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五卷④(上)
秋天夜晚的鸭川河畔,远岸一侧的商店街人声喧闹,长着一排枫树的近岸一侧却略显清冷萧瑟,偶有行人穿过其树干上缠绕的彩灯所投下的暖光,默默路过。
火红的枫叶孤寂地落在了石板路上,然后被绘里不疾不徐的脚步踏过,发出了轻轻的“嚓啦”声。而等到紧随其后的海未踩上时,却是悄无声息的,同身旁流动着的鸭川一样,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般的安静。
……从旅馆出来后,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距离感,沿着鸭川走着、走着。直到绘里停下来向自己说清楚“要买的东西”是什么之前,海未都会像身后的影子似的一直跟着她。
也没什么不好的。夜晚的鸭川沿岸是与罪兽最无缘的地方,既不缺前来赏景的游客和情侣,也不乏彻夜通明的店家,根本不需要考虑在这附近长久徘徊的危险性。
而且,在京都的罪兽不归自己处理的现在,可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观光心态感受这片熟悉的土地,也不失为好事。
这样想着,不管是白天与肃正巡进行交涉的不如意,还是眼下绘里令她疑惑不解的异样,都阻止不了海未在此刻获得心灵上的一丝宽慰。
她抬眸,注视着绘里的背影:或许是不太习惯旅馆的木屐,绘里的步伐变得比以往还沉重且缓慢,像是要扎实地确认自己每一脚都稳稳踏在地面上一般。
“——”
足音落在她的心头,却溅起了阵阵水花。渐渐地,微微睁大的双眼里倒映的不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像将阳光折射出彩虹的雨滴一般,迷离的光影在其中扭曲着、变形着,形成了被遗留在遥远时间另一端的镜花水月。
不禁,海未想起了,过去的某个时候,在被雨水打湿的石板路上踱步前行的某个人——也是在京都,也是在鸭川河畔,也是隔了一段距离走在自己的前方,也是迈着如此小心翼翼的步伐。但不一样的是,当时,是分不清早中晚的雨天;地上落满的,是被雨水打落下来的夜樱花瓣;走在前头的,是撑着油纸伞的那个她。
但就像雨过天晴后从大地里蒸发掉的水分,就像仅存于过去的一场梦,“梦醒”之后,自己再也找不到她的下落,也没办法从当时在场的其他清道者口中得到确认她曾经存在过的答案。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组长?那个时候,是你命令我护送她回去的。”
“你在说什么啊,132。没有的事你要我怎么记得。况且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就不要过多纠结了。”
“但是——”
“换个角度想想,132,既然其他人都没见到过,就只有你自己见到了……那‘她’会不会是你的‘幻想朋友’呢?”
“幻想朋友……那不是童年时期才有的幻想吗?”
“不要那么死板,清道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一个人又重新活了一次’吗?我记得……你现在已经当了差不多15年的清道者吧。15岁这个年纪,有幻想朋友不是很正常嘛。”
“可是我们还留有生前的常识和观念……”
“你可以问一下那边那位活了9年的814,他之前还跟我说‘他有一个疯狂科学家的傲娇助手当他的幻想朋友’呢。”
“……请问,为什么是‘疯狂科学家的傲娇助手’?”
