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海】冰河之上

第46章 第五卷④(中)

鸭川河畔


“哼哼哼……♪”


在度过体感一小时,实际十分钟的孤身时光后,绘里停下了排解寂寥的轻声哼唱,缓缓地吐一口气。


“不说一句‘我回来了’吗,海未?”


她对无声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海未说道,脸上的表情九分平静,一份惊讶——惊讶在海未比她预想中回来的还要快。


“……你居然真的敢一个人待在这里。”尽管远远地就能感受到绘里的灵魂气息仍停留在原地没动过,但真的回到这里,并望见绘里一如刚才坐在此处的背影,海未还是不禁无语得又气又想笑。


“是你说的要我好好回忆一下害怕的感觉,我才一直留在这里。”绘里笑着抚着心口,用着惴惴不安的语气“恐慌”道,“啊,真害怕呀,海未再来晚一点我恐怕要被罪兽吃掉了~”


“说谎。”海未完全不吃绘里这一套。


“说‘不想再管我’的海未不也一样吗?”绘里满眼笑意地眯起,看着海未板着脸坐在自己身旁原来的位置上,怀里还抱着一小包纸袋,光看包装完全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不禁让她疑惑了起来。


自从从穗乃果手里拿到了不会使日本经济通货膨胀的正经工资后,海未买东西回来的景象已不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了。只是为什么是现在……?


“这个是……?”


“……来,给你的。”海未放弃挣扎地轻叹了一下,然后将纸袋郑重地双手奉上到绘里面前,“还请收下它。”


“哈……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纵使是绘里,也被海未这时机送得不对劲的礼物打了个猝不及防,不禁也跟着毕恭毕敬了起来,接过纸袋,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又问,“现在可以拆开来看吗?”


“请随意。”


听了海未的许可,绘里先是摇了摇,聆听其中传出的声响——感觉是一个小物件——然后才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个小小的钥匙扣,借着枫树上的彩灯光线,垂下来的挂件也看得一清二楚——


“……雨虎?”


更正式一点的叫法应该是“海蛞蝓”,又称“海兔”,因为那对形似长耳的触角,静止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至少她自己第一眼就差点认成了兔子,如果没有它用于行走的波浪状底部吸盘的话。


“怎么突然送我这个了?”绘里晃着手中蓝底白斑的海兔钥匙挂件,眼神戏谑地看着已经将脸撇到另一边的海未,“难道你是想说,这才是你变成恶兽后的模样吗,海兔(うみうさぎ)?”


“啊真的是,你也该适可而止了,绘里,别再拿我的名字开玩笑了!”海未忍无可忍地正过脸,生气得仿佛头上冒出了十字的青筋般。


确实是有点过了,绘里在心里默默地反省了一番,继续问:“不然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海未张了张嘴,似乎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这驱使着自己买下这枚钥匙扣的较真想法说出口,支吾了半天,勉强挤出了一点,“因为,因为……兔子是兔子,海蛞蝓是海蛞蝓……我是我……所以……”


“所以?”


“所以……唔唔唔……”海未喉间翻滚了一下充满纠结的低呜声,最后自暴自弃地将后半句一吐为净,“所以!我的话暂且不论,绘里你用谐音将兔子和海蛞蝓两种不同生物草率地混为一谈,未免对它们太无礼了!这样是不行的!”


“……”


所以……刚才海未生气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名字被自己拿来开玩笑了吗?参透了海未的话中之话,绘里恍然大悟。


不过在这种角度上生气,总感觉像被人取外号而生气的小学生呢……嘛,开玩笑开得太过火的自己也像小学生一样幼稚就是了。


“也对,兔子和海兔,还有海未都是完全不一样的生物。”绘里将海兔钥匙扣放回纸袋中,神情庄重地对海未说,“那么,我要在这里重申一下我的声明——”


“声,声明?……请问,声明什么?”本以为自己可能在别人听来会很莫名其妙的念头,没想到被绘里如此认真且郑重地对待,海未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那就是……”绘里眼神坚定,仿佛她在说什么必胜台词一般,“在海未变成恶兽后的形态这件事上,我是永远的兔子派!这跟谐音毫无关系,单纯只是觉得海未就应该是‘兔子小姐’而已,还请放一百个心吧。”


“都,说,了……!”刚要下意识地和绘里挣个究竟,海未却虚脱而无力地泄了气,一脸的心累,“唉……到底哪里像了,我和兔子……”


