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海】冰河之上

第102章 第八卷②

现在想来,这一切病症的萌芽与恶化并非空穴来风,甚至称得上是有迹可循。


因为初中就读的是寄宿制重点私立中学,一星期内所发生的“变化”往往会在固定归家的周末被放大得尤为明显:与营养品蛋白粉摆在一起的一袋袋药物、藏在储物间的医院体检报告和X光片、从无人签收的快递里拆出来的一顶假发、妈妈日益减少的饭量……


仿佛是同学间热衷于传阅的青春伤痛小说常见情节,种种迹象的指向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但那时的选择却是背过身视若无睹,然后与刚升入另一所走读制中学、恐怕对此早已心知肚明的老弟一起,在妈妈开诚布公她的病情后,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


至于在那之后的病痛往日……只是因为号哭着表示承受不了生命之重的软弱内心,就被抛却到几乎无法忆起的“废品回收站”里。


能与如今的自我实感产生联结的最后时刻,便是在一年前好似漫无止境的冬天里的某次周五深夜归家,接到了那通电话。


「岚音已经走了,就在刚刚。」老爸的小妹,与妈妈关系要好的姑姑用疲惫沙哑的语气说道,「明天早上记得来参加葬礼。」


“————”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手机又收不到信号了?你们家的信号线路还没叫人来修吗?这点小事处理不来,如今岚音她不在了,留下你们三个人生活要怎么办啊。」


明知这是关心,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刺耳。


极力压抑深深的吸气声,不想让通话对面的人听见,涌入喉中的空气犹如暗藏尖刺般,使气管连带胸腔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


“……明天早上,要参加一个数学竞赛……地区组织的,准备了很久,所以这段时间……才总是晚归。”


支离破碎地简要复述着数学老师在几个小时前给参赛学生们最后一次赛前冲刺补课的嘱咐,作为人类本应有的感性上的偏袒倾向和理性上的利害辨识,则被冲击得所剩无几。


「能不去吗?」


“老师……非常重视。”


「——这样的话,你明天下午两点直接来殡仪馆送她。」


“嗯。”


「还有啊,我说,虽然是你希望能专心学习、而你妈妈也同意了才没有更早地把你叫过来,但凪音他这孩子可是片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到最后一刻,你难道——」


「嘟,嘟。」


虫子啃噬在心头般密密痒痒的痛,伴随着刹那上涌至脑门的气血一起给意识覆上了停止思考的空白。等回过神,手机已经熄黑了屏幕,拇指仍久久停留在原先“结束通话”键的位置上。


只是因为刚才家里的信号中断了一下——借用先前姑姑的认知,立刻编织好了之后她可能再次发来消息“为什么突然挂断电话”的借口,以此掩盖过“其实是不想听到能轻易猜出的下半句”的真实缘由。


那个,下半句的「你难道对你的妈妈没有半点感情吗?」。


……好吵。


瞥了眼身旁住宿学校五日带回来的一袋换洗衣物,随即泄愤地飞起一脚踢到墙边。


好吵,吵死了。反正与其自己这种冷漠阴沉的家伙去陪着,脾气更好性格更乖的凪音不是相较让人顺心吗?我可是本来就除了考出不错的成绩让她高兴以外什么都做不到也没有其他的存在意义和价值了当然只能继续上课学习上课学习上课学习否则我又能怎么办写作文写母爱的伟大写我有多么多么多么爱她写我给母亲做饭洗脚按摩捶肩吗是啊是啊我都写过然而全是胡编乱造是我为数几篇拿了高分却不敢拿去找她夸奖的习作非要我这样讲出实话才能让你们满意吗才能放弃对我这种人还持有正常人感情的期待吗还是说我应该滴一些风油精挤出假惺惺的眼泪出来演戏你们才善罢甘休吗明明一点都不懂就不要指手画脚……!


自儿时起便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未来成年以后得知母亲的死讯会有怎样的反应,脑中模拟的结果或悲怆心痛或恸哭不已。而远比小说魔幻的现实令这一假设提前了整个几十年,自己的反应则与假设的结果截然相反地充满自私丑恶的无情、怨毒和积郁。


…………嘛,一切都已经无所谓。


关掉了早起的闹钟,辗转难眠到凌晨四点才煎熬合眼。


努力学习什么的,当个听话的好孩子什么的。


自然醒来已是正午时分,面对数学老师发来的数条Line,内心毫无波动地用母亲去世的消息搪塞对方因恻隐之心而无法强硬起来的责问。


从前为了哄妈妈开心所做的一切,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将悬挂在客厅墙上的电子钟调晚三个小时,然后饭也不吃地再度倒头睡去,等到被勃然大怒的爸爸轰然闯入卧室的声响唤起,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我比赛完回来午睡眯一下,一直没听到客厅报时下午一点的声音所以就睡到了现在”。


