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七卷④
从奇迹般的、使人足以短暂忘却此前卧室里所发生的不和谐音色的狂欢中抽身而出,已经是差不多到了通常聚会准备要“续下一摊”的时间点。
不过本就是计划自始至终在绘里家中(主要场所是客厅)举办的庆祝会,也自然不会出现醉意微醺的一伙人互相搀扶着去另一家居酒屋的情形。
有的只是借口收到了虚日临时派遣的紧急任务、趁机先行离场的清道者。
海未迈出了公寓玄关并顺手带上门。
即便如此,公寓传来的因酒精催发而高昂的打闹声依旧清晰可闻,也难怪刚才邻居被吵得亲自敲门警告。
将手中的啤酒——从穗乃果那里抢下来的,否则这就是她过量饮酒后的第一听——放在了公寓外廊式走道敞开的那一侧围栏上,然后手臂交叠地撑在旁边,些许泄力地挨靠着围墙,从身处的第三楼层中眺望着千代田一隅的夜景。
随着微微吹拂的晚风放逐了思绪,但几个小时前的记忆却似乎反而独立于其外地占据了灵魂的高地,逼得她再度去直面。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发出了迄今为止最丧气的哀叹。而稍有相似的、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疑问,则连同不久前绘里的神情一起,诅咒般刻在她的眼膜中央。
【“——你问我,为了什么?”
等到她的理性重新夺回灵魂的主控权时,绘里也同样从震惊中缓了过来,
“那不是海未你自己才知道的事吗?就算你拿来问我,我也没有读心术。”
没有讥讽,没有怒怼。
完全就是正论的回答,让绘里显得理直而无辜,仿佛在面对一个在她的课堂突然站出来大喊“绚濑老师,我认为H2O + CO2不会变成 H2CO3!”的学生。】
……而在那之后的经历,则在她的记忆中出现了至少三分钟的空白。期间内无论她究竟是在绘里面前普通地感到羞耻万分,还是冷静地唤出了胁差准备切腹,甚至是更甚地连自己否无法料想到的举动,都一概不得而知。
只知道,回过神之际,她已经坐在客厅的茶几前,被穗乃果说着“唔哇!海未酱你的脸色怎么看起来像快死掉了一样啊?!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吗?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管是什么事都已经过去了。喝吧喝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并塞了一罐啤酒到她的手里。
不,也不能说完全忘了。自己隐约记得绘里还对她说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海未你的反应会这么过激。”
“忘了吧,当我刚才没说过那些话,好吗?”】
这般比平日里开玩笑开过火时更加充满歉意与诚意的语气,反而让海未觉得自己更可悲了——虽然确实是遵照绘里的要求“忘掉了”,但是忘记的内容似乎并不是对方所指的引起事发的祸因,而是自己事发后的丑态。
“果然,等一切都结束后,我还是主动申请到三途川尽头的监牢里关禁闭吧。像我这样既一脚踏入失落之海又容易情绪失控的存在,最好别再和此岸这边的人有所接触了……”
仅仅只是为了不浪费这罐拦截下来时就被穗乃果打开的啤酒,海未搭配着自己沮丧的心绪,不知不觉间将它饮掉了一半。没有石蒜花粉或彼岸花粉助力的酒精根本麻痹不了清道者的灵魂,反倒是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她的思路逐步变回往日的清晰。
【“如果我这样骗你,你心里会好受一点吗?”】
……这句话,真的只是单纯的嘲讽吗?
光听绘里的语气,她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况且若是如此,其实也不需要特地用上“骗”这个字。
那么,究竟是——
啤酒的味道渐渐淡去,缺乏醉意的后续体验更是让人倍感空虚。
海未盯着手中无意识间被她捏瘪了少许的易拉罐,莫名想到了自己身上似乎还带着很早以前吾彦先生慷慨赠予的彼岸花粉。
“——”
但很快,她摇了摇头,及时打消了那尚未萌生的某个念头。
不不不,因为大受打击而沉迷酒精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应该保持清醒才对。
在心里呵斥了自己的疏忽,海未立即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杜绝了滋生妄念的后患。
此时,她身后的公寓门被打开了。
“海未酱,你在这里啊。”
循着声音回头望去,海未和带上门的小鸟对上了双眼。有一瞬间,她不禁慌乱于自己接到紧急任务的谎言败露了。
但小鸟平静的目光,似乎表明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看穿了。
“怎么了,小鸟?是找我有事吗?”
