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卷 完
对于清道者来说,夜晚的时间是尤为宝贵的,不但要抓紧时间从其他清道者手里抢杀掉多数地区只有晚上才会形成并现身的罪兽,而且要在这怨念最活跃也是最容易感召的时候将其净化……有的时候等到他们把一定的罪孽净化完毕后,一睁眼,天就已经亮了。
不知在绘里床头守了多久,海未的心头仍旧有一丝潜意识的对于自己没能按部就班利用好晚上时间的焦虑感。
仔细想来,在晚上的时候出现这样彻底闲下来的情况,好像真的还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到了白天才会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大部分时候除了对着前一天的日记绞尽脑汁地添一些文字进去显得不是那么空,她只能像个无业游民一样在大街上游荡,等待着夜晚的到来。甚至为了打发时间,自己还成为了世界各地图书馆的常客。
海未的思绪开始发散,但很快,刻在灵魂中的自律性对这样无限接近于怠慢工作的行为起了反应,于是一个激灵作为警告,海未回过神,用力摇了摇头,身体坐得更直了。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现在可是在给绚濑小姐守夜的时间,注意力集中!清道者51306891132!
海未重新稳了稳心神,再度睁眼时,却怔住了:原本背朝外边侧躺着的绘里不知何时翻身过来,清明的蓝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绚濑小姐,还没睡下去吗?”海未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难不成,还是感到害怕?”
“嗯……本来很困的,但是想起了些很在意的事……结果反而睡不下去了。”绘里将压在脸颊下面的发丝往后拨了拨,顺势就枕在了手臂上,“——现在几点?”
海未默默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留在绘里房间这期间里,灵魂内部的罪孽向自己发出咒怨之声的次数,再算上以往它们在夜晚活跃的大致频率,现在的时间昭然若见——
“这已经两点多了,绚濑小姐,要是还不赶紧睡的话,明天可是起不来的。”
“也是呢……”绘里一边应答着,一边缓缓闭上双眼。而海未也借机将略微浮躁的心态沉了下去,吸气、吐气,如此往复循环。
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海未正襟危坐地平视前方,只是出于所坐的位置和其他难以言说的原因,她的目光总不自觉地落在绘里脸上。
忽略掉与众不同的发色和瞳色,绘里的五官既不像欧洲人那样宛若油画般浓墨重彩的,也不像中东地区的人们仿佛被无情的风沙蚀化塑刻成的一般深邃,而是更像,常年远离日本的自己,将心中难以捉摸的乡愁,无意间与周遭的西方面孔杂糅在一起的具象化。
所以第一次见到她才会感到如此亲切吧。
随着气息逐渐平稳,似乎远离了白日的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彻底松了心弦一般,绘里合眼睡去的面庞线条也愈发缓和柔化,然后一点点地被小夜灯的光染上丝丝暖意。光是看着这样的绘里,海未浮想联翩的心思又被唤起。
虽说早就有这样的认知……但还是忍不住想感慨一下:绚濑小姐,真的很漂亮。
脑海中闪过早上在绘里的课上走神时的各种感叹赞美之词,但她觉得那些形容还是过于贫乏了。
说起来,绚濑小姐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吧,所以对情书才会那么的……也不是无法理解,师生恋固然是禁忌,学生的感情但并无对错,不过是对象选择有些不当,如果只因如此就忽视Ta的感受,学生可能会留下一生的阴影吧 ……可具体怎么做又是一个困扰教师的大问题,真是苦恼呢。
“唉,还是睡不着。”
绘里猝然睁开的双眼似乎变得比刚才还清醒,吓得海未收回飘忽的思绪,并心虚地飞速移开盯得过紧的视线。
“是,是吗?既然这样,我去帮你热一杯牛奶好了,请等一下。”
海未掩饰窘态地提出了建议,但才刚起身,羽织的后摆就被轻轻地拉住了。尽管力道微小,但从中传递来的坚定令她定住了脚步,略有迟疑地回过头:
“绚濑小姐?”
绘里仍躺在床上,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但眼里却包含着不容置喙的决然,直直地望着自己。
“——比起这个,我想先把烦恼的事情解决了会更容易睡一点。”绘里说着,拉着海未衣角的手收紧了几分。
“……你烦恼的事,”海未犹豫了片刻,顺着绘里的力度再次跪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和我有关吗?”