“因为他给自己的中二设定是‘疯狂科学家’。”】
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她”就是迷茫的自己为了自我疏导而创造出来的幻想朋友地,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甚至往后也无从怀念起——因为不知何由,自己忘记了她的名字,忘记了她的样貌与声音,忘记了她所说过的每一句,忘记了除了“想要感谢她”的心情以外有关于她的一切。
……犹记得,那是发生在自己决定要退出肃正巡的前夕——然而,后来自己不再遇上过一次下着太阳雨的京都的午后。
如今的京都有许多家卖油纸伞的店铺——然而,自己没有再找到任何一把和当初自己借走的那把、花色相同的油纸伞。
见证了一切的鸭川至今仍在静静流淌——然而,无论往其中抛入了多少枚石子,激起了多少次水花,鸭川依然沉默。
甚至连封存着唯一仅剩的小小纪念的“清道者权限”都……
海未的手落寞地碰向身上原本挂着“清道者权限”的位置:这一个月来,腰际上的空落,从没像现在这样明显。
“阿嚏。”
走在前面的绘里突然站定下来,双手捂着口鼻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一记响亮的警钟驱散了充斥了海未脑海的回忆的雨雾,令她一个瞬身闪到绘里的面前,双手关切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身体有没有大碍,绘里?是着凉感冒吗?还是发烧了?有需要药的话我可以立刻到附件的药店去买,如果身体还感到不适我们还能去就近的医院……”
如果是灵魂缺失引起的身体免疫力降低,那就大事不妙了……!
“Stop——!海未你是想咒死我吗?!”绘里忍无可忍地扒开海未的手,那一段仿佛连后续的入棺火化下葬一条龙服务都准备齐全的发言听得她额上直冒青筋,“我只是鼻子有点痒,仅 此 而 已!”
“唔……!”见到绘里这么大的反触情绪,海未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敏感得令人容易起疑,有些语无伦次地试图圆回去,“因为,那个……毕竟京都到了十月中旬之后气温会开始骤降,是感冒的多发期,而且绘里你现在才泡完温泉出来,冷热交替之下感冒的风险也随之大增,还有你现在的穿着……穿着……”
海未审视的目光将绘里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不得不说桐村旅馆配置的浴衣真是非常良心,没有偷工减料地减少蔽体的布料面积,看起来也既厚实又美观,更别提绘里还披了一件保暖用的茶羽织出来,各种方面都无需担心了。
“不,没什么,十分地完美且防备万全。”海未缓缓地道出发自内心的感想,轻轻地笑了,“还有,这身衣服很适合你,绘里。”
随意披散下来的金色长发也好,与众不同的雪白肤色也罢,本以为会和日式浴衣的风格难以相容,但在绘里竟能如此融洽地搭在一起,不由得让人心生感动……
浴衣爱好者海未想将眼前这珍稀的一幕记录在今天的日记里。
“……海未对京都,还真是了解啊。”但绘里的心思却放在了她的前一句话上,瞟了一眼海未略显诧异的眼神,她继续沿着鸭川慢慢地走着。
“诶?这……”绘里话里有话的态度令海未有些为难,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跟了上去,然后坦诚地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京都对我来说就是第二故乡,作为清道者的很多重要阶段都是在这里发生的。”
“那……”绘里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一如她接下来的话一般出人意料,
“加入肃正巡也是吗?”
“——”
犹如常年收纳在内心深处的过往,突然被人揭开掩盖其上的黑布般倏地一寒,海未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引路人。
兴许是街边的灯火明亮得过于杂乱,糅合在绘里的回眸里,竟让海未读不清她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问出这句话的。恍惚间,海未猛然觉察,自己与绘里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得这么远……远到自己没什么信心,能把回答清晰传到那边去。
所以,要先靠近过去才行。
这么想着,海未也确实这么做了,能够将地上的落叶踩出声音地,走向绘里。
“不,加入肃正巡不是。”然后确切地给出答案,既是在重视绘里的疑问,也是在重视自己心目中的京都,“那件事是发生在别的地方。”
【如血的夕阳照在苍白冷漠的住宅高楼上,立于顶楼的陌生人像蔫蔫欲倒的稻草人般干枯无力。一眨眼,高处的平台空无一人,而血迹尚未干涸的地面又添了一摊血肉。】
——因为京都于自己而言意义重大,她打从心底,不愿意将这样的京都和糟糕的回忆联系在一起。
“……你不打算隐瞒吗?”绘里将手揣进羽织里,看着海未站定于自己身旁——她的直接果断远超自己的意料。
“为什么要隐瞒呢?这本来就是我凭自身的意志所作出的决定,绝非可耻之事。”海未背着手,面朝江面,表现出卸了些许负担般的轻松,“没说出来只是不想让绘里你过多牵扯到彼岸这边的事……你还是更愿意保持原来的正常生活,不是吗?”
