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卷⑨
大门,海未出去的时候反锁了。窗户,关好了。阳台,也锁上了。
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有罪兽再闯进来了吧?不愧是我聪明可爱小绘里。
在家中,已经换上睡衣的绘里望着拉上落地帘的阳台,得意地想着。
……我在干什么啊真的是,去工作啦工作。
暗暗吐槽了一下上一秒还在兴致高涨自夸的自己,绘里坐回书桌前,继续着她的工作。
离开事务所后,她和海未又联系了没有来签到的三人,并前去将宫司先生做好的符纸给了她们,并终于得以在八点之前及时回到家。而在自己多次说明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后,海未原先要下厨的打算才勉强作罢,给公寓的四周设置好简单的结界后,便出门猎杀罪兽去了。
——仿佛先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事务所的厅室内,认识不过寥寥数天的清道者端正跪坐于地,侧着脸望向单调无物的庭院。她的眼眸既虚无得什么都没有倒映其上,又隐约迷茫地闪烁着。瑰丽的夕晖被窗框的影子分割后,落在了她身上,将深蓝的长发与身上的羽织晕染成了难以肉眼辨清的一片阴影,覆压在了她的身上……那副模样,令自己不禁担忧起她会不会因此而垮倒。
可即便如此,海未还是把一切都尽数咽下了,似乎对她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一般。无论是和也开始察觉并担忧过来的穗乃果和小鸟告别,还是之后所做的种种,她可能会多少散发着沉抑的氛围,但却绝没有半点犹豫。
……但先前自己想的那些也该撤回了:就算是海未,她也一样会感到迷茫,只是迷茫不但阻止不了她前进的脚步,而且会适得其反地逼着她一头闷投入到早就认定好的事里。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海未,绘里不得而知。比起这个,她更反思起自己对海未的“报复”——以自己的办法搅乱海未作为清道者的“生活”,把她一同卷进难以预料的节奏漩涡中,为此不惜祭出了“穗乃果和缪斯侦探社”这个大杀器——是不是做得太过火,甚至是,做错了。
虽说用的是“报复”这个略显坏心眼的词,但因此害海未都动摇了她一如既往的信念,这根本就不是自己乐于见到的。况且她这样做的理由也不光只是为了所谓报复海未……
久坐办公的酸麻和心理上的重负一齐压在她的身上,直到落下了最后一笔,她才如释重负地倒靠在椅背上,可内心的纠结依旧甩脱不掉。
……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插手海未的事的资格呢?
绘里想起了过去自己几度凭借着一股必须要做到最好的责任感,不顾自己的真实想法、也不听他人好言相劝地固执行事。尽管最后所幸都没有造成什么令自己悔过一生的错误,但她还是不禁后怕起现在的自己会不会是在重蹈覆辙。
可是海未已经答应了穗乃果了,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
绘里沉重地站起身,连椅子都没有心思推进桌底,颓丧的她极其不雅观地一头栽进柔软的床上。承受着她重量的床逐渐平息了其摇晃,她的内心仍始终无法平静。像是耗尽了所有能量一般,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埋在被子上的姿势。等到呼吸有些不畅后,绘里才慵懒地翻了一个身,面朝亮堂堂的天花板。
干脆从今以后就不要多管闲事了,普通地相处到海未的面具修好,千代田的任务也完成了之后……
久久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那远比小夜灯刺眼得多的光线,耀得绘里疲倦的双眼有些酸涩。无法忍受下去的绘里侧躺向了一旁,残留着光斑的视线毫无目的地落在了被子上些许突起的皱痕上。
可那样不就太冷漠了吗,好不容易能正常相处还要搞得这么僵真的好吗?而且万一表现得不够自然的话,让心思过于敏感的海未开始多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绚濑小姐不开心”就太糟了……
唉,真难办啊。
就在绘里已经打算自暴自弃地嚷嚷“啊!够了!小绘里不想再想了!”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震响起来。她慢慢地摸出手机,看也不看地划开了接听键,贴在耳边:“喂… …这里是绚濑……”
她不觉得大晚上给自己打电话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呀,绘里亲,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没什么精神呐。”果不其然,希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并伴随着嗡嗡作响的吹风机声。
“有精神才奇怪吧?现在可是快12点了。”绘里双臂并用地将自己从床上撑起身,并抬手解开了在一顿折腾中变得松松垮垮的低马尾,让金色的长发解脱似的披散下来。
“……只是因为这个吗?”希不明所以地反问了一句。
“嗯?”