“正解~”看着海未愈加惶恐惶惑的神情,绘里有意地让语气轻快起来,“不过都是我自己自顾自地纠结而已,不是海未你的问题,别放在心上。”
“就算你这么说,我……!”海未的金眸自责地暗沉下去,但话到一半,一根纤细的食指点在了她的唇上,令她一时噤了声,连带整个灵魂一起僵住,简直比下午的那张定身咒还强效。唯一能够动弹的只有她发颤的视线,怔怔地落在面前坐起于床上的绘里的脸上。
“嘘——道歉禁止。”相较于海未眼底的呆然之色,绘里嘴角勾起的微笑无奈带着一丝调侃,披在肩头的金发随着微微前倾的身体滑散下来,像一泻金沙般夺目,同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一起,吸攫走海未所有的思考能力,“再道歉可就真的没完没了。”
“——”不知道为什么,海未闪烁的双眼无法从绘里身上移开视线。
见海未没有任何要出声的意思,绘里缓缓地放下了噤声的手指,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继续凝视着海未,深蓝的眼眸柔和又饱含深意,连一旁的夜灯也照亮不透。尽管目睹着海未在自己的手从她嘴唇上离开后,瞬间缓过神地收敛起呆傻的神情,随后面颊上迟钝地漫上羞耻的红晕……绘里的表情也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顿了许久,绘里终于开口,嗓音里染上了一丝丝夜晚特有的沙哑气息,听得海未心里莫名发痒。
“唔,嗯,嗯……我,会会会听的。”似乎脸上的热度实在高得难以忍受,海未用手掩着自己的下半脸,极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但还是失败。
真奇怪啊,明明绚濑小姐根本没有触发言灵,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强的压制力……
海未默默地深吸几口气,彻底安定了因发烫而膨胀飘起的内心后,才有勇气直视起收到自己回应而笑容灿烂了几分的绘里,并看着她重新平躺下去,躁动的心绪好像也伴着绘里稳稳陷进床垫中的那一刻一起沉下去。
“——我其实是一个相当怕麻烦的享乐主义者。”感受到海未看着自己的视线,绘里望向天花板,娓娓道来,“基本上,除了能让我自己感到开心的东西,其余的事情我一概不会去涉足。”
“嗯。”
“嘛,说是这么说,我又是一个没办法忽视他人请求,还想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的人,总是会揽下一堆自己根本不喜欢的责任,把自己搞得苦不堪言的。”绘里自嘲着将脸撇向背过海未的一旁,“就算这一次下定决心说‘再有下次,不管对方怎么拜托我都不会再接受了!’,但每次得到他们的感谢时,还是会想着‘不过这样也不会坏’地感到开心,于是下一次又仍是完全不吸取教训地答应别人的请求……”
无论是小的时候希望外婆开心而学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是后来上学时不忍心见老师烦恼而接下其他同学不愿意干的职务……而且,如果只是随便糊弄过去也还能落个轻松,但是偏偏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又不容许自己敷衍了事……除了自讨苦吃以外,根本就没有更合适的解释了。
“……绚濑小姐对自己的性格感到苦恼吗?”
海未平和的语气,令绘里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丧气起来,但又无可奈何。
“以前的时候是会啦……只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已经放弃去纠正我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个性了——说白就是躺平了。”绘里索性将手臂搭在了眼睛上,话语里的疲倦不加以掩饰。
“我倒是认为,绚濑小姐你对你的性格,可以再更自豪一点。”
“现在这个氛围下开玩笑,我可笑不出来哦。”
“不,我是认真的。作为一个被你帮助过的清道者,我由衷地敬佩拥有这种性格的你。”绘里悄悄挪开手臂一点,露出的余光瞥向仍挺直跪坐在原地的海未,见她的神情如她的声音一般坚定若磬石,“比起自己的欢愉更先于他人的感受,我想这正是绚濑小姐你的温柔所在。或许这样的个性确实让你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我相信,一定也有很多人因为你的温柔而得到拯救。”
“至少,请不要如此轻视它。那样的话,就算这么做的是绚濑小姐你自己,我也一样会生气。”海未的身体微微前倾,并且铿锵有力地强调道。
“……”绘里的咽喉被一股不明涌动的暖流梗了一下,连带着眼眶微微发热,嘴里支吾酝酿半天才说了一句,“都说过了,恭维我是没有好处拿的。”
而且杀伤力居然比早上的那次更大……难道是因为现在是晚上的缘故吗?光线太暗结果连心防也跟着薄弱起来之类的……
“这不是恭维的话啊,为什么绚濑小姐你一直都不肯相信呢?”始作俑者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所带来的影响。
“姆,反正温不温柔先放到一边,总之我就是这样一个麻烦的人。”防止再次被海未无意识地打乱步调,绘里强硬地把话题拉了回来,“而且哪怕不是别人塞给我,而是我自己出于半吊子的理由所选择的责任,即便会在途中感到后悔,但我最后都会想尽力地做到最好……”
“做到这种程度……不会感到辛苦吗?”海未垂下眼眸,绘里的话中所透露出的些许苦涩使她感到莫名的伤感。
不但于舞台之上向所有人展现万众瞩目的风采,而且在不为人所见之处也会默默无闻地为他人辛劳吗?