“是嘛……”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吾彦先生?”
“不如你自己问问他?”
听绘里忿然的语气,海未似乎嗅到了一丝不简单的隐情——如果只是吾彦单纯地多嘴,怎么会让绘里有这样的反应?
“哈啊……我知道了,等一下我会找他问个清楚的。”海未心累且充满歉意地说,“抱歉,绘里,保护你本来应该是我亲自履行的责任才对。”
“都说了别放在心上,既然是工作也无可奈何。”渐渐地,空气中吹起了拂过川流之上的风,迎面给绘里带来了清新的潮湿之气,沉重的心情开始多了几分惬意,“对了,今天的工作交接问题交涉得怎么样了?”
“……几乎一无进展。”海未脸上失落的阴影更深了。
本来一开始打算单刀直入地去找肃正巡的现任组长,结果被负责巡查的肃正巡成员给拦了下来,说如果要会见组长就必须要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设立的第一分队队长的批准,结果第一分队队长也不在,只能去找第二分队队长,却仍是扑了一个空。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她暗中挟持走了一个肃正巡成员,逼问了一番才知道:这一届肃正巡从一开始就没设立过分队,都是用来把妨碍行动的无关人员打发走的暗语罢了。后来的大半天时间她也别无他法,只能顺路去一趟此岸书库,把之前在千代田的时候想查阅的资料查了一遍。
——真的无论过了多久,肃正巡依旧是那么排外。
“但至少还是见到老同事了吧?”
“不,完全没有,过去了这么多年,肃正巡的成员基本上经历了一波大换血…………………稍等一下,为什么绘里你会知道和我的任务起冲突的对象是肃正巡?!吾彦先生到底跟你透露了多少事?!”
面对海未仿佛底细被人透个精光的恐慌,绘里只是嫣然一笑:“哼哼~究竟有多少呢~”
“唉……话说,绘里对我加入过肃正巡这件事是不是过于在意了一点?”海未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吾彦在告诉绘里的时候还添油加醋了什么,接着,她联想起先前绘里异样的态度,试问道,“——难道说,刚才一见到我,就把我从竹之间里拉出来也是因为如此吗?”
“……还不是因为海未什么都不说。”绘里沉默了半晌,然后向前几步,从结实的石板路上,走到布满砂石的河岸上,“这么重要的事,一点都没说。”
“所谓的重要,也只是绘里你作为不熟悉清道者的普通人来看,才会这么觉得的。”海未试图用比喻来让绘里理解肃正巡对于清道者的概念意义,“但是肃正巡对我们来说 ……嗯,就是你高中时期加入的学生会一样。”
“然而,关于我高中的时候加入过学生会这件事,告诉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绘里蹲下身,一边挑拾着地上的砾石,一边反驳道,“还有‘学生会’对于我的人生而言也是很重要的时期,海未你也想从这里下手偷换概念的话已经失败了。”
“偷换概念的明明是绘里吧……”海未先是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接着正声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肃正巡之于清道者,就像学生会之于学生一样,是到了一定时期都会面对的选择’,就是这样普通的经历。”
“啊啊……看来我们两个对‘重要’和‘普通’的定义差得不是一般的大呢。”捡起了一枚形状扁平的石头,绘里将其向上抛了抛,掂掂手感,“既然这样,就用海未最喜欢的比试来决定吧。你输了的话就把你过去的经历全部讲出来吧,反过来我输了也是同理。”
“不,我并不喜欢,但也说不上讨厌。”听不出绘里的话究竟是认真的又或是调侃,海未直白地澄清道,“唉……绘里想比什么?”
“打水漂,玩过吗?”