“不,没什么。”那边电风吹的声音弱了几分,大概是希调低了风力,“对了,刚才咱在吹头发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傍晚宫司大人跟咱说的一段话,绘里亲要听一听吗?”
“希望不是电风吹漏电把你电了才‘灵光一闪’的……”虽是调侃的话语,但被绘里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着却没有半点令人发笑的感觉,“不过突然之间什么铺垫都没有地问我要不要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是跟海未酱有关的哦。”
“……”
“说实话哦,咱是真的没想到绘里亲你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来向虚日大人、还有海未酱证明你的选择,要不是之前在Line已经好好地解释过了,咱可能到现在都无法理解你的意思。”
“哦?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吗?”绘里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当然啦,咱既不是真的神明大人,而神明大人又不会把所有事都用塔罗告诉咱。”
“也是呢……”希这番理所应当的话,令绘里略微放松地舒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沉下去,“那,宫司先生说了什么?”
电吹风的声音戛然而止,希片刻的沉吟仿佛能酝酿起静谧的夜色般深沉:
“嗯……是呢,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给,应该是在这里面的。”
在昏暗的密室中,宫司从柜子上众多的木抽屉中抽出了一格,递给了希:“老朽的眼睛不好使了,只能委屈你自己找了——我记得,是‘大己贵命’的,可能强效的也混在里面了,还请你注意仔细辨认一下。”
“呼姆,咱知道了。”打开手机的电筒,希一张一张地翻查着,依靠自己的知识去理解符咒上那些难懂的“鬼画符”文字。
“唉……还是别太过火为好。”宫司无可奈何地背过身。
“咱知道的,不到真的万一是绝对不会用的。”
“是吗……”
神社的密室中寂静如灰尘般缓缓沉淀,但没落地就被宫司的声音轻轻扬起:
“说起来,绚濑小姐是当了海未的引路人吗?”
“是哦……海未酱告诉您的?”
“啊,昨晚看见她的‘清道者权限’不见了就顺带问了一句… …没想到小小的千代田竟如此不平静,看来神社的防护措施也要加强了。”宫司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点头疼,随即缓和下来,“——不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希困惑地抬头看了宫司一眼:“?请问宫司大人,您的意思是?”
“……尽管引路人的契约起初是为了清道家族和清道者能实现平等合作而创造的,但在那样的时代随着清道家族的式微一起消亡之后,引路人契约却依然传承了下来… …就已经足以代表它还有着其他方面的意义,至少对于清道者而言是这样的。”
“除了灵力以外,清道者还能从引路人身上获得些什么… …的意思吗?”
“对,正是如此,希小姐。”宫司声音里所带有的笑意似乎有些悲凉,“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的清道者中,能存在超过十年的寥寥无几,并非他们的罪孽不需要他们耗时十年才能净化,而是因为他们大多‘撑不过’十年。”
希的手顿了一下。
“清道者的‘罪孽’的本体说到底就是他们生前所杀之人的怨念,是远比构成罪兽的‘罪’还要危险得多的东西。它的危险就在于,它仍保留着被杀之人的情感与思念——对生前因被杀害而夭折的一切美好的思念。只要清道者背负着它们于此岸行走越久,此岸的气息就会一直催生着它们残骸般的念想持续生长下去,直到清道者再也无力压制它们,从而被反噬为止。”宫司苦笑着陈述道,“……不管什么时候回想来都让人胆颤,每次碰见那种情况都是一场大灾难,如果千代田这里没有清道者及时赶来和园田的家主坐镇,真不知道此岸会有多少人被怨念的风暴波及到。”
“……真残酷呀呐。”
“所以,清道者的赎罪,简直就像在独木桥上一边角力一边行走一样难。”
“可是……海未酱说她存在了三十一年。”
在短暂的哀然后,希继续翻找起符咒。
“是啊,很不可思议吧,一个多星期前再次见到海未的时候,老朽还以为自己已经老到出现幻觉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宫司既感慨万分,又百感交集,“老朽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因为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哪里确实变了……但即便如此,谁又能保证以后的每一年,她都能像过去一样维持住自我呢?”
“唔……”
海未酱的精神比咱想象中的还要坚韧呢……只是这股过分强撑的魄力从另一方面看也很容易变成一种非定时炸弹式的不安定感了。
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翻出了那张当时的自己压根没注意到的强效定身咒,希思忖了片刻,才忆起了话题的源头:
“不过按您这么说,引路人对清道者的另一个意义就是… …”
“指引道路。”
“诶?”