“这就要海未你自己去思考了~”——反正说出来也会被用力地驳回的。


面对着面前无论怎么抗议和抱怨,始终都分毫未伤,甚至还狡猾地“以退为进”的绘里,海未为自己刚才连愤怒原罪都差点激出来的气愤感到不值。


为对方觉得无伤大雅的玩笑生气,只会显得生气的人像个笨蛋一样。


“啊啊,真的是,会不会变成兔子型恶兽就随绘里你任意猜测吧。”海未决定之后对任何一个兔子笑话置之不理,转而将自己先前抛下的正题拾回来,“现在已经九点了,我会试着抓紧把我后面的经历讲完,让你能赶在门禁之前回旅馆的。”


海未冷淡得像在例行公事的语气,令绘里不禁默默苦笑了一下。


某种意义上,是比生气还严重的状态。


不过……


绘里想起最开始,海未坦言起清道者和罪兽的关系时,那仿佛要被吞入夜幕中一般,消沉的神色。自己正是因为看不得她继续那样下去,宁愿在对于如何安慰她还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也要绞尽脑汁地将海未从那种状态下拉出来——就算是坦明了自己危机感淡薄的真心,还是用玩笑来转移注意力——脑袋一热,便把惹海未生气或不惹海未生气的办法,都试了一遍。


——总比让她变得郁郁寡欢,又偏要硬撑下去,要好得多。


绘里确认了自己起初的想法,再度看向海未:


“嗯,继续讲吧,海未。”


这同样也是避免让海未继续沉浸于那些无可奈何之事的办法之一。


————————


你还记得在这之前,前任虚日大人问我的那句话吗?


在杀死了那只恶兽后,我才真正明白,我根本做不到像他所说的“前者”那般,将自己全部情感排除在外,一心只为猎杀罪兽。我无法容忍任何一个清道者以某个自以为正当的理由去侵害生者的生命,打扰此岸的秩序——因此,我加入了肃正巡。


绘里,我不清楚你从吾彦先生口中听到的肃正巡是什么样的形象,但最早的肃正巡,本来就只是几个清道者为了遏制个别清道者的恶行劣矩而成立起来的。跟现在的特种独立部队不同,起初的肃正巡更偏像是“清道者自律会”的性质。


……精英,吗?确实是吾彦先生会说出来的话呢。这样想稍微有点本末倒置了,原最初肃正巡的入组标准仅仅是理念相同的清道者,只是到了后来,肃正巡涉足的范围,从最开始的约束清道者,扩展到肃清无法无天的清道者,再到剿灭一般清道者处理不了的罪兽和恶兽,对肃正巡成员的实力要求也跟着越来越大了……我那个时候肃正巡的最低标准是“独自一人猎杀一只恶兽”,至于现在肃正巡的标准是怎么样的,我便不得而知了。以及“反对虚日作风”嘛……肃正巡的行事准则,从始至终,一直是“秩序至上”,在不同的时期,肃正巡或许做法上会偏向激进或是保守,但唯独这条原则是绝对不会违背,而现任虚日的行为作风……该说是无视框矩呢?还是离经叛道呢?总而言之这让如今偏向保守的肃正巡难以看惯。于是,如今虚日与肃正巡之间的关系成了历代以来可以说是最对立、最两不相干的一代。过去的某届肃正巡甚至一度成为当任隶属于虚日麾下的特殊部队,而现在的肃正巡与虚日……恐怕只有偶尔的必要情报互通。


抱歉,一不小心,肃正巡的事情似乎讲得有点多了。该怎么说呢,虽然我早就已经退出了肃正巡,但是……就算只多一个也好,我想让更多的人能够客观地看待肃正巡的清道者们,而不是被流言蜚语影响着加深对他们的刻板印象。即便他们做的事是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即便也可能有一些无辜的清道者被他们的行为所伤害而怨恨他们,我也觉得他们是值得令人尊敬的……!——或许我说的这些话,吾彦先生是嗤之以鼻的,但是我相信,如果是绘里你的话,一定能理解的。


……是吗,谢谢你,绘里。


那么回归正题……在那之后,我作为肃正巡的一员,同其他人一起行动,在这期间,我的实力在各种高危作战中得到了质的提升。同时,我与一直以来都在我的灵魂内沉睡的愤怒发生了对话,渐渐地掌握了愤怒的原罪。


就这样,我迎来了加入肃正巡的第九年。九年放在肃正巡里基本上可以等同于相当老的资历,那时许多人觉得我有能力跟当时的下任组长候选人竞争资格,然而我自己……令许多人大失所望地,我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当中。