“……我没有玩过。”
在绘里提出来的一瞬间,她就飞快地想从铭刻在灵魂中的生前经验中寻找有关于“打水漂”的记忆……然而真的一点都没有。
“那就决定是打水漂了。”绘里顿时胜券在握,将手中已经挑好的石头弹给了海未,自己又弯下腰找了一颗适合打水漂的起来,“不过既然海未是新手的话,稍微让你一下 ……9局5……不,15局8胜如何?”
“绘里,要是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可是很容易吃亏的。”稳稳接下绘里丢来的石子,海未捏了捏,自动进入对手的身份,向绘里发出了警醒。
“你想说flag吗?那种东西生不生效就看命运女神站在谁的一方了。”绘里挽起了羽织的袖子,然后对海未摆出了“请 ”的姿势,“那么,就有请清道者小姐先手~”
“……”
火大,总觉得被小看了。
海未的求胜欲被短暂地激醒。她回忆着过去偶尔途径河岸见到的,小孩子打水漂的模样,然后模仿着,横抛出了石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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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里打出的石子又一次抵达了对岸,为她的八局胜利拉下了帷幕。
“8比6,checkmate哟,海未。”绘里得意地回过头,望着仍一脸无法心服口服接受的海未。
“啊,是啊,确实是我输了……但是!”海未相当上头地再捡起了一枚石片,“再来一局!我已经抓到了打水漂的诀窍,这次我绝不会再输了!”
“嘛,再比一次也倒没什么,但无论是输是赢,这一局的结果也不会改变,身为武士就要好好地完成亲口许下的承诺,不是吗?”收敛了肆意的笑容,绘里转而通情达理地说服着海未,“况且我还有晚上11点的门禁在,没有时间进行第二场了。”
——不过嘛,要是真的还有第二场,自己的“桂冠”估计岌岌可危。
绘里在脑海里简单复盘了刚才的比试:虽然最开始的时候,海未丢出去的石头在河面上连两下都弹不起来,但是经过了几局的尝试和对自己动作的观察,海未丢出的距离却已经逼近、甚至超越了有几次没能丢好的自己所丢出的距离,与一般的初学者相比进步太快了。如果没有开头几局拿下来的优势,大概真的会有被海未反超的可能。
也是,从海未剑弓双修的战斗风格来看,这种技巧性的学习能力恐怕早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吧。
“……我明白了,下一次的比试以后再说。”海未冷静了一下险些被胜负欲冲昏的头脑,但仍旧有些耿耿于怀,“只是,绘里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呢?千代田根本没有一条适合打水漂的河流吧。”
“千代田确实没有。”绘里拢了拢身上的羽织,避免被随着夜深一起突显的寒意侵扰,一脸怀念,“但圣彼得堡有。”
“圣彼得堡……绘里俄罗斯的老家?”海未记得,还有希联系自己的时候,有提起过绘里家在俄罗斯的住址——然而自己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那里寻找过绘里灵魂碎片的踪迹。
“嗯,我的老家在圣彼得堡的郊外,算是乡下地区,有深山,也有树林。”绘里语气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如果不是穿着不方便的木屐站在崎岖不平的河岸边上,她可能会随着高涨的心情,像踩着轻快的舞步般悠悠走起,“然后呢,在我家几公里以外的森林里有一片很大的湖泊,我们很经常去那附近玩,天气暖和的时候在湖边野餐、钓鱼、打水漂。等到天冷,湖面结冰了,就在上面滑冰。”
“——”望着绘里少见地笑得如此纯粹的脸庞,海未感觉自己的内心被触动了一般,也跟着欣慰地笑起来,“是啊,听起来,是非常幸福的经历呢。”
“哈啊……虽然短时间是回不去那里了。”绘里的笑容渐渐染上了些许惆怅,“但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也想带海未去看看那片湖。”
“额……这个……我,我会先满怀期望地等待着的。”海未语塞了一下,一脸心虚地说——不出意外的话,她去到圣彼得堡时,那片湖泊也会事先特意去调查一趟的吧。
真是万分抱歉,绘里,辜负了你想和我分享儿时回忆的好意。海未在心里向绘里道着歉。
“——好了,接下来该海未讲了。”
“诶?”
