮们当时被尸体突然打得乱了分寸,把屋里翻得一团乱都没找到,而且还被邻居报警叫来的警察们逮个正着,直接『破坏现场』加『杀人嫌疑』送进局里了,后来老大出面才被保释出来。 」凛补充着,并以她现任巡查的立场作出了评价,「正常情况下应该先报警才对喵,黑帮大叔们这简直就是自作自受。」
“那,阳平君呢?”
「失踪了喵。警方那边调家门的监控出来看过了,一个星期前,父子两人一起进了家门,后来只有阳平君出来喵。」
……看来,杀死了仓羽先生的,大概就是他的儿子吧。
“田中组的人是怀疑仓羽阳平带着欠款逃跑了,才下达委托让你们去找回来,是吗?”
「就是这样喵!」
“……你打算怎么办,穗乃果?”
先不论仓羽阳平有没有杀害他自己的父亲,身上有没有携带巨额欠款,光是把一个初中男生带去给黑帮这一点 ……就足以让人想象到一堆毛骨悚然的不详后果。
「我吗……阳平君肯定是要找到的。至于找到之后嘛,如果钱真的在他身上就只拿钱给黑帮大叔交差,没有的话就算了。但阳平君本人,不管是让他自己去自首,还是我们把他送到警察局,反正穗乃果我是不打算把他押到黑帮大叔面前的。」穗乃果一脸豁达地说,「绘里酱你是知道的,沾了人命的钱,我可是一点都不想赚。那种钱收了可是连面包吃起来都不香。」
“是嘛……是明天开始正式调查吗?”
「嗯,没办法,来到京都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话说回来!这里的罪兽真的好多啊!我们来酒店的路上就看到一群罪兽扎堆在街上路过,简直就是『百鬼夜行』啊!」
“因为是京都啊,你们要小心一点啊。海未给的符纸都有带着吧?”
「有啦有啦,一直都放在包里……对了,海未酱呢?她不在绘里酱你那里吗?」
“海未吗?她去找她京都这边的同僚了。”
「同僚?哦哦,说起来京都这边也有很多清道者呢。」
毕竟全国三分之一的清道者都在这里。
「就这样了,绘里酱,明天我们会抓紧查出阳平君的下落,等到委托结束后,我们就去找你汇合!一起泡温泉吧!」
「等一下!穗乃果!你是想在四天之内完成委托的意思吗?!」
显然穗乃果的临时起意令疲倦的真姬,像是迎头泼了一盆水般清醒了过来。
“啊哈哈,是吗?那就请你继续fight哒哟吧。”尽管很可怜真姬,但既然说什么都不会让穗乃果改变决定的话,绘里还是选择顺着她加油打气。
「嗯!Fight哒哟!明天晚上再打给你哦,绘里酱。」
Skype视频通话结束。绘里舒了一口气,将手机放在一边。
嘛,真姬和小鸟在的话,应该还是把那两人压下来的,只是会很辛苦就是了。没什么好担心。
穗乃果她们的到来虽然让她在京都又多了一件需要操心的事,但是意外地,这一天下来浮躁、不安又无法理解的心绪,却因为这通视频通话而彻底消停了下来。
是因为……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异地了吗?
然而无论如何,由于不安定的情绪而引发的“恶果”,也早就无法撤回了。绘里想起了海未对自己无恶意的玩笑的羞恼神情。
虽说是无奈之举,但重复一个无趣的玩笑那么多遍,我也像个小孩一样啊。
绘里将钥匙串提到自己的眼前,从上面垂下来的两个钥匙挂件,严寒老人套娃和海蛞蝓,两个从物种到画风都截然不同。看着看着,也不知是戳中了哪里的笑点,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真可爱啊,不管是兔子还是海蛞蝓还是海未都是。
绘里“呼呼”地低笑了几声,心里兀自感慨着。然后,她伸手将旅行包拉到她的身旁,从里面拿出一支笔,并对正准备躺下的大津老师问道:
“大津老师,抱歉打扰一下,你有带白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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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家伙,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啊,是。我……把灵力拿去换钱花了,所以吾彦大哥能不能借我一些灵力……我已经快压不住那些家伙了,快到极限了……”
吾彦的面前,一名被他带了几个月的新人清道者战战兢兢地对自己土下座,低声下气地恳求道——然而他说的这些话,哪怕是吾彦听来,也感到火冒三丈。
“蠢货!我说过了多少次,你们干了多荒唐的事我也不会管,但只有灵力都要给把它看得和命一样重要地好好存起来!”吾彦猛地飞起一脚,将那个新人踹得在地上向后滚了几圈,“现在好了,把‘救命钱’赔光才知道错了是吧!才知道听我的是吧!啊?!”