“无需惊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引路人,即为清道者指引道路的人。”宫司将双手拢起袖中,“因为会迷失于此岸与彼岸之间的不仅有死者的怨念,还有清道者自己——当怨念在执着于自己的思念时,清道者何尝不也会牵挂着生前的一切。可就是因为没能好好地去放下、去正确对待这份念想,他们才会在此岸与彼岸的界线间失足。”
希站起身,将抽屉收进了原处,然后默默地望向宫司的背影,继续听他说着。
“而这个时候,他们的引路人也就该为他们‘指引道路’了。用话语劝诫也好,用行动证明也罢,可能有引路人被清道者的失控所牵连而命丧黄泉,也有引路人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清道者拉回正轨。无论如何,引路人确实有着影响清道者的权利。甚至因为引路人契约的存在,有些清道者也愿意冒着更容易失控的风险去与值得信赖的引路人签订契约,毕竟——”
宫司回过头,即使在这里光线暗得一塌糊涂的地方,希依旧能感受到他无声的笑意:
“一个人走在独木桥的时候,总是会期盼有个人能在自己快摔下去的时候,拉自己一把吧?”】
“指引道路吗……具体地说的是怎么做?”
“不知道呢,宫司大人说自己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在此之前他也没见过其他的清道者和引路人。”
“……”
那这个说法未免也太抽象了。
“但至少,‘引路人’可不是一个只提供灵力的花瓶了吧?” 希似乎走到了一个更加开阔的地方,连带着语气也跟着上扬了几分。
“就算这样,不明白的事还是一样不明白啊。或许希你已经很了解清道者的事了,但我可是刚刚接触这方面的新手。”绘里倚靠着床头,把压在自己身下的枕头抽出,紧紧地抱在怀里。
“咱吗?不不,完全没有哦,硬要比喻的话,顶多是新手村门口的向导npc水准而已啦。”说完,希沉吟一声,意味深长地接着道,“……不过呢,举个例子哦,只是举个例子而已。绘里亲你,难道在亚里沙刚出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当一个好姐姐了吗?”
“我那时候才3岁,不可能懂的吧。”
“那再之后呢?高一的时候,如果没有长崎学姐的帮助,绘里亲你觉得你能一下子完全胜任学生会长的工作吗?”
“……”
“所以引路人也是同理哦,它和‘学生会长’一样,只是人的一重身份而已。而且没有哪个人一生下来就知道拥有某一重身份的自己该为这重身份做什么,终究还是要真正上手了才知道,对吧?”
“哼,说了这么多,”绘里嘟囔着,换了一个更加放松的姿势靠着床头,身心的疲倦感慢慢地沉下去,消融在柔软的被单中,“到最后还不是要我自己去想要怎么做。”
“嘛,也可以这么讲啦。”
“你也知道啊。”
“不过咱觉得绘里亲你可能早就想清楚了,只是稍微地~有些拐弯抹角而已。”
“哈?你在说什么呢,希?”
“咱在说咱认为对的话哦。”
“猜字谜也该有个限度……”
“哈啊啊……好了,spiritual的时间到此结束,咱也该睡了……”电话的那头,希打了一个哈欠,她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帘布拉动的哗啦声,收拢得清晰了几分,不由得让绘里产生了一些不妙的联想……
“等一下,希,你刚才难不成一直在阳台上吗?”
“是啊,夜晚的星空可是充满了灵力的,虽然在东京看不见多少星星就是了。”
“你……不怕有罪兽吗?”