但不管在哪里,果然绚濑小姐真是一个耀眼的人啊……
像一个无意间走进剧场幕后,默默观望名为“绚濑绘里”这场戏的无关人员,海未在心里如是感慨着。
“多少会有一点吧,不过再怎么说,那可是相当于我的个人原则,也不能因为怕累就放弃呢——所以,”
绘里放下手臂,身体侧躺,面向海未,蓝眸带着笑意微微眯起:“‘引路人’对我说来,同样也是该好好担负起的责任哦,海未。”
——然而,原本独属于“主角”的闪光灯却突然照向自己,以至于她也成为了舞台的一部分。
海未先是瞠大眼睛愣住了,随后神情复杂地皱起眉头。
但是这样……不可以。
“不,绚濑小姐……你没必要把‘引路人’一并视作你自己的责任。”
“以前我揽上过的责任大多也是没有必要的。”
“——而且我也不值得你费心力去对待。”
“那种事也不是海未你说的算的吧,况且我说过了,我就这么一个自找没趣的人。”
“……”
短短几句口头交锋,海未便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完全不输于自己的执拗,于是眼神涣散且虚无地放弃了——感觉再这样下去,好心奉劝的自己反倒会变成胡搅蛮缠的那一个。
话说回来,此前绚濑小姐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一不巧妙地跨过自己的顾忌,在无形中一步步地牵引着自己跌入到这个无话可以反驳的窘境之中。
……以后千万不要妄想在绚濑小姐面前逞任何的口舌之快,因为可能自己永远都会是输的那一个。
纵使心里心服口服地认清了这个事实,但在绘里看来,海未的脸仍心有不甘地板了起来,像是在怄气的样子。
“海未……生气了吗?”好奇于海未的脸是否和脸色一起变得硬邦邦的,绘里抬起手,戳了戳海未的脸颊——没有感受到如活人般实在且温暖的触感,但从指尖反馈回来的,隐隐约约的柔软与缥缈,令绘里有种身处梦境的感觉。不过海未被戳得微微凹下去的脸颊反而十分真实,显得她现在好像正在气鼓鼓地生气。
好可爱。
绘里一声不明的轻笑吓得海未一个后仰,避开了绘里的手指,然后调整好坐姿,重新正坐:“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无话可说……完全无法想象,怎么有人会专门给自己找责任负担的……”
“诶——”绘里有些沮丧地垂下了伸向海未却够不着的手臂,并且犀利地吐槽过去,“海未才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嗯?我?”面对绘里仿佛要将自己看透般的盯视,海未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身上的责任本来就是我该承担的,关于这点毋庸置疑。”
“明明海未你……”
“是,洗耳恭听。”海未相当坦然地等待着绘里的指证。
“唔唔唔……”绘里只能一脸不满地语塞着。
居然一时间想不出海未与此相关的“罪证”,她分明怎么看在这方面和自己应该也是半斤八两的才对……
“唉……虚日到底是跟绚濑小姐你说了一些什么呢?”看着绘里挖空心思地要跟自己较起劲的模样,海未头疼地叹息一声。
真的有好好地跟她说清楚自己的危险性吗?有的话为什么自己不但没有被疏远,而且还……
缜密的思索令刚才点在她唇上的触感再次重现。海未抬手掩住了嘴,动摇的目光赶忙撇向到一旁。
……还起了反效果呢?
“你说虚日吗?他跟我说你当了三十一年的清道者,有着比其他清道者还有重的罪孽之类的。”绘里客观且平淡地陈述道。
“‘之类的’……绚濑小姐你难道对此没有其他感受吗?”