“对对对不起!大哥!我真真的知错了啊啊啊啊——”新人被吾彦一脚踹开后,仍伏下身,继续土下座,“我不想,我不想变成他们口中的怪物啊!”
“——啧!”见他悲痛欲绝的模样,吾彦砸了一下舌,转头对站在一旁围观的另外两个新人说,“你们两个,把灵力分给他一些,然后协助他禊净。”
“是!”两人一脸恐惧地挺直身子,然后手忙脚乱地把伏在地上的新人拉了起来,轮流将灵力传给他。
“……”
与此同时,吾彦也做好了随时将长枪唤出来的准备。
一旦出现恶兽化的征兆,立刻一枪捅死他——这样的心理准备也做好了。
足量的灵力传输完毕,那个新人颤栗着盘腿坐起,虽然早就不是第一次,但是像最开始那般恐惧着,在灵魂内部,将灵力凝聚成锋利的形状。然后挥向,已经化为灵魂一部分,宛若自己的血肉般的罪孽(怨念)——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如既往的惨叫“基本上”已经是禊净仪式上的一部分(嘛,再怎么说还有那个完全是例外的女人在),而跟通常一个月进行的禊净不同的是,新人身上的黑色羽织像能量状的软体动物般“活”了过来,似乎随时想把其笼罩之下的新人给吞噬掉,蠢蠢欲动。
可恶,这家伙到底有多久没禊净过了,才让怨念这么狂躁不稳定!
吾彦脑海中闪过无数个事后惩罚这不听话混蛋的办法。但最终归于同一个结论:先把眼前的这一遭熬过去了再说。
因为如果真的失败了,这种事想再多都是无稽之谈。
“你们两个,放开他,剩下的让他自己来。一直围在那里只会干扰他的注意力!”观察好了情况后,吾彦下达了第二步命令,“——还有,做好战斗准备。”
……
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挺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真给你运气好渡劫渡过去了啊。”吾彦一边大笑着夸奖一番,一边丝毫不手软地对他拳脚并用地殴打着新人,“既然(一拳),如此(又一拳),今晚给我(再一拳),滚去休息(一个巴掌)!明天给我把你是怎么用灵力换钱的事交代清楚,然后给我乖乖接受魔鬼特训吧(重重的一脚)!混账东西(脑门上再来一脚)!”
无论吾彦怎么打他,新人已经被禊净仪式折磨得连呻吟都呻吟不出声,简直就像一个低低呜呜的沙袋一样。吾彦感到没趣后,放过了他,并转而对在场的其他清道者新人说:
“看到了没有,谁要连我最底线的忠告都不听,也会变成他这副鬼样子,明白了吗?!”
“明白了——!!!”亲眼见证了恶兽的传言并非危言耸听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乱出。
“就地解散!最近肃正巡那群家伙在京都到处悠荡,想惹事的这几天给我收敛一点,被逮到了我可不会替你们求情。”
“是——!”
一帮清道者急哄哄地逃离了吾彦散发出的怒火气场,临走时也不忘把倒地不起的那个新人一并带走。喧闹的氛围,俨然让人忘却前一分钟还是一个清道者九死一生的重要关头。
——这才是正常的,要是对每一次禊净所要面临的风险都耿耿于怀,人心迟早会因为过度紧绷而崩溃的。着眼于即将面对的风险,忽视已经过去的危机,这才身为一个清道者最该拥有的品质。
对对,像这种时候,就该去买瓶酒……啊嘞?身上的钱好像不够买酒了啊。可恶。
“吾彦先生。”
正当吾彦为自己买不起酒的困窘而感到气恼,熟悉的女声从他身后响起,突然,但又与四周的环境融为一体般自然,仿佛从很早之前就在这里了。
……怎么还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啊,这个禊净时一声都不吭的狠女人。
“哦,海未大姐,你在啊。”吾彦面向她,绝对不承认自己被些微吓到地假装一脸平静,“刚才那些破事你不会看见了吧?”
“看到了,只是我要等到必要的时候才打算出手。”海未手里提着一袋看起来是便利店买来的东西,一边说着,一边从中拿出了一听啤酒,递向吾彦,“还有这个是约定好的,保护绘里的报酬。”
“哦哦哦哦哦——!我正好需要这一口!我不客气……”吾彦激动欣喜地伸手去接,却被海未闪了过去,只抓住了空气。
“……在给你之前,我有一件事我要问你。”海未将啤酒放回了塑料袋中,厉声质问道,“你跟绘里说了多少事?”