海未回过神,只见绘里正用仿佛在熠熠发光的蓝眸望着自己。
“之前约好的,我可是破例地把我自己以前的经历拿出来讲一点了。”绘里走向身后平缓的堤岸,然后坐了下去,像一个等待戏剧开演的观众,催促着海未,“我讲完了,所以现在轮到海未讲了——事到如今还打算逃避的话,那就太过分了。”
“哈哈……我知道,我不会逃的。”
苦笑了一番,海未的面色平静如初。她面向平静流淌的鸭川,沿岸店家的灯光,缠绕在岸边棵棵枫树上的暖色彩灯,倒映于河面上,仿佛一幅永久定格了在夜空中一瞬绽放的烟火画卷,璀璨、夺目,又无限连绵。
——但说到底还是虚幻的。
海未将捏在手中许久的石子丢进了鸭川里,激起阵阵涟漪,将这瑰丽的倒影搅乱成暖黄色的光的碎片,粼粼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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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清道者睁开眼的第一刻,千代田正下着雨。
当时的我站在音乃木坂的正门前,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那天似乎是周末的样子,学校里冷冷清清的,连门口的保安都不在,可以问路的人一个也找不到,于是我离开了那里,去了人多的十字路口。
但是走着走着,我开始慢慢想起来:这里是千代田,刚才自己待的那座学校是当地的百年女校音乃木坂,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有一家名叫“穗村”的和菓子店……关于这座城镇的种种尽数回忆起来,甚至有了“自己是清道者而不是生者”的自知——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于是,我在千代田浑浑噩噩地徘徊了好几天,直到被当时还很年轻的宫司大人找到。宫司大人为我指点了一番迷津后,便让我去京都找虚日大人报道。
当时的虚日大人并不是现在绘里你认识的那个虚日,而是他的前任——在见到我的时候,前任虚日大人对我的存在很惊讶,因为按理来说,每一个清道者都是由虚日亲自从灵魂转变过来的,但他却表示对我没有一分的印象。可无论是我身上的清道者权限,还是他手中写着我名字的清道者名单,种种迹象都表明我确实是一个清道者,他也不再追究,将我当做一般的清道者一样对待,并在我去与京都清道者大队汇合前,问了我一句话:
“我见过的强大清道者只有两类:一类,是‘为了追求极致而封闭内心’,另一类是‘宁愿痛苦也想坚持自我’。清道者51306891132,你觉得,你会成为哪一种?”
……我没有回答他,但后来想想,那个时候的我一定更偏向前者。因为,连名字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人,哪还有“自我”可言?
之后,接下来的1年里,我一直都留在京都作为一名新人接受着训练,并且在这期间还结识了一位同为“人之力”的明理小姐,成为一起猎杀罪兽的同伴。
嗯?你问“人之力”?唔……绘里你听说过清道者的“天地人”吗?……听希讲过?那就一切都简单了。我的能力属于“天地人”中的人之力,是一种稀有但又不怎么强力的类别……或许,我和明理小姐组队,也有一层同病相怜的原因在也说不定。
而后来,结束了在京都的新人修行,我和明理小姐辗转于日本的各地,猎杀一些难度系数较低的罪兽。在那几年里,明理小姐她……………先我一步走了,从那以后,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行动的。
……单独行动了一段时间,大概是92年的时候,我去了东京的板桥区……出于某种特殊机缘,我成功杀死了我清道者生涯的第一只恶兽……也因为这件事,我收到了肃正巡对我发出的入职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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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兽是……”
听着那仿佛想克服什么般用力的咬字,绘里忍不住对挨着自己坐在一旁的海未问道。
“是一种比罪兽更强大、更具威胁性的恶念化身,光是存在着就可能给现实带来灾害的可怕罪兽。”海未用着客观得像写报告一样的语气说。
“只有这样……?”
