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三卷②
很可惜,特意绕远路去的数码店,并不会在早上七点多就开始营业。
虽然早知会如此,但是一想到接下来的大半天还要继续和现实世界“失联”,绘里就觉得心里惶惶不安——万一有人给自己发了重要的消息呢?
总之,等会到学校的时候,再找同事苍川借下手机看看吧。她在内心里叹息一声,自我宽解着。
数码店的位置相较而言,离音乃木坂的后门更近。无论是以前上学还是现在任教,绘里都很少走这个门。
所以当她拾阶而上,一抬头,视线不经意地越过校门,并直直撞上了那座旧体育馆时,她的心脏被猝不及防地逼停了一拍,惊得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开始回放昨天那些不堪回首的遭遇。
……以后我不会再走这个门了,绝对不走。绘里愤愤地低下头,像是要逃离自己的黑历史一样远离这里。
不过,说到这个旧体育馆……
“海未,昨天的仓库门被你烧成那样,该怎么解决呢?”
“这个……是我一时太心急了,真是万分抱歉。”跟随在绘里身后的海未语气里充满了歉意,“至于那扇门,我昨晚跟虚日报告过了,他说他之后会处理。”
“虚日还负责这个吗?”
“是的,调停此岸与彼岸之间的问题也是他的职责。”海未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话是这么说,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种事肯定都是能放则放。别说是修门了,他可能连音乃木坂都没进来过。”
“他是给你留下了多坏的印象才能让你这么不看好他啊… …”绘里听着都有点不忍心了,“就算再怎么吊儿郎当,这种程度的事还是会去做的吧。”
“绚濑小姐,可能你已经习惯用这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的态度对待你的学生了,但虚日不同。我从他上任开始相处到现在,都没见过他有过一丝一毫的长进。这几乎可以断言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了!”绘里从来没听过海未用着这么绝然的语气说话。
“……可他要真没过来修怎么办?”
“那我只能半夜的时候自己来修了。”
呜哇,已经被放弃了啊虚日。绘里听海未几乎没有半点迟疑的回答,暗暗惊叹。
不过,话虽如此,也真难想象那样的海未啊——
“你会修吗?”
“我……可以试着请教一下,向其他会木工的清道者。”海未铁了心要修好这扇门,“无论如何,因我而坏的东西最后却要穗乃果来赔偿,这实在太不合理了。”
说着说着,她们走到了旧体育馆的正面,只见本应该是“ 遗址”的地方,大门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甚至还像是被翻新过了一样焕然一新。绘里犹记得门旁本来还有些许被火焰殃及到的可怜枯草,现在也是郁郁葱葱地长在原地。
“……”海未哑口无言。
“你看吧。”绘里冲着海未眨了眨眼,调侃道,“不如趁现在对他改观一下吧。”
“难,难以置信……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的?”海未还是一脸无法接受的样子。
“虽然我不太懂……但‘一直把孩子当小孩看的家长可是很容易引发孩子的逆反心理’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即便教书生涯才两年不到,但这种类型的家长也实在是普遍且棘手——而自己恰好也从海未身上嗅到相似的气息。
“真是令人惊讶……”一个喃喃似的少女声插了进来,绘里循声望去,一个身着弓道服的女生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神色怔然地看着自己这边,面颊上还带着运动过后的微微红晕。
“园田?”绘里自然一下子就认出她是自己班上的班长,园田雪希——毕竟她平常穿着校服西装时的气质本身就和弓道服很搭。
“啊,是的,早上好!绚濑老师!”园田雪希瞬间收敛了异样的脸色,抬手把搭在脖颈上的擦汗巾拉了下来,攥在双手里,并顺势向绘里鞠了一个小幅度的躬,然后略有些慌张地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所以就过来跟您打声招呼。”
“嗯,早上好。”绘里跟她简单地寒暄了一下,但也发现了一些与自己印象的不符之处,“我记得,园田你是回家社的吧,为什么这么早就来学校……是在练弓道吗?”
“哈哈,这个是……”被绘里提到了这个,园田雪希脸上浮出了无奈的苦笑,额上的汗水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因为上个学期末,我被浅仓同学拉去弓道部,说是希望我能指导一下她。结果她们的指导老师刚好也在,一听到我是园田道场的人,就拜托我这个学期能在弓道部晨练的时候来做示范指导……”
“然后你又推脱不了是吗?”
“是,正如您所说……”园田雪希搓着手中的擦汗巾,试图掩盖被绘里一言说中的尴尬。
嘛,很容易猜的。因为这孩子在刚升上高一的时候,也是以这种方式被自己拜托成为班长的。怕麻烦却总是出于责任感而接手麻烦事的性格真是和自己风水轮流转地相似——这让绘里会忍不住地去多关照她一下。
“能者多劳这种事确实是很难避免,但园田你偶尔还是要适当地拒绝一些自己不愿意的请求会比较好一点。”绘里轻笑了一下,便认真地告诫道,“这是老师作为过来人的建议哦。”
——不过我这个不得已下接下了其他教师都不想接的、名为“班主任”的烫手山芋的人,真的能自称“过来人”吗?