九年里,我逐渐意识到,我真正想做的事,和肃正巡在做的,可能不是一样的事。……是的,我确实对不良之事无法苟且姑息,但是我也清楚,恶事除非断其根源,否则,即便使用再过激的手段,恶也永无灭绝之日。… …可能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经清楚了这一点,只是被我选择性忽视了吧。在我打算和肃正巡划清界限那一刻,这样的观点自然而然也浮现在脑海中。


至于我真正想做的事,大概是……我,不想再让任何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了——包括那些本应该顺利净化完罪孽前往彼岸,而非沦落为恶兽的清道者们在内——我不想再看到了。


……这样说,在绘里你听来很突然吧。但这确实是埋藏在我内心中已久的执念,毕竟……那些附身于我灵魂中的怨念,每一个晚上都在向我倾诉被杀的不甘与憎恨。每当有个人死在我的面前,夜里的那些声音就会被进一步放大,平时的我还能试着无视掉。可一旦到了禊净的时候,只能被迫一边听着那些咒骂,一边集中精神驱动灵力净化……其实有几次,我的精神被逼到了极限,甚至有了想割掉自己耳朵的冲动——当然我清楚就算割掉了也还是会听到的,但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但是,我其实心底是知道这个愿望有多么不现实,也知道说得再如何光明伟岸,本质上都是我的负罪感作祟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顺其自然,继续留在肃正巡好了 ……这样的念头,在那段时间里,每当我有想退出肃正巡的念头时,都会出现……我在肃正巡的第九年,就在每天的摇摆不定中度过了。


然而这样日日夜夜的纠结,在第十年的某一天就突然迎刃而解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促使我想通的,我已经不太能想不起来了,但在那之后我立即向组长提出了退组申请,他震惊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楚。


你问我想通了什么……?额……那个……可以不说吗?虽然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相当发人深省,但是现在想来好像稍微有点,不经大脑了……诶?不行?必须说?唉 ……没办法了……


唔,嗯,嘛,简、简单地说,差不多就是“顾虑那么多干什么!想做的事就放手去做!不想做的事就丢下不管!才不管有没有用什么的呢!而且比起像现在一样窝在肃正巡里当一辈子的打工人,成为一个行侠仗义、随心所欲的浪人武士不是更潇洒吗?!”……嗯,大概就是这么任性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我会讲的话?是呢,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感觉像是谁用这种话劝诫过我……唔,到底,是谁呢……?


总之,我舍弃了肃正巡的特殊身份,变回了普通的清道者,作为清道者51306891132的最优先事项自然也从“维持秩序”重新回到了“净化罪孽”……但是,虽说一切都变回了原样,可突然之间空闲的时间变多了,总有一种头重脚轻的失衡感……而就在那时候,中东地区爆发了战争,那里的死亡率大幅提高,而中东清道者的数量远远不赶上罪兽的爆发性增长。于是,负责管理中东的虚日,向世界其他地区的虚日发出了求助,希望能调遣一批清道者前去中东支援。


我向前任虚日大人,请缨了那次支援。


……为什么绘里你要露出那样的表情?我可不是为了特地折磨自己才去的中东,我没有那样的兴趣。只是想要 ……想要更深刻地理解,我身上的罪孽,是何等之重,仅此而已。


……我对自己太严苛了?绘里你有的时候也会说一些和愤怒很像的话呢……这种程度的历练可是很必要的,至少在去了一趟中东后,我已经能灵魂内的怨念偶尔进行一些正常的对话了,不再只是单方面被他们责骂了。自从以灵魂起誓会将他们全部净化救赎后,大家都变得安分了许多。果然人与人(鬼与怨念)之间只要能好好沟通,还是能和平共处的。


不过中东的状况真的非常不乐观,尽管有世界各地前来帮忙的一大批清道者在,将中东支援到可以让本地清道者独立处理罪兽的状态,起码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在我们这些来自日本的清道者们正式结束了中东的长期外援时,正好,前任虚日大人“逝世”了,而绘里你所认识的那个现任虚日取代他而诞生了。


刚诞生的虚日比如今的他还要不成熟,不会处理文书,不会指派用人,正经虚日该会做的工作他通通不会也不想学,任性妄为,异想天开,一心只想着灵力和钱… …抱歉,失礼了,虚日的话题还是先放在一边吧。


