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八卷 幕间③

偶尔，雪希会试着想象园田宅曾住满了本家人、分家人、内室弟子和旅居访客的，过去的模样。

……但终究是没有实感的遥远影子。

自记事起，园田宅大部分时间的居住者都是母亲、曾外祖母和她三人。

对于这份宛若缓缓步入凋落般的清静，与时常为此惋惜的母亲不同，她反而能从中获得安心感。

于是，那个古老庄严的过去、与如今相连接的实物载体，只剩下了一座宅邸、两柄太刀（其中之一甚至不知所踪）……

以及，她们体内的刻印术式。

JR中央线的电车上，雪希背着弓筒，坐在末端车厢的边缘座位。

暂时放空大脑的当下，时间悄然略过了平日里每天服用药物的某一刻，腹中随之涌出了微妙的异样感。

“——”

呼吸滞了一拍，之后无论怎么调整都显得有点别扭，仿佛再也找不回熟悉的节奏。

她努力抬起了沉重的眼皮，正好撞见了不知不觉间抵达了四谷站的电车车门、缓缓打开的瞬间。

雪希刚要恍惚地疑惑似乎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广播的声音才姗姗来迟地传入耳中：“电车到达四谷站，请从右侧出口下车。”

……好糟糕的感觉。

作为近乎代表家族的烙印，这个术式起初是为了隐藏园田的血脉气息、避免狩猎罪兽时打草惊蛇，后来改进完善成了足以针对任何追踪法术和探测性结界的反侦察术式。甚至必要时刻，可以向园田本家传递紧急救援的信号。

而代价是，术式一旦刻入体内，便会持续吸取少量灵力、自动激活。日常生活中要借由特定药物的帮助，才能不受影响。

但今晚的单人调查需要这个术式的力量——雪希一边想着，一边闭起眼，独自消化着这股晕车一般的感官错位。

其实相比自己刚埋入术式的小时候，已经好受很多了。

不再是被动地陷入浑浑噩噩之中，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着失去了药力抑制的术式，驱动着体内的灵力汇聚向腹部。

渐渐地，躁动的涡流随着灵力的注入而平息。与此同时，中央线电车驶入了站台。

“电车达到新宿站，请从右侧出口下车。”

视觉与听觉终于同步，雪希长舒一口气，像普通的乘客一样，走出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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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情况，从神田去到涩谷只需要坐上山手线便可直通，根本用不着大费周章地坐中央线抵达新宿站、再转山手线。

不过，她认为这是在最大程度还原远咲同学的回家路线，以便从中再度挖掘出一点线索……

没错，就像昨天听到那几位高中女学生的对话时灵光一闪想到的，“远咲同学难不成回家半途又肚子饿了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在新宿站下车转去涩谷站想去吃我提到过的那家甜品店吧？”，这般的可能性猜测。

如果换作其他人，或许还会怀疑：真的可能刚吃完甜品短时间内就“续下一摊”吗？

——但见识了远咲水音胡吃海塞全过程的她，对此深以为然。

登上月台，稍稍错开了晚高峰的新宿站人满为患，雪希驻足电车门前整理思绪的小小空档中，她仿佛激流里兀起的一块岩盘，将人潮分成了两股：右手边经过的那一股汇进车厢中，左手边下车的那一股则朝不同方向分流而去，组成了新宿站错综复杂的一部分。

分布在三个楼层的车站出入口、随便走几步抬头便是挂满一排的指示牌、数量众多的便利店与餐饮店、JR与各大私人铁路公司路线必经站点……繁华要素的堆叠，造就了魔窟般诱人迷失其中的新宿站。