“只是想和海未酱说说话,不可以吗?”似乎是喝了酒的缘故,尽管小鸟的谈吐依旧流畅,但随着她走近到海未身旁,被街边路灯映亮的面庞也明显地泛着红晕。
“不,我没有不允许的意思。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海未深感危机地即刻偏开了视线——跟绘里低声好语的请求不同,小鸟水光粼粼的双眸更是另一种方面的难以拒绝。
“那么就没问题了呢。”小鸟嫣然一笑。
“啊,是。”
而后便陷入了一阵无可避免的沉默。
隐隐察觉到了小鸟的来意,海未有些局促地啜了一口啤酒——但是在罐沿挨到嘴边时才想起来已经被自己喝完了——于是放下了空易拉罐,毅然决然地看向本应是话题开启者、正若有所思着的小鸟。
“那个……小鸟?”
“……海未酱,你好像自绘里酱生病住院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来事务所签到过一次。是因为绘里酱的情况很严重吗?”
偶尔驶过的车辆用前端的灯光呼啸着扫过街道两侧的建筑,像是吸收了那转瞬即逝的光线的亮度般,小鸟笔直注视过来的眸光,刺痛到了知晓真实原因的海未。
“不对,不是那样的。我的缺勤跟绘里的身体没有直接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所致。”
“穗乃果酱和我都很担心哦,因为海未酱和绘里酱你们看起来都很勉强自己的样子。”
“我会注意的……嗯?你说绘里吗?”
“是哦,绘里酱总是笑着说自己没事,叫我们不要担心什么的,可是她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不是吗?”
“——”
勉强着的绘里吗……?
海未垂下眼眸思索着。
与其说自己不知情,不如说是“没有亲眼所见”吧。毕竟每次有熟人来看望绘里的时候,自己都会到房间外回避一下,反而对“接待其他人时”的绘里不甚了解。
而她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倒是该生气的都会生气,该抱怨的都会抱怨……或许由于自己是除亲历者的她以外最清楚她身体状况的人,因此没有什么需要特意对自己隐藏的必要吧。
………………这样啊。
“所以海未酱是为什么不来事务所签到呢?”小鸟的发问令海未回过神来。
“唔……其实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理由而已。”
“嗯嗯。”小鸟点着头,表示她正在聆听。
海未低着头,手指轻轻敲着啤酒的罐身,纠结了片刻,决定开口。
“假设,仅仅是一种假设,我的存在会给缪斯侦探事务所的大家带来危险的话,同时这种危险还会随着我和你们的相处时间变长一起逐渐加剧……既然如此,是否应该趁现在切断联系?”
海未扶着额头,为难道,“——可能在小鸟你看来很莫名其妙,但是我心里切切实实有着这样一份担忧,以至于我不想怀着半吊子的心态去事务所签到。”
“这……是真的有这个可能性吗?”
“我个人希望是我自己的杞人忧天。”
“……是呢。”
沉默了半晌,小鸟抬手按住了自己被风轻轻吹起的发丝,浅浅地勾起了笑意,
“虽然小鸟我对未来的事无法定夺,但是我可以肯定,海未酱就算现在要切断和我们、和缪斯侦探事务所的联系,绝对是来不及了哦。”
“为什么这么说?”小鸟轻飘飘的语气使她近段时间的忧心忡忡显得无足轻重,不禁诱发了她想一探究竟、近似于胜负心般的好奇。
“——因为如果没有海未酱的话,缪斯侦探事务所也不会成立了。”
这次穿过街道的是一辆油门踩到底的跑车,过快的速度所致它在行人的感知中只留下流线型的影子和轰鸣的引擎声。
但在经历了小鸟抛出的那句吨量如卡车般庞然的回答所带来的冲击后,海未满是愕然的心里甚至不会为它空出任何立足之地。
“……什么意思?”