“啊,那个啊,根据咱的感知,现在千代田附近的所有罪兽基本都被海未酱杀死了,已经很安全了。”
“……”
真的假的?之前公园里那种数量的罪兽短短两个小时就 ……不,从那个时候海未的表现来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说不定这两个小时里反而大部分时间都是耗费在寻找分散在千代田四周的罪兽,“猎杀”本身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嗯,不愧是“专业”的。
“绘里亲你都有海未酱这样一个清道者当保镖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的呐,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早睡早起才是要紧事哦。那么,愿神明大人给你一个好梦,晚安。”
“有的话就太好了……晚安,希。”
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绘里平视前方,静静地放空大脑,直至零星的记忆闪过。
【“闯入吾眼中的赎罪者啊,吾将用尽与汝之间的羁绊,开辟连接此岸与彼岸之栈道。”】
那个时候的誓词,原来是要这样去理解的啊。居然在无意间中立下这种誓言,那除了好好地履行不就别无选择了嘛。
绘里无奈地笑了笑。她还想再思索些什么,但涌上来的睡意已经催促着自己尽快入眠。她打了一个哈欠,身体依照着平时的习惯,关掉房间的灯,并打开夜灯,随后缩进了被子里。
现在脑袋不清不楚的,还是等明天起来再继续想吧……绘里迷迷糊糊地闭上双眼,一点点、一点点地沉入昏暗温暖的睡眠中……
然而,当她的意识渐入虚无的平静中时,大脑的深处却将之与昨天于旧体育馆中尚未淡忘的经历联系到了一起— —伸手不见指的黑暗、佐藤被相机照亮的青白的脸、逐渐被剥夺的视觉,听觉,声音——刹那间,身临其境的寒意瞬间将她咄咄裹挟起来,似乎连潜藏于其中的不可名状的可怖之物也开始有了呼吸的声响——
“啪嗒。”
房间的日光灯再度亮起,从床上猛然坐起的绘里从灯的开关处收回冰凉的手,然后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脸上的表情略微苦涩。
“又只能开着灯睡了吗……”
绘里将自己整个人,连带叹息声,一起蒙进被子里,极力将这影响睡眠的光线挡在外面。
————————
直至千代田区里的最后一只罪兽被消灭,每到夜深时分便准时笼罩于海未心头的压抑感一挥而散,如同跨越重重危沟险壑后,顺利完成“山顶Attack!”时的成就感一般清爽。
……虽然她没有正经地爬过一次山就是了。
今晚的预定事项在此刻已经全部了结,但海未并没有立刻松懈下来,而是席地而坐,闭眼冥想间用自己的灵魂牵引着罪兽化成的灵力,朝着自己汇聚。
沉住气,不能心急……海未屏气凝神,光点似的灵力穿透过羽织和素白的和服,徘徊于肩部的裂伤处,欲附着其上又被自己的灵魂给排斥开——这不禁让海未难受得眉头紧蹙。她咬了咬牙,灵魂光芒大盛,一点点把这纯白的灵力同化感染成与自己相近的深蓝,才使得那些灵力能好好地融进伤口里,缓慢地将其弥补愈合。对于她一个能力与治疗无关的清道者来说,难度不亚于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做刺绣还要不被戳到手指。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等到肩部的缺失感彻底消失时,海未的面色才缓和了下来,萦绕在她身旁的光点停止了飞舞,井然有序地飘进她宽大的衣袖。她担忧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肩膀,确认了没有多余的阵痛出现后,松了一口气。
终于把之前的伤都治好了……要是之后一直还像刚才一样连弓都拉不开,很多事都会变得十分不方便的。
海未站起身,习惯性地仰头望向天空:此时天上悬挂着一弯弦月,在月光的照耀下,夜空仿佛是被洗涤过了般一反往日的墨黑点缀着浊云,变得澄澈而开阔,连稀疏的几颗星星都显得异常明显。
——如此简单且平凡的景色,换作平常,海未早就开始思考着要怎么样把它描写进日记本里了,但她只是静静地、出神地看着,然后任由这一整天的记忆充斥脑海。
音乃木坂、远咲水音、虚日、希小姐、穗乃果和缪斯侦探社的其他人……还有,绚濑小姐。
这一天下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多到日记本的一页都不够写了——这放在以前可是难以想象的。
尽管其中也有一些累人的事,但是……
海未情不自禁地笑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
她有一种预感——
或许从今以后,她空白的日记本上,每一页都将会写满回忆。
————————
回到了绘里的公寓,海未尽可能放轻动作地解开门锁,本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漆黑一片的走廊,竟意外地有些许光亮照在玄关上。她朝光源望去:是从玄关尽头的绘里房门缝里透出来的。
难道说……绚濑小姐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吗?
再次锁上了大门,海未无声地穿越走廊,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门,只见书桌前空无一人,而她以为还会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刚到喉间的劝告一下子放心地消散。
……看来只是睡前忘了关灯的样子。
海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便关了灯,屋内的灯光瞬间消去。
“啊!”海未正悄悄带上离去门时,一声尖叫从床上传来,把她吓得手在门把上“咚”地撞了一下。反应不过来此时状况的海未大脑一懵,只能不知所措地注视着猛然从床上坐起,神色惊恐的绘里。尽管房间里光线很差,海未还是能勉强看出绘里身上些微的颤栗。
绘里死盯过来的眼神闪烁不断,好不容易辨认出站在门口的人是海未后,她糟糕的脸色褪去了几分,紧抿得发白的嘴唇终于松开,发出的声音微微发抖:
“灯……灯……!把灯打开!”