而惨遭它毒手的人员名单，园田雪希（幼年期）本人位列于上。

雪希将那些羞耻且心有余悸的迷路回忆，从脑海中使劲摇晃了出去。

不，如今的我已经不同往日了。更何况我只是在新宿站转另一条电车线，才不会重蹈覆辙呢。

她拉紧肩上的弓筒背带，踏上了战胜心魔的道路——尽管只有从这侧站台走到对面站台的短短几步路。

隧道的远端还没有传来高速行驶的轰鸣声，雪希规矩地站在黄线之后，先是些微探出脑袋察看隧道那头有没有亮起硕大明亮的车灯，再抬头瞄了一眼电子屏。

「距离列车抵达预计2分钟」

她只好百无聊赖地正起身子，面朝向挂在隧道壁上的灯箱，目光扫过上面的广告。

哦……是那家著名烤肉连锁店的广告啊。冬季限定推出的烤肉自助穷鬼套餐，单人1000日元……这样一比较，之前和远咲同学一起享用的那顿甜品真是万分奢侈。

时间在循序渐进的思考中转瞬即逝，当列车携着车厢内的光线横扫而至时，雪希眼底宛如回味过来一般惊觉醒悟的神色被倏地照亮。

冬季、限定……？也就是说，是十二月月初正式开始的活动？而广告无论如何也应该是十二月上旬就该投放了——

是否可以肯定，准备转山手线去涩谷的远咲同学也看到这个广告了呢？

遵循在她心里已经无异于四处觅食的饿兽的远咲水音的印象，雪希和拥挤的人群礼貌道“不好意思，请让我借过一下”，转身离开站台，张望寻找起通往其他楼层的扶梯。

我记得新宿站也有一家连锁店……好像是在负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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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店铺的卷帘门降到二分之一的高度，便被人放置不管。压低视线探入内部，烤肉连锁店原先的装潢和陈设被剥得一干二净，裸露出了灰扑扑的毛坯墙。不仅是地砖，地板也整片凿开掀起，众多的管道和电线交错于其下，对于她而言如同一个人造的科技魔窟。

雪希认真读了一遍贴在外面的搬迁公告，叹了一口气。

搬迁的地址离这里有些远，远咲同学看到这个也该放弃吃烤肉自助的念头，老老实实去涩谷了吧。

想到自己这次虽然没在新宿站迷路，但为了找这家连锁店也兜兜转转了很久，她掏出手机，想看了一下时间。

而这个简单的小动作，让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店内的地下。

“嗯？”

时间都来不及注意一眼，雪希直接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过去，但这微弱的光线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帮助，反而让困惑的迷雾结得更加浓厚。

没办法了……

雪希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确信了附近没有车站工作人员或过客会注意到自己，她动作迅捷地翻过了施工线，顺势跃进了烤肉店拆迁留下的陷坑中。

即便视野的亮度瞬间削减了大半，但在这个近距离之下，蹲下身摸索的雪希看清了掉落在管道之间的那个物件原貌——款式眼熟的钱包。

她将之捡起，解开锁扣，果不其然里面夹着一张学生卡：「远咲水音」。

居然会掉在这种地方，也就是说——

雪希竖起两个手指，点在钱包上。丝丝缕缕的光点从钱包的布料纤维中浮现，于半空中编织出一条细线，朝着地下暗不可见的远处延伸。

根据残留灵力的走向，远咲同学不仅没有出去，还逗留此处吗？

她有些踌躇地倒吸一口凉气，短暂平复了心情后抓住了灵力细线的一端。

细线瞬间绷直，仿佛另一端也同样被死死扯住一般——至少让人可以确认灵力的主人还活着。

雪希放开手，灵力线主动地缠上腕部，指引她在这个新宿站的“负二层楼”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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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宿站的地下不像新宿站本身一样令人混乱，由于并非所有店铺的地下空间都会连到一起，给人的感觉仅仅只是七拐八弯，没有出现哪怕一个分叉路口。