并非因为妈妈离世这件事本身感到悲伤而大受打击,只是因为再也得不到她的夸赞而丧失了动力。


对于自己的这份漠然早早地有所领悟,嗤笑着接受了,


并且决定,从今往后也要如此而活。








********************








一如不断重来覆往二十多年的冰河梦魇般,眼前的梦境也应该同样不厌其烦地再演上次的场景。


……然而事实却与预料恰恰相反。


还是那片夜空,还是那个天台,还是不知为何待候于此的自己与——


“为什么?”


明明身形也好衣着也好都与梦魇如出一辙,面前的海未并没有二话不说举起太刀捅过来,只是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用幽谷回响般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要现身?”


不禁地,让我想起最初见面时,我所认识的那句海未平平无奇的问候。

可你觉得,你熟悉的海未不该操着这样疲惫的声线。


“那当然为了想见海未一面,别明知故问嘛。”所以仿佛一切如常地戏言,试图缓解这股像天边凝成一块的乌云的氛围,哪怕心里清楚对方已经不会如自己愿地脸红害羞或吐槽回怼,“难道海未不想见到我吗?”


握着太刀的指尖微微松弛了一下,随后很快又攥紧。


“……我现在唯独不想见到你。”


“哎呀,这句话作为告白未免太冷酷了一点,”你依然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嘛,我能明白你的心情。”


“——”


似乎是觉察到了此刻暗涌的空气流向被把控在了谁的手中,海未深深地屏住了呼吸,至始至终绷紧的神经驱使她向后撤了一步。


绘里,你究竟想做什么?


从海未难以置信又不得不溢满警惕的眼神中,你读到了她的想法。

还是被戒备了啊,真没办法,比兔子还敏感的海未是这样的——在心中苦涩调侃的同时,你缓缓张开了双臂。


一瞬间,浓重如墨的天台,被明亮无垠的冰河之景覆盖,如同刺破黑夜的白昼。


“海未。”

你最后一次呼唤了她的名字,

“◾◾◾◾◾◾◾,◾◾◾。”


颤抖的刀尖以异常精确的准头指向了我。


笔直而来的迅捷身影,让你回忆起了高中毕业式的那个三月里,纷繁飘落又无法挽回的樱花。

连同太刀捅入心口的撕裂感,都和那时同眼前这个人的离别那般,令人绞痛不已。


————————


“——『最后我醒了过来』……不,这句话就不用写了,删掉删掉。”


于是,绘里尽可能还原细节地描述了昨天晚上的梦,戳着键盘输入进了“请问您最近一次做梦的内容是什么?(字数限1000字)”的对应答题框。毕了,她一身轻松地按下了确认键,提交了这份流程冗长繁琐的灵魂“天地人”之力测试问卷。


网站的界面白屏加载了一会儿,出现了龟速挪动着的进度条,和一个头顶「正在搜索相应的结果中,请稍等片刻~」气泡框的卖萌狸猫。


主观题那么多就算了,居然连结果都要等……


不知道多少次数落着这个测试系统的缺陷,绘里放下手机,继续拿起《阵法与结界·破之书》的翻译本,目光落在停留已久的那一页、几段分别出自不同人的两种字迹上。


——「话说,『天地人』之力的差别是只有清道者才有吗?」

——「并非如此。『天地人』是灵魂性质的基本划分,早在清道者尚未出现的远古时代就以『三才之道』的简称记载于中国的典籍之中,因而严格地说这是众人共有的属性」

「P.S.如果绘里你对这个方面感兴趣,你可以进入后面我写的这个网站看看:(一串网址)」

「又P.S.万分抱歉差点忘了提醒你,这个网站是由虚日亲自运营,总之万千要注意。」


现在是切身体会到了“千万要注意”的含金量,大概吧。


将手机放回床头柜,绘里浑身卸了力,倦怠地倒回床上。合眼冥神的同时,手背贴上了额头。


体温还算正常,但是感觉隐隐颅内发热……是因为一直满脑子都在想这两天的梦吗?


正确认着自己的状态时,透过微张的指缝,绘里看到清道者默不作声地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嗯?你已经醒了啊。”海未沉郁的脸色只在进屋后短暂地维持了片刻,便随着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而褪去。


“水音……怎么样了?”