迟迟消化不了话语的重量,海未只能硬生生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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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月前,意大利米兰
“今天的展会令我受益良多,感谢教授给我这次参观学习的机会。”
“放轻松。和我认识了这么久却还是这么客套,这就是你们日本人的礼貌吗,南小姐?倒是现在时间很晚了,你一个人回家很危险吧?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担心,我租的公寓就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是吗?那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希望你能顺利地度过瓶颈期,并让我在邮箱里看到你下次一如既往优秀的设计作品。”
送别了说着意大利语的导师,小鸟仍久久地站在原地,任由时装展落幕后退散的人潮路过她的身旁。
下次……吗?
——这所谓“下次”的前提是她会选择留在意大利。
前来意大利留学已经有近七年之久,这使她不得不再次面对将那个大学学业结束后被自己搁置了一年的选择:是在意大利继续深造?还是回到日本?
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去额外思考的问题,因为若是把其他和她拥有相似目标的同龄人放在自己的处境里,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机遇更大、未来更广阔的前者,对自己而言亦是如此。
……那为什么我会一直纠结不已呢?
不仅是现在,过去穗乃果酱赶来机场和自己道别的时候也是,这七年间与穗乃果的联络频率逐渐减少至“一年不一定有一次”后也是,就像在惩罚着没能理清真实想法的自己一般,这份复杂的心情自始至终都在纠缠着她。
偏偏现在还正逢她灵感枯竭的时期,刚结束的这场时装秀也没有带来多少启发……
“要是也有精灵告诉我该怎么选就好了呢……”缓缓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小鸟喃喃自语道。】
“瓶颈期吗?想不到小鸟你还有这样的烦恼。”
海未想到平常到事务所签到的日子里,每隔一两天,小鸟都会从她的专用工作间里拿出一件她新设计的衣服,展示给闲坐在客厅的大家看。如此高效的生产力,真的令人难以想象她完全停工的模样。
“是呢~那段时间真的是特别艰难,稍微松懈下来内心就开始在自我否定。”小鸟也忍不住叹息了起来,但马上又莞尔一笑,“但是没事的,这方面的担忧下一秒就烟消云散。”
“诶?这么快?”
【尽管是司空见惯的街景,但为了确保不错失掉汲取灵感的时机,小鸟向来会在走在路上的同时,多加注意并分析目光遍及之处、组成当下身处环境的每一分要素——
行人的所着服饰、店面的橱窗摆设、惹眼的广告霓虹、错落的屋檐房墙……可或许是由于她此时的情绪有些低落,观察四周的眼神比平常变得更加漫不经心。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因此忽漏了轻巧落于对面街边屋顶上的那抹身影。
就像是从高楼投下的阴影中具现显形,笼罩在她身上的一袭黑色羽织从不见五指的暗处迈入了灯火阑珊的明处,缓缓沿着倾斜的屋瓦踱步直下。
那若无旁骛的神情,似乎只是偶然路过此地,没有丝毫要稍加停留的意思。
但时间却仿佛在小鸟眼中几近停滞,唯一在作动的只有内心深处的莫名触动。】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一下子涌现出了大量的设计草图。”忆起那个瞬间,小鸟不禁抚着心口感慨道。
“…………为什么?”
然而对于浑然不知情的“当事人”海未来说,小鸟所描述的事实,带给她的感受满是惊讶,并包括一丝丝的惊悚。
“嗯……当时是迷迷糊糊地就有了灵感,不过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见到海未酱的那一刻,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但是却让我想起了当初成为服装设计师的初心吧。”
——想给像穗乃果酱和海未酱一样可爱的女生穿上好看的衣服,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有重要的目的吗?