“……我希望绘里你能只知道这种程度。”感受到绘里侧脸看来的直直眼神,海未低下头,不敢看她,“不知道也没关系的,真的。”
“现在说这种话已经迟了一个多月啦。”
“是啊,真是万分抱……!唔……?!”
“好了,道歉也是一样迟了,禁止禁止。”绘里抬手抵上海未的下巴,让她本想开口道歉的嘴强制闭上,“比起遮遮掩掩的,提前说清楚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是吗?”
被掌控住下颌的海未无法避开绘里认真的神情,对峙良久,实在拗不过的海未投降认输似的拍了拍绘里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来,说吧。”绘里放开了海未的下巴,严肃的双眼却仍紧紧地盯着她。
“恶兽……其实就是清道者压制不住自身罪孽后,暴走变成的罪兽。”海未置于膝上的手不安地攥紧,沉下来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夜的深邃,但又在微微地动摇着,“——全属实言,绝无欺瞒。”
“……原来如此。”绘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如果是这样……宫司先生说的那些话,以及茜婆婆的反应,这两者也自然就说得通了。
河畔沿岸的灯火人烟的声音渐渐远去,只余树叶飒飒的响声在其间回荡。风微微吹拂着两人垂散下来的长发。透过深蓝发丝显露出的间隙,绘里望见敛藏于其后的,如同蒙上灰尘般黯淡的金眸。
“啪。”
绘里用力地合上掌心,就像上课时要把发呆学生的精神集中到自己身上般,立刻把沉郁着的海未的注意吸引了过来。
“怎,怎么了吗,绘里?”
“也就是说,海未你也有变成恶兽的风险是吗?”绘里收回手,明明正微笑着,却淡得像风一吹就会散了般,眼眸里溢满了伤感,“如果真的有这么有一天,你再也压制不住你的罪孽的话……会变成这样吗?”
“那种事……”
“会吗?”
用着轻柔的语气,绘里却不断地逼迫海未去直视那样的假设。
“……如果真的发展到了那种程度,我自然也不会例外。”
——因为那就是所有清道者无法逃避的其中一种宿命的可能性。
那样不详又可怕的东西,竟然和自己灵魂中的某个部分是同源的存在……她不存在的胃部忍不住倒起了胃口,宁愿死也不想沦落成那个样子。尤其是在,自己在此岸有了熟识之人的当下,更不想让她们看到那样的自己。
“是嘛,这样的话,我明白了。”然而,仿佛海未此刻的忐忑与纠结都没有什么意义似的,绘里十分释怀地舒了一口气。
“明,你明白了什么?”绘里平淡的语气,听得海未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说的话,和绘里听进耳中的话到底是不是一个内容。
“明白了海未你有可能会变成恶兽这件事啊。”
“……真的明白吗?”海未的双眼充满质疑之色地微眯了起来。
“当然啦,就算你换成英语还是俄语讲,我还是一样听得懂。”绘里耸了耸肩,然后话锋一转,“——只是呢,比起海未会变成多么危险的怪物什么的……”
“居然说‘什么的’,我可是在说认……唔?!”
海未转头看向绘里,却猝不及防地被她的手指正中戳了脸颊。
“……我更好奇海未变成恶兽后,是什么模样的。”绘里“ 呼呼”地露出恶劣的笑容,被自己戳凹下去的微鼓的脸不禁让她想起了某个与之相似的软萌生物,“难道是……兔子(うさぎ)?海未会变成海未兔(うみさぎ)吗?”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恶兽!”海未捂住了自己一直被戳弄的脸,“我和兔子也一点都不像!”
“那……海胆?”