“啊?能有什么事?不就讲了讲我和你怎么认识的……”没有认识到事情严重性的吾彦一脸无辜。
“肃正巡的事呢?”
“那个是……就刚好有一个肃正巡的家伙来跟我抢猎物,被绘里大姐撞见了,那也我也只能顺道科普一下嘛,没问题啊。”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吗,吾彦先生?”海未的笑容中带着足以让吾彦唤醒新人时期的魔鬼训练pstd的寒意,“肃正巡的人跟你争抢罪兽?请别开玩笑了,难道不是你又恶性不改地玩弄罪兽,让路过的肃正巡成员看不下去了才变成这样的吗?”
切,又被看透了吗。
“什,什么玩弄,说得这么难听干什么,我这招叫‘引蛇出洞’。”心里暗自咂舌时,吾彦且狡辩且退地心虚道。
“但要是你引出来的不是‘蛇’,而是其他更危险的其他东西呢?”海未的笑意变深的同时,额上的青筋也更加明显,“我可不是为了让绘里变成你逗弄罪兽的诱饵才拜托你保护她的,吾彦先生——”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什么办法都好,快点把眼前要被发起“决斗”(单方面虐打)的局面先敷衍过去啊……!
“啊啊啊,对了!说起来,绘里大姐听了我讲肃正巡的事之后,脸色一直都很难看来着!”吾彦灵机一动,试图重现下午用绘里的情绪问题转移话题的花招,然而……
“啊,这我知道,这还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呢——”但海未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动摇,而是继续步步逼近着吾彦,“で,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正常来讲你不应该接着问我,‘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请详细说来,吾彦先生’这样吗?!”
“那种事没有必要,早在一个小时前我就已经把肃正巡的事跟绘里好好地说得很清楚。吾彦先生也是时候该更新你的借口库了。”海未的右手握住了现形而出的太刀,“不过眼下,你还是先反省一下你在护卫工作上的轻率和怠慢吧。”
——诶?啊?!居然说了嘛?肃正巡的事,跟绘里大姐说了?
吾彦微微地愣了一下,但眼前的形势让他顾不得这个疑问,只能继续挣扎:“这,这,这……但是啊但是,海未大姐你难道觉得这样就没事了吗?”
“什么?”
“你想嘛,肃正巡那么复杂,又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事,万一绘里大姐对肃正巡还有在意的点……对吧,以防后患你应该再和绘里大姐她再确认一遍才对。”为了安全脱身,吾彦基本上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懂自己话里的逻辑是什么,“所以说,比起我的事,还是绘里大姐的事更优先处理吧……”
“……”
吾彦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偷偷用余光瞄着海未:出乎意料地,这段在他看来毫无说服力的话,确实让海未收敛起了咄咄逼人的架势,转而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嘛……先不管吾彦先生说的是对是错,绘里的反应有些奇怪……
【手腕上传来的炽热温度,渐渐冷却下来,而后分离。身旁的位置空了一处出来,令木屐敲响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将自己从晃神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随即望向了绘里离去的背影。
此时,绘里站定了脚步,回过头看向自己。兴许是身处于光线所不能照及的间隙,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黯淡。她的回眸里仿佛有一座被人忘却于洞穴中的深潭——寂静,幽然,又倒映不出任何一丝光彩。
“回去吧?”】
……仔细想想,绘里似乎从下午来京都开始就情绪不太稳定了……难道绘里是因为身处异地,缺乏安全感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能再肃正巡的事上继续浪费时间了,必须要尽快进入乱时之境杀死那只恶兽,然后守在她身边才对。
——为此,明天就算是用强硬一点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为了保存实力,海未无声地散去了太刀,而吾彦则得救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看来以后有机会要和绘里大姐搞好关系。他偷偷想着。
“你说的多少有点在理,吾彦先生。”海未用严厉的眼神注视着他,“但这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你了,作为惩罚,作为报酬的啤酒先扣留在我这里一天,等明天晚上连同第二天的报酬一起给你。有异议吗?”
“异议阿里——!”