“是吗……虽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那或许便是如此吧。”当时因只能远远观望而疏离漠然的脸庞,以恍如隔世般熟络的无奈神色,倒映在小鸟实诚的眼眸中,“所以,缪斯侦探社和你所说的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嘛……”
再度开口前,小鸟特意神秘地笑了笑。
【“……啊,这要赶紧拍下来。”
眼看着那名显然与众不同的女子一副即将要离去的模样,小鸟立马从怔神中抽离出身,略有些手忙脚乱地翻出包里的手机。
尽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个人的身影好像很容易激发自己的灵感,可以的话就算拍一张模糊的照片作为私下留念也好。
习惯性地摁下Main键、盲点着输入手机密码,小鸟横拿着手机对准了身影所在的方位,但映入眼帘的只有毫无响应的漆黑屏幕。
不由得困惑地按了几下手机侧边的按键,直到开机画面迟迟亮起时才反应过来——
对了,刚才在围观会场中央主舞台的时候,为了不被打扰,她把手机关机了。
小鸟缓缓放下平举至眼前的手机,对街的屋顶已经空无一人。正如她冥冥中猜想到的那样,刚才的那一瞬间确实只是对方的偶然路过,一旦错失掉就没有机会了。
……说是这么说,但感觉以后应该还会再见的。
因为未曾谋面的精灵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开个玩笑。
心中的部分负担由于这谈不上奇遇的契机而卸下,小鸟得以轻松地笑了笑。开机后的手机通过不间断的震动强调了它的回归,提醒她尽快查看关机期间囤积的消息。
“……诶?”
所有消息记录中,位于首位、最抢眼的是两则未接通话。
——穗乃果酱。
为什么?在看清名字的那一刻,小鸟的视线便彻底黏在这两条记录上,偏移不了哪怕一毫米。而本来还能顾暇一下其他事的大脑,已经除了思考穗乃果给自己打电话的原因以外,什么都想不了了。
唔……不过,第一通电话和第二通之间相隔不到一分钟,而第二通电话却是在十多分钟前打来的……大概,不是什么急事,吧。
给自己一点足以做好心理准备的缓冲宽限,小鸟喘息似的将手机屏幕倒扣在裙摆上,出神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仿佛遭受了意外事故冲击的思绪零零碎碎地各种发散:想着她该再过多久回拨给穗乃果比较合适、想着回拨过去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好、想着……
……想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穗乃果打电话需要这么思前想后?
小鸟还记得,七年前刚来意大利的时候,她和穗乃果不管有多忙都会坚持每天给对方打电话。当月的话费透支得太凶的话,也会改成发一条又一条的短信。
这样的习惯,随着她们进入大学、穗乃果毕业并开始工作,一点点地被消磨。如同数个日日夜夜帮她们传递言语的直板手机更新迭代成智能机,无论是自己,还是穗乃果,周遭的环境和人事物都变化得太快。
仅凭每通寥寥几时的电话,根本弥补不掉东京与米兰七小时的时差,逾越不过两地相隔几乎一万公里的距离,涵盖不了这之后她们各自的七年时光。
明明,她们应该是彼此最熟悉、最要好的存在,而且还曾坚信会一辈子都是如此才对。
可如今的她,连穗乃果身边是否留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都不敢笃定。
“……等回到公寓,想想之后要交给导师的下一份设计吧。”胆怯所带来的惯性驱使她打算重复去年的选择。
但似乎不允许小鸟重蹈覆辙般,差点被她塞进手提包最深处的手机急促地震动着,强烈无比地将那三度亮起的人名赫然刻在她的心底。
“嗡——”
小鸟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机。
“嗡——嗡——”
难以平复的心跳声几乎要震裂耳膜。
“嗡——嗡——嗡——”
终于,她接起了这通电话。
「……」
电话的那头,只有隐隐约约的呼吸声,却让小鸟心头紧揪。
“穗乃果酱……?”