但这不代表她走得很轻松，而更切实际地说所谓“地下”的用途，只有尽可能高效利用空间资源地容纳管道线路。“便于通行”之类的人性化要求，从一开始就不在考虑范围中。

于是，每当看见灵力线穿进了逼仄狭窄的管道缝隙，雪希都会如同在地下待久了开始缺氧般眼前发黑。

就算凭借着自己在同龄人里中等偏小的体型，勉强俯伏而行，雪希还是在心里忍不住怨怼：以远咲同学的身高，难不成她失踪失联的真相，其实是“卡在某两条水管之间出不去”吗？

所幸在她的理智和耐心被封闭窒息的昏暗消磨殆尽前，灵力线终于向下拐，直指地面上的一处通风口。

在手机电筒光的照射下，通风口盖的锁明显被暴力卸掉，扭曲成了松垮垮的模样。雪希毫不费力地挪开铁盖门，比“负二楼”更下一层的景象尽收眼底。

嗯，理所当然，是下水道。

她下意识地屏住鼻息，改用张口来换气。一是不想吸入更进一步变得污臭浑浊的空气，二是……察觉到下面安静得诡异的氛围，似乎另有他因。

雪希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切成前置摄像头，伸手从通风口探出去。

一点点地调整角度，直到屏幕上出现一双如苍白鬼火般幽幽的空洞双瞳。

——有一头罪兽在底下，并且丝毫没有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机，重整起身上的装备。

直接跳下去会踩进污水渠里惊扰罪兽，站到渠堤上空间太窄不好拉弓……既然如此，正好试试之前一直想尝试的那个方式。

在园田刻印的掩护下，雪希背着从筒包里取出的弓，嘴里衔着一支辟邪箭矢，用手臂吊在通风口片刻，借助身体向前晃荡带来的惯性，使她的双脚触及天花板。

覆盖灵力的脚底成功附着其上，她松开紧抓通风口边沿的手，令身体“无视物理法则”地倒立于天花板。

小学体育课上，第一次练习翻单杠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如果让自己的身体倒悬过来，那些干扰她的杂念外物就会被血液倒流的不适感强制屏蔽掉，注意力也可以趁机全部集中在映入眼帘的事物上。

即便鬓角的发丝垂落到脸颊上，雪希也无暇顾上，只是一味地在与所压力逐渐倍增的脑血管作赛跑，赶在视网膜被血色吞没前，将架在弓上的箭矢指向罪兽。

捏住箭羽的手，连同肌肉线条都如同拉开的弓弦一样紧绷。

“嗖。”

哪怕放弦时也没有随着一起弹地一下松懈开来，仅仅感受着体内的一部分重量被射出的辟邪箭矢带走……但依旧僵硬。

“嗷嗷嗷嗷——！”

凄厉的惨叫顺着下水道回荡开来，在黑暗中激起久久未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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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宿的一隅，某处垃圾回收点

一张贴在站点内壁上、详细注明了垃圾回收日的公告海报，猝然凸出了手掌形状的鼓包。四处挪动了一阵后，海报的边缘挤出了几根手指，捏住了纸角，从背面向外猛力撕开。

“嘶啦。”

藏在海报后的隐藏通道彻底暴露，雪希抱着弓筒极力钻出来——新宿站地下大冒险的后半段，她基本上是以这个姿势在狭小的通道里爬行，否则背着弓筒很容易被卡住。

“哈，好累啊——”终于从熏臭的下水道中脱身而出，浑身不可避免沾上脏污的雪希，瘫坐在一袋袋垃圾之间，深深赞美新鲜空气的可贵。

不过也幸好，再过一个小时的零点之后是新宿区每周固定回收资源垃圾的星期四，因此才没有什么奇怪的异味。

瞥了一眼海报上的时间，雪希将它稳稳地粘回了原位。

说起来……这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四，好像原本是有什么重要的预定吗？唔……算了，暂且放到一边去吧。

飞速地调整了心绪，雪希拉开弓筒的拉链，收纳在内的只剩最基础的弓，以及辟邪箭矢和破魔箭矢各一支。

八支箭矢，解决了五头罪兽……命中率依旧令人堪忧。

正当雪希反省起自己的不成熟时，手腕上的灵力线毫无征兆地勒紧，并向后扯去。

“——！”

转身，后撤，起弓，架箭，拉弦。前一刻松散的氛围从雪希的身上瞬间蒸发，警惕的眼神连同闪着寒光的箭头指向身后的不明来客。

悄无声息的接近者，就这样自昏暗模糊的阴影中走出。

新宿街头的霓虹灯光色彩斑斓地汇聚此地，其构成的亦真亦假的明暗交织，令她在看清对面那个人的脸时，陷入恍神：

“远咲、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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