“嗯?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只是想这样喊一句试试而已。”
“……”对于吾彦玩闹般的态度,海未不满地微眯起眼,补充道,“顺带一提,如果明天吾彦先生再干出如此轻率的事,报酬我依旧会推迟一天再给你的,请注意一点。”
“魔……咳咳,小的明白了~”
真的明白吗?海未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强忍吐槽质问的欲望,缓缓道:“希望你是真的有在好好反省……那么,贵……”
“等一下,大姐。”
吾彦陡然正经起来的声音打断了海未的告别,刚才嘻嘻哈哈的神情此时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大姐,你是真的把肃正巡的事都说给绘里大姐听了吗?”吾彦叉着双臂,“包括你以前是肃正巡的也说了?”
“……?那些,又并非忌讳之事。我没必要对绘里有所隐瞒。”
“哦?”——我信你个大头鬼,以前我和兄弟们问你那么多次肃正巡的事,永远都是半个字都不愿意透露。就算给你灌了混入彼岸花粉的烈酒,也只会像闷葫芦一样倒头就睡,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面对海未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和义正严辞的话语,吾彦在心里默默算起了旧账。
然而海未听不到吾彦的心里话,继续说着:“况且绘里也不是轻易地单凭过去经历就对人抱有偏见的人,和她讲起这些我也不会感到膈应。就算因此她对我有了负面的评价,我也觉得无可厚非。”
吼?挺能说的嘛……不过,既然被我抓到了把柄,也别怪我不留情了。
“按你的意思说,你不在意绘里大姐会怎么看你是嘛?”
“——不严格地讲,确实是如此。”
“哈,还‘确实如此’呢。”吾彦嗤笑了一声,仿佛此刻他才是资历更深的那一个,“呀嘞呀嘞,几年不见,大姐也变得像某些执迷不悟于此岸的清道者一样天真啊,真受不了。”
莫名其妙地被嘲讽,海未皱了皱眉:“我不觉得我刚才说了什么需要被你指责的话,吾彦先生。”
“哪敢哪敢,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毕竟想当年我的几个兄弟们对此岸的人产生不该有的好感时,都是你把他们拉(纠正)回来的。而现在嘛……作为唯一一个从过去看到现在的,我只能说‘命运弄人’了。”
“你会觉得不一样是自然的事。要说为什么,因为如今我的身份已经多了一重‘引路人绚濑绘里的清道者’,怎么可能还像以前一样将此岸和彼岸划得界线分明。”海未的金眸随着她的声音一起,阴沉了下来,“以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用自以为了解对方的语气指点他人,是很容易惹人生厌的。”
“不,我可没在指点。我只是,很诚实地说出我的感想而已,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吾彦漫不经心地吹起口哨,“至于我的感想嘛……海未大姐,你说你之所以开诚布公地把肃正巡的事告诉给绘里大姐,是因为你不在意绘里大姐的评价是吧?”
“……所以说,到底怎么了?”
海未的回答姑且被吾彦视作了默认,只是这一句下意识的反问,令她察觉到了不曾意识到的一丝烦躁感——似乎正随着吾彦话语的酝酿,逐渐膨胀、明显起来。
“呵,这个因果完全就是错的啊,海未大姐。”
局外之人的吾彦,此时对他这整一天下来的感受与判断作出了总结:
“其实你对绘里大姐的评价在意得要死吧,所以才会把那些事全都说出来,然后借此探一下她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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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青哥店角落的棋牌桌
“真少见啊,吾彦大哥,你今天居然没有带酒来喝。”
“啧,臭小子,我天天带你们这些新人,月绩降低了那么多,你要我去哪里赚钱买酒啊!”
“对不起对不起,不然我去给您偷……呸呸呸,我们几个凑点钱给你买一瓶?”
“够了,不用了。”
“唔……您不是说,您一天不喝酒就难受吗?”
“嘛,是这样没错。不过刚才看到了某人吃瘪的表情,就当今天喝上酒了吧。”
“?”