拿稳手机的同时,小鸟捂住了自己的另一边耳朵,生怕被街上的吵杂声打扰,以至于听漏了什么。
「……小鸟酱。」
是哟,我在。想这么应答,但是喉咙却突然生疏得发不出声。
而穗乃果接下来的话更是加重了她的这个症状。
「……我很想你,小鸟酱。」
“——”
一阵“兵荒马乱”之中,通话的另一端被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所充斥,随即先行挂断。
依旧亮着的手机屏幕,证实着刚才的电话并非虚幻。
但已经无心在意这些的小鸟,正出神地仰望着天空。
一架夜间航行的飞机驶过了米兰的上空,航行灯交替闪烁,如同指引她前行的路标。
——似乎,当年在羽田机场停滞下来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
————————
“于是,我从米兰回到了日本,回到了千代田。”
“因为……穗乃果的一句话?”虽然故事的转折点比想象中还来得突兀,但海未也并没有感到很意外。
“还需要其他理由吗?”尽管也有自知之明,小鸟仍一脸理所当然地笑着反问道。
“正常而言仅靠这种理由就决定了自己的前途,未免也太轻率了。”
“海未酱果然也会这么说呢。”
类似这样为自己的选择感到不值的话语,小鸟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但是,对于你和穗乃果来说,或许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了。”在这个心事重重的夜晚,海未难得能自然地流露出笑意,“只要你们比任何人都相信这一点、比任何人的生活都过得更加幸福,那么它便不容许被他人所置喙。”
“嗯!而且也是多亏那个时候海未酱出现在那里,不然我也没办法在那个时候让手机开机,并正好接到穗乃果酱的那通电话了。”
后来小鸟才知道,穗乃果之所以会打出那三通电话,是因为当时穗乃果在与公司同事们的庆功会中,输在了酒后三巡的真心话大冒险上,被惩罚了“给你一直不敢联系的那个人打电话”。
最开始的两通电话,在同事的众目睽睽之下无人接听,穗乃果的“大冒险”也因此被pass了。
而时间间隔最长的第三通电话,是穗乃果在脱离派对游戏后,借着酒劲打出去的最后一通,继而她就不省人事地睡到庆功宴结束,并在第二天宿醉的早晨收到了小鸟要回日本的消息。
——如果当时没有接到最后一通电话、或是第二天才姗姗来迟地回拨过去的话,很多事可能都不会是如今这样了吧。
小鸟一直将之视为一个珍重的巧合。
“请别这样说……”
但是海未完全不这么认为,并且面前小鸟那双充满真诚的感激之情的双眼盯得她实在想羞耻至死,
“缪斯侦探事务所是靠着你和穗乃果两个人的努力才创立,与我全无关系。而且米兰的那一次巧遇,事实上换作任何一个比我更值得小鸟你欣赏的人,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偏差。”
“可是,在那个时间,在那个地点,出现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海未酱你呀。”
纵使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契机,但正是你为那个电话的接通搭起了桥梁;
诚然那不过是一次单方面的一面之缘,但却最终仍在横跨了整片大陆的远东的日本重逢。
海未从小鸟的眼神中读到了这些。
“——是这样吗。”为无从反抗的“命运”,为推脱不能的“责任”,海未放弃了挣扎,“既然如此,我的确是无法和缪斯侦探事务所撇清关系。”
“对吧,所以海未酱你也没必要烦恼了。”
小鸟从围栏上撑起身,望着当初那位似乎永远都藏身于建筑物阴影中的清道者,此刻正放松地站在自己的身旁,走廊里的灯光柔和地照亮了她嘴角无奈的弧度。
“——不过,小鸟我还是稍微有点好奇。”
“嗯?”
“海未酱你刚才犹豫着‘要不要切断联系’的对象里,是专指我们吗?”
“不,准确地说是与我有过接触的此岸之人。”
……但那样的人屈指可数,到头来需要纳入考虑的还是只有侦探社的大家。
以防有什么差漏,海未特意将三十一年里遇过的人回忆了一圈,也因此没注意到小鸟那抹正渐渐勾起深意的笑。
“那其中有包括绘里酱吗?”