“绘——里——”咬牙切齿的声音已然成了暴风雨降临前的预警,这一个月的经验告诉绘里:差不多该住手了。
“啊,是的是的,恶兽是比罪兽危险几十倍的怪物,我充分知道了,真的没有小瞧它的意思。”但是无论她再怎么认真地复述海未先前的说法,前后的反差之大还是显得绘里的收敛显得毫无诚意,还十分敷衍。
糟糕了。大意疏忽了的绘里暗感不妙。
“……”尽管是看不见东西,但绘里仍感觉眼前这位清道者的忍耐底线已经被压抑许久的怒火给“嘭”地烧断了。此时的海未既没有怒吼,也没有“和善”的笑容,只是用充满寒意的眼神怒视着自己,金色的眼瞳甚至开始溢现出象征愤怒的焰色,但被海未刻意的沉默抑制着,反倒令其收敛得像野兽的竖瞳般锋锐——区别是海未并不把自己当成猎物,仅仅只是生气的对象罢了。
不过嘛,她也不想被一直当做这样一个对象。
“海未,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
“……”
“我也清楚你不断强调这些的用意,但事到如今……‘怪物杀手’啊,‘生前疑似千年难遇的大罪犯’啊,‘在大扫除方面无比严格的恶鬼’啊,各种各样的危险标签早就在海未的身上贴得到处都是了,就算现在再加上一张‘恶兽预备役’,我也不会多大的感触。”
倒不如说已经彻底习惯了。
“……”海未置气地撇开了视线。
“况且,我早就不是‘与彼岸一无关系的普通人’,而是‘清道者51306891132的引路人’——比起害怕与逃避,更首要的应该是理解与解决才对。”
绘里凝视着海未背过身的身影,蓝眸里的光彩如同冬去春来,湖面上融冰化出的流水般明亮且净澈。
“虽然这样做你看来,显得我对罪兽之类的东西没有像以前一样谨慎了,但是……那只是我个人的心态,发生了稍许的改变而已。”绘里一边说着,一边向海未的肩膀伸出手——
“别碰我。”
海未沉声的喝止令绘里的手滞在了半空中。不是赌气的抵触,而是警告——因为这从海未身上散发出的,哪怕隔了两层衣物,也能清晰感受到的热量,正仿佛要把空气点燃了一般,迅速加热、升高着周遭的温度。
“海未……”
“——”海未背对着她,静静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热气才渐渐褪去。与此同时,河岸上再度吹起秋意浓厚的风。
压制住了愤怒原罪的海未转过身,眼中的眸色已经恢复了往日令人安心的色彩,只是仍有火星子般残余的愠怒之色,依依不饶地瞪视着绘里。
“说到底,还是绘里你对罪兽的警惕心,有所降低了。”
“啊哈哈……大概是这样吧……”
“那么,为了让你再次回忆起那种感觉……决定了,”海未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向着远处走去,“我不想管你了,绘里你就留在这里变成罪兽的囊中物自生自灭吧,再见,就此别过。”
“诶~海未你这个恶鬼,无情的女人,失格的武士!我要是等一下真的出事了你该怎么办?”
抱怨是这么抱怨,绘里甚至动都没动一下身体,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
“随便你怎么指责我,只要绘里你能因此找回对罪兽该有的危机感,此身就算化作彼岸的厉鬼我也在所不惜。”海未毫不动摇地正声道,“以及如果你真的担心自己会遇到危险,现在就应该趁现在街道上人还多的时候,赶紧回到旅馆,而不是毫无紧张感地坐在河堤上吹风,以上!”
撂下一句说不清是数落还是建议的话,海未就这么转身走了,一身黑色的羽织转眼间就融进了夜幕中,不知所踪。
“……跑得那么快,还说不像兔子。”
绘里将手放在了海未原先坐过的沙堤上,被愤怒的热度灼烤过的滚烫,已经被微凉的空气稀释成了适宜暖手的程度。
不过也确实,自己的紧张感,是比最开始的时候淡掉不少了。
罪兽很可怕。
——但是有海未在,就不会有事。
海未的身上存在着许多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
——但只要不是未知的,那就可以防范;就算发生了,只要那还是在人的大脑可以理解的范畴里,总是能找到办法的。
“会变得这么乐观……这不还是,拜某个清道者小姐所赐。”
绘里嘟囔着吐槽出了真相。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