离开中东之后,我只在日本待了一段时间,就开始辗转于世界各地,寻找一些危险性颇高的罪兽进行猎杀——因为我发现,如果只是像一般的清道者那样猎杀普通的罪兽……净化完罪孽可能需要一百年吧,我没有在开玩笑,绘里。尤其在我突破二十年大关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我可能会比绝大部分的清道者存在更久的时间……生前的我到底害死了多少人啊……


最开始我先去了加拿大,然后不断往南,将美洲可能出现高危罪兽的地方都涉足了,接着是横跨了大西洋去往非洲,接着不断北上,穿过了高原、沙漠、地中海,来到了欧洲……因为一些意外在英国多耽搁五年,本来计划要去俄罗斯的,却突然被虚日叫回日本,要求指导京都的一群新人清道者,也就是吾彦先生他们……差不多带了他们一年后结束了他们的新人修行,之后的几年就是被虚日各种差遣到世界某地去……直到在意大利的某一天,我收到了虚日的一封信,信里要求我常驻在千代田,并调查当地的异样……再后来的事就是绘里你知道的这些了——


————————


听完海未的讲述,绘里像刚看完一部几个小时的热门电影一般,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真是不得了的经历啊……


虽然很想就此打住了,但是还有一个听着就很让人在意的点——


“你在英国待了五年干什么?那里有很多罪兽吗?”


“不是……都说了是意外……”海未眼神闪躲,像是碰上了什么避之不及的黑历史一般。


“嗯哼?”


绘里兴致盎然得闪闪发亮的双眸,令海未无法直视,也不忍心无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


“……大概是九年前的事。”


“嗯嗯。”


“在去往伦敦城区的路上,我路过了一片森林。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被一只罪兽追杀的英国人。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样子,罪兽却对他穷追不舍,这十分地反常。”


“然后,你就出手救下了他?”


“是的,虽说有严禁别国清道者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猎杀本国罪兽的潜规则存在,但人命关天,所以我杀死了那只强大得异常的罪兽,并好好地将那个普通人护送出了森林。如果之后有英国的肃正卫士以这个罪名来逮捕我,我也不打算抵抗——本来我是这么想的。”


“本来?”绘里挑了挑眉。


“但结果我和设想的有些偏差,在我把那个英国人送走之后,来追捕我的不是肃正卫士,而是当地一个的清道家族,潘贡斯特的家族成员。他们除了家主外几乎全员出动,不仅如此,甚至还开启了结界,把整座森林封闭起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片森林是潘贡斯特家族的领地,而那只被我杀死的罪兽是他们驯服饲养十几年的隶属罪兽。”


“居然还有饲养罪兽的清道家族吗?”绘里惊叹了一下——毕竟自己唯一听说过的清道家族,在希的描述下是一个誓将罪兽斩杀殆尽的武道世家。


“那个时候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家族存在的,才会在无意间触犯了他们的禁忌。总而言之,看到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我也不想再作过多的挣扎,就被他们带到了他们潘贡斯特的家主的面前。起初,那位家主想直接杀掉我,夺取我身上的罪孽与灵力收为己用。但所幸,虚日及时得知了我被清道家族扣留的消息,立刻和家主联系上并对此进行了交涉,让我只是‘成为他们家族的仆从五年’作为补偿。”


“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虚日还是有本事啊。”


“……你是指,‘他差点为了能从家主手里获取更丰厚的报酬,想把我再多留在那里几年’这一点吗?”海未充满怨念地拆着虚日的台。


好吧……真不该对他有任何一丝期待的。


“之后的五年我就一直留在了那个家族的宅邸,给家主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家族的大小姐,艾琳娜当仆从。当时艾琳娜才六岁,我的工作与其说是随从……倒更像是一个保姆。”


噗嗤,保姆……绘里偷笑着明白了海未不想提及这件事的原因。


“那你五年里一直被间接软禁在那里?猎杀得了罪兽吗?”绘里将忍俊不禁的笑意强压了下去,继续问道。


“完全不行,但潘贡斯特家每个月都会提供一定的灵力给我,大致上没有问题。”


“……”


突然的沉默随着对话的戛然停止而降临,海未疑惑地看向绘里,映入蓝眸中的川流涓涓不息地流动着光斑,脸上的表情却是古井无波的平静。


“绘里?”


海未叫了一声,绘里晃过神来地眨了眨眼,神色像是清醒了过来般恢复正常:“没,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和潘贡斯特的五年之约如果到了,那位家主会不会邀请你继续留在那里,之类的……”


“有哦。”


“真的吗?”