听到她的发问,海未仿佛被戳中痛点般地蹙了一下眉。


“远咲同学她,已经能够熟练接触此岸的事物了,于是我顺理成章接着教她如何感知肉身的位置……但是一直都把握不到要领。”


神情总体上看不出什么,但是海未说话的停顿中多了一点微弱的倒吸气音,“再这样下去最先沉不住气的可能将会是我,所以我让她一个人在客厅继续练习。”


“嗯,这样啊。”


依旧保持着仰卧在床的姿势,绘里简略应了一声,下一秒就立刻感到后悔。


“——绘里?身体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果然,连自己都觉得平淡的回复,让海未担忧得走近过来细看起她的面色。


不舒服吗?跟先前某段低烧高烧接踵不断的时期比起来,自然是没有任何大碍的,只是……


绘里的目光稍稍涣散地落在清道者的脸庞上,生怕视线的聚焦会使天台上的那抹墨绿色身影与之重叠。


难得会见到海未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呢,趁这个机会发泄一点到水音身上也没关系哦,之后我会替你向她道歉的——本应如此开解对方也顺便疏导自己的回应,也因为“总感觉和梦中开着玩笑的自己很像有点不悦”的一念之差而积压在胸口无法言说。


“绘里,”


可越是不愿直面,有些事往往越会事与愿违,


“尽管我这样说有点冒昧,不过你是在……看着什么吗?或者说看到了什么?”


由敏锐的直觉所指引的一语中的,更是令梦中那位于一切不言之中察觉危险而脸色大变的海未的模样,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地固深印象。


所以,不再遮掩、不再克制,她索性松开了思虑的缰绳:


“……如果,让海未你决定对一个人下杀手的话,会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问题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累攒心头已久的负担瞬间卸掉,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体内血液渐渐滞流般令人冰冷窒息的明知故犯的后悔——因为海未此刻如期而至的沉默。


是啊,明知这对于海未来说是多么沉重的问题,但自己还是问了出来……


起了想收回前言的念头,绘里正要鼓起勇气,却注意到海未只是思忖着偏了一下头,随后正过身,直视自己:


“原来,你一直在纠结那天晚上我说的那些话吗?”


“……诶?”


困惑的气声因过于出乎意料而松口冒出。


“嗯?”


海未用“难道不是这样吗?的明亮眼神发出反问。


虽然两人的对话不知为何显然并不在一个频道上,但拜此所赐,绘里的大脑瞬间摆脱了噩梦余韵的萦绕,开始思索起海未的意有所指。


那天晚上?海未说的?还是跟杀人有关的……?


【“如果真的到最后,都找不到拯救你的方法——届时,为了阻止你的灵魂自杀,请允许我来结束你的生命。”】


“啊,啊——你是说文化祭闭幕的那个晚上呀——我确实是有点好奇海未你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呢……”尽管语气生硬且不自然,绘里仍顺着这个凑巧递过来的台阶走下来,“不,是非常好奇。”


当时由于自己实在理解不了海未的意思导致话题不明不白地中断,后来也一直找不到机会重新拾起。


而现在话题竟主动地起死回生,当然要好好把握。


“唔……”绘里与自己稍有错位的微妙反应也无心留意,海未有些苦恼地迟疑了一下,“会说那种话的原因,我不是姑且也事先解释过了吗?”


“我觉得‘为了阻止你的灵魂自杀’可不能算是解释哦,这不是让人完全没办法了解你的想法吗?更何况我又不是正宗的基督教徒,才不会在乎什么自不自杀的差别。”


死亡,就只是死亡,如果终有一日要面对这既定的结果,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自己都无所谓——甚至、哪怕、要比常人更早地,去接受它…………嗯,也一样,一定是这样的。


直到此刻,绘里仍旧相信自己是保持着这种看法。


“……”


没有多加反驳,海未只是无言地将手摁压般地横搭在自己的双目上,似乎这样做能缓解某种烙印其上已久的刺痛。


“——说起来,海未,你记得我们之前在京都,最初找到阳平的时候吗?”眼见海未还没有打算直言明说的意思,绘里直接点破她,“你似乎提出过这样的分析。”


【“……是呢,一般来说,无论仓羽阳平君是‘跳楼自杀’,还是‘被人推下楼坠落而亡’,亦或是‘单纯的失足坠楼’,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用肉眼都可以根据他灵魂的异变情况来进行判断。”


“但是,当‘仓羽阳平是杀人者’这点变成前提条件时,不论如何,他的灵魂绝对会被困在他生前的肉体,无法显形。因而我们无法看见他此刻灵魂的具体状态。”】


自杀、他杀、意外……倘若这三种死法,都会令灵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的话——


“自杀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样?”