收到这么一句准确的命令,海未想也不想地照做了。日光灯亮起,房间内重回跟刚才一样的光明,唯独不同的是两人互相对视又尴尬不语的诡异情景。
绚濑小姐的表情,和昨天在体育馆里几乎一模一样,这到底是……不对,比起这个,我应该先——
“抱…抱歉,我只是回来的时候看到房间里的灯没关,所以才那个……”海未率先打破沉默,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连敬语都忘了,最后愧疚得难以自禁地鞠躬九十度,“总之真是万分抱歉!”
海未的长发直直垂在脸颊旁,遮住了她足以瞥向四周的视野,就这样不安地等待着绘里的责怪。
“……海未你想笑就笑吧。”
“诶?”海未抬起头,绘里正变扭地把脸撇向一旁,从侧脸看上去,神情阴晴难辨,在一片毫无头绪中,她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请、请问……什么意思?”
结果,好死不死地,踩到了绘里对于自尊的最后一丝底线。
“啊啊啊……!真的是!直说了,我,非常地,十分地怕黑!从小到大这个性子就没变过!所以昨天在器材室才会被吓成那样!所以现在睡觉连灯不敢开!可以了吧!”绘里面颊泛红地冲着海未一顿破罐子破摔地坦言道,随后便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重重地倒回床上,声音也变得如她此刻欲哭无泪的心境一般沉闷,“好了,你现在知道了,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吧,不要关灯就行。”
怎么样都好!在被同一个人连续两天撞见三次怕黑的狼狈模样后,就已经不会再有其他更令人难堪的事了!
“……”
过于突然的自白,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往那个方面想……
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翻涌,沉默了半晌,海未一点点收敛起脸上的呆然,神情严肃地走近了过去——
“我不会笑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弱点,已经死过一次的我尚有恐惧的事物,绚濑小姐也不会例外。”立于床边 ,海未低头看着把床上那一动不动的“鼓包”,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她把所有真切的想法一吐为快,“………况且,短短几天,我也一样不知道多少次感到害怕过,自然没有取笑你的资格。”
“……”被窝里的绘里没有回话。
“以及,抱歉,绚濑小姐,如果昨天我能更早一点地发现你的所在,如果我能再更可靠一点的话,你也不会遭受到那么多的惊吓了。”
明明才立誓要保护好你的,却因为清道者的工作和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芥蒂而没有好好履行……该被笑话的应该是我才对。
犹豫了一下,海未伸出手,想像白天的绘里拉下远咲水音身上的被子一样,将现在绘里的被子揭下来,但最终还是在半空中陡然滞住,收了回去。
“……让你感到如此害怕,对不起,绚濑小姐。”
海未沉重而低落地重复道。
被子小小地蠕动了一下,然后被从床上撑坐起的绘里顶了上来,缩在其内的幽幽蓝眸用着“真是服了你”的眼神盯向海未:
“你好像比我自己还在意我被关在旧体育馆被吓到的事呢 ……奇怪的家伙。”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因为疏忽而让与之订结契约的引路人陷入危险的境地,这已经不是失职那么简单的事了,正常情况下我觉得以死谢罪都不为过了!”
“这也太夸张了……”就算是绘里,对于海未这样严格得过于极端的责任感也有些难以接受。
“那绚濑小姐觉得该怎么办才好?”海未利落地跪坐下来,俨然一个等待主公处置的武士。
居然直接默认自己必须受罚吗……绘里无声地哀叹着,将盖在头上的被子扯了下来,借着理了理头上翘起的金发的时间沉思了几秒,然后直直对上海未一本正经得令人苦恼的眼神:
“既然这样,那我的‘惩罚’就是,海未你也把你害怕的东西说出来。”
“……什么?”
“还‘什么?’啊,刚才你不是才说你自己这几天也有害怕的时候吗?”对于海未“唰”地一片茫然的神色,绘里略微不满地微眯起眼,“只有海未你知道我怕黑,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呃,不,那个……我觉得,我害怕的东西可能不是绚濑小姐你想象的那种……”海未低下头,眼神纠结地飘忽不定。
“……海未。”
“是。”绘里突然沉下来的语气激得海未正襟危坐。
“回答,你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是的,教官!是本来应该保护好的人死在我的面前!”