“——”
仿佛倏地半路踩空般,因此而起颤抖从灵魂深处传递至了指尖,令啤酒的罐身瘪下去了一块。
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毕竟自己刚好正处于不擅应对“绘里”这个名字的状态。
但对于问题本身,答案早已深植于心。
就像植物的生长离不开光照、拉弓上弦时需心无他物,
因为实在太理所当然,所以也不曾多加考虑。
将几乎被自己手上的小动作蹂躏得变形的易拉罐放到了一旁,迎着小鸟并没有强迫之意的目光:
“绘里不一样。”
海未开口的那一刻,不禁让一丝叹息从口中溜走,消散于晚风之中。
就是这轻飘飘几个字,却让这个摇摆不定的夜晚终于能被安稳地定格下来。
……只是,唯有仰望可及的夜幕之上,月亮的身姿依旧隐于面纱般的乌云背后,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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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祭第二天
这里是文化祭执行委员远咲水音,今天也要为文化祭的顺利举行贡献微薄之力……个鬼啦,要不是被园田那家伙逮住了,不然从委员长手中领到清闲任务的我现在已经在畅玩文化祭了,而不是在这里——
“啊,您难不成是昨天《音乃木坂快线》报道的那位……我有看那场直播哦,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加入我们田径部?”
「非常抱歉,我是校外人员。」
“当我们社团编外的指导教练也可以啊!”
「我会妥善考虑的,在此之前请收下这份传单。」
看着海未成功地将一张印有一年A班万圣节主题咖啡厅信息的传单、连同委婉的拒绝之辞塞进了一位二年级运动系学生的怀中,用广告招牌撑着酸麻身躯的水音稍微泄去了一肚子的怨念,转而欣慰地点点头。
嗯嗯,虽然最开始的时候路过十几个人不见得能发出去一张传单,但还是渐渐熟练起来,一步步地向前走了呢,海未小姐。
心想“照这个速度继续,剩下的传单应该很快就发完了吧”,水音掏出了手机,打开了Line,点进了与绘里的对话框。
水音:「(图片)」
水音:「(图片)」
水音:「(图片)」
水音:「(图片)」
水音:「(图片)」
水音:「老师,这是今天上午份的,海未小姐穿布偶装的照片。」
一个小时前就显示“已读”的信息,依旧没有收到来自对方的回复。
怎么回事?明明昨天发的老师都会回一两句话啊,为什么今天的就……因为拍得不好看吗?不可能,我的拍照技术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都是一样的烂!才不会是这个原因。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尽管大体上仍心存困惑,但她的直觉却已经在隐隐约约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直指那位正与小女孩互动着的布偶装兔子武士。
“是兔子小姐诶!好大啊!妈妈,帮我和兔子小姐拍一张照片!”
“知道啦知道啦。——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和我家孩子合照吗?”
「乐意至极。」
似乎被当成了音乃木坂文化祭吉祥物一般的存在,海未被热情小女孩抱住了大腿,僵硬地面向了女孩母亲举起的镜头,直到闪光灯亮起前都不敢一丝一毫地动弹。
“嗯,拍好了。真是辛苦你了。”
「没关系,祝您游玩愉快。」
“拜拜,兔子小姐!我之后还会去传单上的这家咖啡厅找你的!”
被母亲牵着离开之际,小女孩还特地回过头,攥着广告单向海未道别。
终于发完传单的海未也得以轻松地挥手,目送着那对母女的身影渐渐远去,然后转向了依旧对自己投以不明注视的水音,举起了木牌:
「请问有什么事吗?」
“呃,虽然这么问有点突然,”水音抓了抓后脑勺,问道,“你和老师有发生什么不愉快吗?”
听了水音的话,海未在经过了长久的静止后才将木牌转了面:
「不算是不愉快。」
“哈——?那就是‘有发生了什么’的意思咯?”水音讶异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海未收起了木牌,肩膀也随之疲惫地垂落了下去。
“你那是什么反应啦?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喂!等一下!你怎么就先走了啊?!传单是发完了没错,但我可是正和你说话呢!给我站住!”