“…………”


等待回答的时间,并不算漫长。


可是当海未缓缓放下手、用虽目睹多次但仍旧倍感陌生的疲惫眼神与自己对视时,一股仿佛自上一个冬天的严寒之意横穿整个四季而至,溜进了即便做足准备也还是猝不及防的心口。


“变成,什么样吗……如果以食物链作为比喻,我想应该是,‘既为分解者(decomposer)的同时,又是被分解者’吧。”


“那被分解之后呢?回归大自然?”


“在那之后,大多数情况会成为另一种分解者(cleaner)的养分。”


理解了海未意有所指的真正含义,绘里的呼吸微微一凝:


“……好过分的食物链。”


“是,我的感想也和你相同。所以我不希望你被‘世界’判定为自杀从而沦落至——”


话到一半,海未蓦然止声,转而将自己的意愿陈述撇弃到了一旁,“不,请忘了吧,那终究只是我个人的自私想法。毕竟对你来说,不管是哪种死亡,都逃脱不了痛苦,根本没有抉择的必要。”


像是畏惧打针的小孩一般,绘里的表情不情不愿地皱成了一团:“诶——?明明死法都变得多样了起来,却没有相对不疼的选项吗?”


“绘里,你……即便跟我这个把自己死前之事悉数忘却了的已死之人讨论再多,也无法得出你所期望的可靠答案哦。”尽管或许掺杂了一点自嘲的色彩,海未还是客观地点破了事实。


“你说的话比灵魂的食物链还残酷呀,海未。”


“我觉得这全是想转移严肃话题却失败了的绘里的不好。”


啊啦,被发现了。还不是因为氛围被海未搞得太严肃了嘛。


作为在大脑不清不醒的状况下发起对话的罪魁祸首,绘里滑开手机的锁屏,借机低头避开与海未斜睨过来的目光直接对视——唔,距离报告结果出来还有一点时间,没办法用来二次转移话题啊。


“……好了,尽管我的解释并非直白清晰,不过看样子,你应该是明白了我想传达的意思了。”


也不知道来到卧室的这一趟,是否如她所愿那样使焦躁的心得到喘息,海未转头返回客厅前,郑重说道,“无论如何,我的诉求一直是要让你活到寿终正寝,而除此之外的情况我绝不容许发生,更不会有纠结死法的机会。”


声音不大,语气不重,但是这样当面向自己铿锵有力地表态还是第一次,如同贴近耳畔大力敲响的撞钟,震得绘里略略恍神。


等到意识回笼时,卧室门已经被带上了。


“……还真是不得了的发言。”


但现在的自己正需要这样的话语,否则那些容易受到动摇的胡思乱想,只是在无形间为灵魂的自杀推波助澜。


而且换成其他人来说这些话,可能反而会增加自己的心理负担,但如果是海未……谁让她就是如此固执到不想再目睹他人生命的消逝呢,除了接受这份好意也只能默许她的做法了吧?


感受着足以钝钝击打耳膜的心跳声,绘里耸了耸肩膀,一如她先前无意识忽视了厌倦他人之死的海未所说的“杀人请求”背后的重量为何般,以自己的浅思稍稍平复了心绪,而后看向了手机。


「结果已加载完成,下拉即可查看哦~」网站中无处不在的吉祥物狸猫仍贱贱地卖着萌,然后被绘里熟视无睹地划走了。


嗯……属性是“人之力”,能力是……“解明”?什么意思?


对此不明所以的绘里快速浏览后面的大片文字,但大部分全是未经翻译的古文,令人忍不住怀疑做这个网站的家伙,在制作过程中是不是一窝蜂地把所有灵魂属性相关的原文文献往网站资料库里塞。


于是,一片生涩难懂的古文中,某行突兀转用白话文的小字才显得格外扎眼。


「备注:经过各项比对,本次调查结果与过往相似数据样本相比,显示出原因为外部因素介入导致异变的先天性差异,主要体现在灵魂性质能力上更具对某一方面的针对性——」


……等一下,这种结论可没办法无视过去,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变异啊。


已经将页面拉至最底部的绘里莫名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地点击「进一步展开报告」。


而屏幕上跳出的内容却犹如猛地栽进积雪中,些许融化的雪水渗进皮肤,瞬间给大脑降温。


「付费即可查看完整报告☆~」


——真不愧是那个虚日。


默默地熄灭了手机屏幕,同时也宣告了绘里宁愿永远悬着这一颗好奇心、也绝不送钱给虚日的决意。



tbc

作者留言

本来要等间章②写完再一起发出来,但是我觉得还是要先赶紧证明我还活着(
拖了这么久才更新,无论解释什么都很苍白,不过大家只要知道一点:如果更新不了,我才是比任何人都更急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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