用着教师语气的绘里,收到的不知为何是军训中的学生般的回复。不过跟内容的出乎意料相比,语气什么的其实也已经不重要了。
“这就是你害怕的东西?”
“嗯……因为以前见得太多,也已经受够自责到无法自已的感觉了,如果可以真的不想再重蹈覆辙了……”海未垂下去的目光黯然,嘴角随即展露出苦涩的弧度,“正因如此,才会感到害怕啊。”
“是这样啊……嗯?”绘里正要为自己一时因戏谑之心起意而触及海未痛处的随意问话感到愧疚,但很快意识到什么,接着问,“那这几天你怕的是……?”
隐约的预料令她的心情略有些不畅地慌乱起来,连话音落下所需的片刻停顿都显得犹为漫长。而相较于自己的僵硬,一直倒映着自己身影的金色眼眸倒是很快就溢出了温和纯粹的笑意,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没什么可迟疑一般:
“当然是,绚濑小姐你啊。”
“——”猜测被印证,绘里顿时哑然。
“最近你所遭遇的这些危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因我而起,所以你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海未扯了扯地试图挤出一点笑意的嘴角,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强调了一遍她的想法,“我害怕你因为我而遭遇不测,就是这样。”
绘里没有说话。在亮度适中的灯光下,她望着海未平静的眼神,却不禁于恍惚间联想起梦中冰面所反射的灼眼阳光:就算那道光芒原本再怎么温暖,一旦经过那万年不化的坚冰的折射,终究只能转换成锐利的刀刃刺向自己。
发凉的指尖不由得紧攥起被单,并隔着一层布料扎着掌心,可无论多么用力,任何感觉都传达不到麻木空落的心口处。
——果然,还是没办法感同身受。
绘里放弃了,与海未对视的眼神佯装无事地避到一旁,只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嗯……谢谢你,海未。真有你的风格。”
对一个发自真心想要关心、保护自己的人这样冷淡,甚至连一丁点情感都回应不了……太差劲了。
“抱歉,海未,我想睡了,明天还要去上课,所以……”为了逃避自我谴责,绘里声音有些沙哑地躺了回去,再次把被子盖到自己头上,“晚安。”
“是啊,绚濑小姐你确实该尽早睡了,但是……”扫了一眼头上的灯,海未无奈地问,“开着这么亮的灯,真的睡得下去吗?”
床上的绘里微微一抖,沉默一会儿才弱声道:“没办法… …一关灯,昨天的事会全部浮上来,然后就忍不住去想那些黑的地方会不会有东西扑过来……”
……难以想象,眼前这个怕黑怕到声音发抖的人,竟然会是白天的时候会用成熟的语气调戏自己的廉耻之心,在讲台上自如来去,而且还奇袭般地把自己拉进侦探社的绚濑小姐。
海未杂糅了百感的目光轻轻落在绘里身上,看着绘里几缕的金色发丝散在淡蓝色的被单上,看起来异常地黯淡无光。
并不是说这样一反平日印象的绚濑小姐会令自己大失所望,反而是见到这样的绚濑小姐后,会让人忍不住想去怜爱她——尽管这和愤怒先前的警告相悖。
但是……我根本没办法对此置之不理。
“……如果,”无法忽视的本心驱使海未开口,向绘里询问道,“关灯之后,我一直守在这里,你还会感到害怕吗?”
“……”听闻这句话,绘里的视线从被子里探了出来。
“要是真的有可怕的东西,我会将它们斩杀殆尽。”明明说着凶狠的话语,海未的语气却轻柔得像在读睡前故事,与之相和的眼神也闪着坚定又温婉的光,“——还请你相信我。”
绘里默然地正躺着,盯着天花板思考不到几秒,就舍弃了在闷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被窝,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被子外面清新通畅的空气。
“嘛……试一试,吧。”
“是,遵命。”海未郑重地一个颔首,并将手伸向开关,顺便给绘里一点心理准备,“那么,我要关灯了。”
“关吧。”绘里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壮烈赴死般的气势合上双眼。
随着开关的按下,整栋公寓楼中为数不多的光亮消失了一户。房间内的再次回到了只余呼吸声的宁静,清道者坐得如一尊雕像般板直,漆黑的身影几乎要四周融为一片,而沉静的、琥珀般的金眸,一直在用目光庇护着床上僵直平躺着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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