“嗯,谢谢老师,以后我会注意一点的。”园田雪希脆声应道,圆圆的眼眸笑得眯了起来,像金色的月牙。
“喂——雪希——快回来帮帮我啊!”远远地,有个女生站在弓道场门口,大声地呼唤着园田雪希,“我的箭连安土都射不到了!”
“听到了——你确定不是你没力气了吗——?”园田雪希调侃着喊了回去,便转身对绘里说,“那绚濑老师,我就先告辞了。”
“好,等会见。”绘里目送着园田雪希向弓道场奔去,看着她被束住发尾的黑色长发随着奔跑的动作轻轻摇摆着。而一回头,她便撞见了海未一直注视着她这里的,柔和甚至还带着点慈爱的眼神,简直就像……
“——像个看着年轻人的老奶奶啊,海未。”绘里淡淡地吐槽了一句,噎得海未赌气似的收回了目光。
“姆……请问你是故意用这种说法的吗,绚濑小姐?”
“哼哼~因为确实很像嘛。”语气轻快得像小曲的旋律,绘里向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不然海未你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我吗?……只是稍微有点感慨,”海未紧紧跟随着绘里,顺带从脑海里一点点地拾回胡思乱想的碎片,“除了佐藤飞翔那样的,也有像这位园田同学一样谦逊有礼的高中生啊。”
“佐藤吗……像他那样的学生是极个别的,海未你还是别把他归类成‘普通高中生’了。”提起他,绘里就不禁头痛起来,“但是园田这样优秀的孩子也不是典例,把她当作‘普通高中生’的代表也不现实。”
“那什么样的才算是当代的‘普通高中生’呢?”被绘里这么一指正,海未倒是相当虚心地请教了起来。
“这个嘛……”
绘里想举出几个例子,可一时间,半个合适这个称谓的学生竟都没能找出来。
水音吗?——怎么可能!留过一级的不良少女再加上她家里那么复杂的情况,怎么看都不普通吧!所以上学期期末考成绩最不理想的平野和仅次于园田的小清水自然也没办法算吧……那成绩平平的樱井?可是我之前听说他在合唱部已经能和其他学长争首席了……
她把自己班里的学生想了一圈,最后只能放弃了:“我,暂时想不到。至少我带的班上没有‘普通’的学生,他们都是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缺的高中生。”
“——”海未没有应声,但这阵沉默并没有让绘里感到对话被戛然而止的尴尬,反而是觉得更像是百忙过后,一段适当的闲憩。
她们走进了教学楼,绕到室内侧旁的教师用鞋柜区。当身着西服套装的绘里经过的时候,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声音随即心有余悸地收敛了一下,但一见是绘里这个年轻教师,而非那个总是在教高年级的严厉老教师,就放心变回了正常音量,任由绘里就这样像路边靓丽的风景般悄然经过。
绘里的鞋柜在最靠门的侧边第一个,所以她拿出柜中的室内用鞋时,便不小心瞥到了海未的脸——还是那张含着淡淡笑意的脸庞,像是有和煦的阳光照在上面一般。
“怎么还是那副表情呢?”绘里随口问了一下,便弯下腰去换鞋。
“唔……”海未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确认了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边,便说,“我在想,是不是绚濑小姐你太了解他们,才会觉得他们不是普通的学生呢?”
“没有那么夸张,我才教他们一个学期而已。”换完鞋,绘里稳稳地站直身子,并把换下来的厚底鞋交换着放进鞋柜,“还有几个学生还不是很熟,说不上‘太了解’的。”
“但就算是这样,”海未抑扬顿挫的声音吸引了绘里的注意,只见她一脸认真地说,“绚濑小姐你也已经是我心目中的‘好老师’了。”
“……”绘里愣了一下,随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声,“哈哈,海未,你怎么突然这么正经地说这种话呢?”