看着吾彦神清气爽地坐在靠椅上翘着二郎腿,玩牌的几个清道者新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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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桐村旅馆内的走廊里,尽管偶有几个房间会隐约飘出学生夜谈的絮絮低语,但大多早已回归沉睡的寂静。而海未就像是其中某间屋里的学生所讲述的怪谈一般,悄无声息地走着,直至来到竹之间。
海未试探着拉了拉纸门——没有上锁,幸好之前跟绘里说了一声帮自己留个门,不然现在可能要改为翻窗进去了——然后,缓缓地、门缝尽可能小地,拉开门,侧身进去,并重新拉上。
竹之间的四名教师都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只是睡在里侧的绘里背朝着自己,看不出她此刻的状态。
海未轻轻一跃,轻如羽毛地落在绘里床边的榻榻米上。尽管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并不能给室内提供多少光线,但清道者的眼睛并不受光暗的影响,她看见熟睡中的绘里,一如既往地露出了像是在做噩梦的难受表情——或许此时她就是在做噩梦吧。
那个……存在着墨绿色梦魇的,冰河噩梦。
海未将手放在了绘里的额头上,熟练地调动起提前预留好的灵力,将其缓缓传给她。她闭上眼,聆听着急促的喘息渐渐平稳,直至轻得不能再轻,才停下了灵力的传输。移开手,绘里的睡颜已经比刚才安然了几分,蹙起的眉间彻底松弛开。
“……”似乎是先前的时候被吾彦说了一通无法反驳的话时太过于失态了,现在海未的脸庞疲于浮现神色般地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绘里。
灵魂残缺虽然是表面上完全看不出问题的一种“残疾”,但实则若有不注意,任何因素都变成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导火索,尤其在情绪问题上,如果长时间处于负面情绪上,很容易对本就虚弱的灵魂造成负荷。
海未猜测,那个梦,可能就是灵魂对绘里自身发出的一种警告——可为何会是那样诡异的内容,她也没什么头绪,只能当作是绘里的童年阴影之类的东西。
所以,与其让绘里一直在自己过去的身份问题上纠结不已,影响到灵魂的状态,还不如自己一口气讲清楚… …大概,自己当时是这么想的。
是啊,光是要看护好绘里的灵魂就耗尽心力了,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在意那种微不足道的事。吾彦先生说的那些根本就是胡乱揣测中的妄断,毫无一点可信度。
理清了被胡言乱语搅扰的心绪,海未端正地跪坐好,想着今晚无事的话就这样一直守在绘里床边。这时,她注意到,绘里枕头的另一侧,放着之前用来装自己送给她的钥匙扣的,小纸袋。
“——!”海未的第一个反应是慌乱:稍等一下!没有把它收好,反而还这么随意地放在一边,难道绘里其实不怎么喜欢这个钥匙扣?
于是,她有所迟疑地盯着那个纸袋,盯到确信自己根本无法忽视它后,才伸手拿了过来。
嗯?重量不太一样?
一到手上,海未立刻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打开来看,取代最开始放在里面的海蛞蝓钥匙扣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上面写着“给海未”。
……她不太明白绘里为什么要用写纸条给自己。明明绘里自己也觉得虚日留信来传达邀约的方式十分地拐弯抹角啊。
想是这么想,不知从何而来的郑重感驱使着她将纸条拿出,合在双掌之中,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抽凶吉签似的,最后才缓缓展开:
“不管以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模样,海未永远都是海未。”
纸条上,绘里的字迹清晰,写在其上的话也是简洁有力。
“——”
手中的纸条犹如一面无论怎么转移视线都会迎面对上的镜子,将一时心中涌现而出的欣喜照得无所遁形。
【“其实你对绘里大姐的评价在意得要死吧。”】
吾彦调侃般怪声怪气、又正论般无言以对的话,又开始在她的耳畔萦绕——但这次自己是真的心服口服。
“……真迟钝啊。”
海未轻声自嘲道。
原来,自己早就并非不为他人的想法所束缚、只为自己的义理而远行的“浪人”了啊。引路人的契约不仅将自己的灵魂波长固定并偏向了此岸一侧,还对自己的思维产生影响了吗……?
不,或许不是引路人契约,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吗?
放下纸条,海未垂下眼眸,平静的目光像月华般洒在了绘里的脸上。
——想起了今天去此岸书库中查到的资料:如猜测的一样,四十年前的千代田确实是像普通地区一样会,正常生成罪兽。
她的手指屈了屈,然后从膝上渐渐抬起,伸了过去。
——想起了这一个月来公寓—学校—侦探事务所三点一线的生活。或许对绘里来说司空见惯的日常,但对自己来说却是能写满日记本的充实。
她的手先是将附在绘里脸颊上的发丝拨到耳后,然后指尖轻轻地触碰在她的面庞上,就像最开始自己回应了引路人契约那样。
——想起了早已忘却的那个京都的雨天,油纸伞之下,仿佛望穿自己灵魂的淡淡微笑。
【“就这样流浪着、流浪着,流浪到某个时候,海未你找到你值得守护的事物,值得守护的人的时候,不需要继续流浪的时候。等到那时候,你再成为真正的武士也不算晚。”】
“现在会是那个时候吗,绘里?”
清道者如此问着她睡着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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