水音将广告牌夹在手臂下面,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了突然就扭头离去的海未,继续追问着,
“你和老师其实是住在一起的对吧?不然昨天在试做菜品的时候,你也不会调配出老师喜欢的酱汁。老师不是身体不好吗?你作为同居者跟她闹矛盾真的没问题吗?喂,海未小姐!听得见我说的话吗?别想逃避我的问题!”
“——”
水音絮絮不止的连珠炮弹,如同一只又一只闯入她灵魂内部的蜜蜂,越是想冷静去面对,越是感到不堪其扰。
或许在远咲同学的眼里自己的确是像在逃避问题吧,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愿意一直沉默下去。然而事实却是,从昨晚到此刻依然一头紊乱的思绪,根本不支持自己将事情的缘由仅靠一块小小的木板,客观地、不掺杂个人情绪地、有条有理地向远咲同学说明清楚。
不过,就算一直无视她也不是长久之计——
海未兀然停住了脚步,而没有刹住车的水音则直直地撞在她的背上。
“唔……海未小姐!”
水音刚想张牙舞爪地抱怨起来,再度举起的木牌上的文字映入眼帘:
「你很好奇吗?」
“哈?这不是当然的嘛!”
「既然如此,」木牌转向了另一面,「如果你来探望绘里的话,我就告诉你。」
“什……”
「绘里请病假的这段时间里,你一次都没有看望过她吧。」
正是因为亲眼见证了众多与绘里亲疏关系皆有的各种探病者,海未才会对眼前这名绘里最为看重的学生未曾探访这个事实本身印象深刻。
“可是……这两件事之间完全没关系吧。”水音一时间无法反驳,只能转而自己这段话背后的逻辑关系。
「但这就是我的条件,至于该怎么选就交由你自己考量了。」
用着一反常态的强硬语气,海未说罢便不留情面地转身走回一年A班的教室,将满心纠结的水音晾在了原地。
放在平时,自己可能还会更温和地询问远咲同学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有所了解后再以自己的方式为她开解。
但说实话现在的自己若是还有空闲的理性的话,也不至于陷入到出门前的早上、和绘里尴尬相处到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的困境里。
给远咲同学提出的无理取闹的条件,也只不过是一个将麻烦推脱给到时候大脑能更加清晰的未来的自己的缓兵之计。
唉……简直与昨晚全由情感驱使、恶兽般的自己没什么两样。
每走几步,海未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水音有没有跟上来的同时,都会内心绞痛但又自暴自弃地反省一番。
——而且,与此相对,报应的降临也异常之快。
回到教室,海未正要习惯性地进入后厨区,就被雪希叫住说“海卫门桑,2号桌指名你去点单”。
大概又是被昨天的那场追逐闹剧吸引来的吧。海未从雪希的手中接过纸和笔,天真得毫无防备地走向2号桌。
“哟,真是让我好等啊,海——卫——门——桑——”于是猝不及防地,海未与2号桌的穗乃果碰了个正着,看她笑得像个准备欺凌少女的街头恶霸一样蛮横,“这就是你接待客人的礼仪吗,海——卫——门——桑——?”
啊啊,果然这个名字(海卫门)一旦被原本就认识我的人知道,就会变成眼下这种情况。
“……请问你们想点些什么呢,两位客人?”
海未强压下羞耻心,尽可能语调平静地询问起坐在穗乃果对面、表情相对正常的小鸟。
“唔,菜品种类很多呢……海卫门酱~可以给我们推荐一些吗?”
“——”
真是万分恳求你们别再那样叫我了……!
不如意的种种事态叠加之下,海未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恨不得咬舌自尽的冲动。
之后,她用大量的甜点(当然是自费)进行贿赂,才让穗乃果和小鸟答应不会把那个名字告诉给侦探社的其他人。
音乃木坂文化祭第二天,可谓是诸事不顺的一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