“这……也没什么,只是有所感发而已。”
“呼……”绘里缓了一口气,似乎是笑够了,然后抬手关上了鞋柜,“嘛,这样特地恭维我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哦。”
————————
……并不是恭维。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尽管从一个星期前就一直在观察着绚濑小姐了,但像这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最靠边的空位上,切切实实地听着她清亮且句尾略带点慵懒的声音,而非隔着一层玻璃,吃力盯着她的口型,自己才能更加笃定这一点——绚濑小姐是一个优秀的教师。
如果说姣好的面容和足以媲美模特的身材令她往讲台上一站就能吸引学生们的目光,那真正抓牢他们注意的却是绚濑小姐出色的讲课能力——本来只是枯燥地念着、在黑板上抄写着那些种类繁多且杂乱无序的化学物质分类,但她总能在学生们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直接粉笔一划,把那些繁琐的名称叉掉,只留下最简单易懂并具有代表性的在黑板上,接着再用指弯轻轻敲了下黑板,示意那些打瞌睡的、发呆的、听课听得一头雾水的学生该抄下这些重点。当然,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听课的学生也不会吃亏,毕竟纵使知识点再无趣,绚濑小姐也能借由其他的事物往里面添点味:可能是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嫌弃其无聊的小小吐槽,也可能是借由某个化学元素延伸出的发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童年趣事……总之,或许某些技巧是来自绚濑小姐过去所受的教师培训所得,但是那特有的节奏把握、游刃有余的姿态、富有变化的语调、哪怕台下多了自己这么一个外人也便不受丝毫影响的专注力……海未觉得,这些大概和她出众的外貌与气质一样,是天生的,是本就独属于绚濑绘里这个人的。
——说不定……过去仍是学生的绚濑小姐,就已经能像现在一样,站在舞台中央或讲座之后,凭一己之力将所有人的视线聚焦于自己——没有人能拒绝去看这么耀眼的一个人吧?
在绘里背过身写板书的那一刻,海未垂下眼眸,看着素描簿上自己凭记忆整齐默写下来的“元素周期表”,以及只写了一半的“绚濑”二字。
【“请你救救绘里亲,救救她。她不应该就因为这种不讲理的理由死去。”】
心中闪过了希对自己说过的话,海未继续持笔,把绘里的名字补充完整:
绚濑,绘——里——
绚濑绘里。海未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是即便身处于小地方都无法掩其光芒的人。是放眼千代田、甚至东京,都位列于前的人才。
……所以这样优秀的人,为什么要因为这种摸不着的“病因”而年纪轻轻就面临早逝的命运呢?
撇除了“天妒红颜与英才”的惋惜,撇除了自知“生死无常 ”的麻木,撇除了“从未听说有灵魂残缺者寿终正寝”的无望,撇除了“想要救她”的渴盼……海未对此只有这样简单的疑惑。但她作不出任何回答——正如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答不上:自己为什么,就这样什么都来不及挽回地死掉了。
“里”字平直地落下了最后一笔,海未眼神平静地盯着这四个字,脑中又响起了绘里上课前,她们两个人的对话。
【“海未,怎么,你也要‘上课’吗?”
“唔……因为无所事事地待在办公室会让我坐立不安——如果绚濑小姐介意的话,那我还是回办公室吧。”
“我没关系的,海未你要听就听吧,不过……”
“不过?”
“呼呼,既然要听,那就要认真听哦,课后我要给你加作业的。”
“……我会认真听讲的,还请放心。”】
这不是完全走神了吗?!海未像是被抓了个现行般面颊通红不已,赶紧把素描簿翻到了新的一页,然后重新看向讲课的绘里——
但现在的绘里并没有在讲台上,而是走了下来,站在第一排的一个明目张胆趴桌上睡觉的女同学前面,阴沉的脸色像是积蓄着乌云的天空一般越来越沉。而热衷于看课外大戏的学生们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那里。整个教室,似乎都处于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之中。
那个学生——我记得好像是那个总是被绚濑小姐叫去办公室写试卷的女生……
海未不禁也放下笔,注视着那里。与此同时,绘里已经在用她手中的教材叩碰着那个女同学的课桌,试图叫醒她。
“远—咲—同—学—”绘里拖着不耐烦的长音,“你也该醒来听课了!”
“……”名为“远咲”的女同学仍旧没有反应,海未甚至能听见细微的鼾声——是错觉吧,最后一排和第一排隔那么远。
只是现在整个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般,同时令人窒息的还有绘里听着就很胆寒的吸气声。
但正当绘里想直接摇醒她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远咲的背上开始模模糊糊地浮现出虚影,然后像在调焦般逐渐清晰,形成了另一个身着素白和服的远咲。随着远咲背脊起伏的一次呼吸,另一个“远咲”与之分离了出去,晃晃悠悠地,宛若幽灵一般,穿过重重课桌椅,飘出了教室。而绘里和海未则齐齐瞪圆了眼睛,完完整整地见证了全程。
——从其他学生无动于衷的后脑勺来看,他们应该是看不见的。
海未猛地站起身,用眼神稳住了差点叫出声的绘里,示意她假装无事发生,并顺手带上了桌上的素描簿,便迅敏地追了出去。
看着海未消失在教室门口的黑色身影,绘里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然后低头看了下仍然睡得一脸安详的远咲水音,便转身站回了讲台,并用捻在指尖的粉笔戳了戳黑板上的字:
“——我们继续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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