“而且还十分欢迎。”海未的语气听不出一丝被看重的骄傲,眼神反而变得些许凝重了起来。


“那为什么不留在那里?明明待在那里就有灵力可以净化罪孽了。”刚下意识问出口,绘里就立马猜到了海未的理由,“……因为用这种方式赚来的灵力来净化罪孽,过意不去?”


“是的,自己背负上的罪孽自然要付诸行动来赎清……这是一部分原因。”


“另外一部分呢?”


“是潘贡斯特的家主……那五年里,我除了给艾琳娜当随从以外,剩余时间都是在给那位家主的研究……当实验体。”


“啊?”


身为化学教师的绘里一脸愕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海未像化学分子般分裂重组的诡异画面。


“不不不,不是那种复杂的实验,只是被他来来回回地检查灵魂构造而已,”海未赶紧解释了一番,“如果要比喻的话,更像是,给灵魂拍X光片的感觉?”


“这样我还能接受。”绘里松了一口气,然后接着问,“那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很大,”虽然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但海未说起来的时候仍是一脸的严峻,“绘里,虽然我很早之前就向你坦言过了我体内愤怒原罪的存在,但实际上,这件事我对外是完全保密的,连虚日都不知情。”


“诶?”绘里愣了一下——自己知道的居然是这么重大的秘密吗?!


“为,为什么要保密到这种程度?”


“因为七原罪在半个世纪之前就基本上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以来,清道者联合总会一直在寻找七原罪的下落……至于七原罪消失的真正原因,绘里你应该是知道的。”海未叹了一口气,“我和愤怒商量了几次后,为了避免引起事端和打草惊蛇,决定要隐瞒了它在我灵魂内的事实。”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五年你一直在被人探查灵魂的情况下,一直想办法隐藏愤怒的存在吗?”


“正是如此。”过去的各种心惊胆战,海未仍然历历在目— —在潘贡斯特家的时候,每每感觉要被发现了,愤怒甚至不惜离开她的灵魂,化为人形,换装混入到女仆的队伍中,借此躲过探查——可即便用上这样的手段,也难免有会秘密曝光的一天,自然是能尽早离开便尽早离开。


“真不容易啊。”


“是呢,真的很辛苦。”


为波澜壮阔的三十年大回顾剧场版画上句号的,是苦笑相对的两人。此次之后的沉默,仿佛是电影放映完后缓缓滚动的制作人员名单般,明知已经结束,又令人意犹未尽,不愿离场。


我还想知道什么……?海未不是把她的过去全部说出来了吗?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绘里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但又无法理解其缘由,只知一想到,如果等哪天,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海未离开了缪斯侦探事务所,离开了千代田,离开了自己,就像她曾经去到过、又离开了的任何一处地方一样随手就放,那样的话……


——未免也太寂寞了。


如此想着,本以为在听了海未的过去后就能消解的纠葛心情,又变得更加强烈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京都,所以对熟人的依赖感变成强了吗?


绘里一边对这样短时间内多愁善感的自己感到惊讶,一边又抑制不住心底源源不绝的惆怅,连带着眼眶也酸涩了几分。她看向身旁的海未,她总是随着动作飘动的羽织衣摆安分地垂在地上,这一身平时在千代田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服饰,在京都的此地看起来却极为融洽,仿佛海未就是这座千年古都的一部分一般。这一点,她在其他京都的清道者身上都没有感受到过。


——海未和京都一样,明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可总不知为何,所视所及的永远只是表面,等真正想握在手里时,就化为一阵风溜走了。


“绘,绘里?”


突然之间,绘里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掌覆上来的温度令海未有些猝不及防。


“……京都的任务,多久才能结束?”


不同于异样的举动,绘里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宛如早上起床时自然的问候——反而显得手掌传来的温度高得,令海未感到一时心慌。


“这个,我也不清楚……怎么了吗?”


——任务结束之后,在剩下的修学旅行时间里,我们好好地把京都逛一逛吧。如果能尽早结束的话。


……但这样与下午的自己自相矛盾的话语,她欲言又止地压了回去。望着海未既担忧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她敛回了视线,放开了海未的手腕:


“……不,没什么。”


绘里缓缓地站起身,一手抱着纸袋,另一只手藏进了宽大的羽织袖里,往回去旅馆的方向“笃笃”地走了沉重的几步,然后回头对呆愣的海未,淡淡地微笑道: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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