“有啊,稍微被吓了一跳呢,只是稍微地,而已。”尽管还特意地强调了一下,绘里的语气听起来依旧轻飘飘地随意。
“……只有这样吗?”海未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不安地攥紧,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怎么可能,这样说当然是骗人的,但还拜托你别揭穿我了。”绘里对自己上一秒的强装镇静嗤笑了一声,然后苦涩且无奈地说,“嘛,海未你这种情况,很难有人会没有半点想法的吧。”
“……”
“只是,那个时候脑袋里浮现的感情千千万万,但最强烈的却只有一个——相信。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同时也相信你。”
“相信……我?”海未眼底的光瞬间亮了起来,但仅存在了一瞬,就被一瓢理智的冷水熄暗了下去,“不,我并没有什么可让绚濑小姐信赖的……咕哈!”
话没说完,脑门上突如其来的一股冲击力把她弹得向后仰倒在地,虽说磕碰在地的头并没有大碍,但直直承受了那股冲击力的额头正作痛得连带整个灵魂嗡嗡发响,甚至眼中用手指弹自己额头的绘里的身影都开始模糊得出现重影。
“对不起,是我下手重了,但是在别人那么认真地想相信你的时候自我否定实在是令人很火大。”绘里收回手,如同她无可奈何的叹息般重重地落在被子上。
“是,真是万分抱歉……”海未慢慢地缓过来,坐正身子,毕恭毕敬地问,“那,绚濑小姐想相信我什么?”
“……虚日说你迟早都会暴露‘本性’去杀人,现在没暴露只是因为你‘没怎么接触过普通人’。”绘里说着说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像是要身临其境地回到当时与虚日对峙的状态,“但是我不觉得海未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想向虚日那家伙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而这也是我把你拉进侦探社的原因。”
只要海未能正常地与她们这些“普通人”相处,那么虚日的妄断自然会不攻自破。
海未(清道者51506891132)是杀害他人的恶魔?还是保护他人的武士?比起虚日的只言片语,我会用我的双眼去见证。
“这些……就是我目前作为引路人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也是我能给你的最基本的信任。”绘里微微侧过脸,望着连夜灯都照不亮面庞的海未,“……海未,你也不希望虚日一直用看待生前的你的眼光,来看待现在的你吧?”
那样太不公平了。因为现在的你,根本没做过那种事。
信任……
海未眸中的喜悦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失温化成了不成形的灰烬,浑浊地积在了一起,只因傍晚时分回忆起的那一句——
【“心胸宽广之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善始善终、能屈能伸,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保有坚强、不忘自我。”】
“我……不知道。”
开口时,声音竟在意外地发颤。从绘里流露出诧异之色的眼神来看,海未想自己的脸色大概是很难看了。
“……绚濑小姐,如果现在的我,和生前的我,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差别,那是不是代表我最终都会走上同样的路呢?”
从她有了作为清道者的记忆开始,她就一直在和生前的自己共存:“她”是自己的影子,“她”活在“她”遗留给自己的观念与常识之中,“她”永远和自己背负而立,自己看不见“她”,又每时每刻都触碰得到“她”。无论自己如何憎恶亲手造就这么多罪孽的“她”,“她”都无声地站在自己身后。
不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方向标。
可是那个时候,回想起那段话中,讲述起“海未”这个名字的意义的那个时候——尽管她极力地想去忽略掉这种感觉——海未似乎和“她”有了一瞬间的强烈共感。
——想成为那样的人。
生前的残影与死后的亡灵,居然在那一刻重合了思念。
然而,三十一年,慎重地思索着何为正确何为良善,费尽心思地与生前的自己背道而行……所得出的结论竟然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毕竟,也是,无论是判断是非的价值观也好,还是辅助思考的知识储量也罢,都是从生前的自己那里传承而来的。就算经历的事不一样,只要这些本就由经历塑造而来的“自我”没有发生改变,她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么,那样可悲的末路,重蹈一遍也可能是迟早的事。
……何等讽刺。
甚至连苦笑一声都做不到,已经没有足够底气支撑正坐的海未双臂环住大腿,将脸埋进膝盖之间。
“那种事不存在绝对,除非是‘命运’。”绘里的话宛若浓雾笼罩的大海彼端隐约亮起的灯塔光亮,尽管还没办法让人摸清方向,但又确实予人希望与温暖,“况且命运也只是一种用来安慰人的借口,认真地讲根本就不可信。”
“……”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和生前的我一样,都想成为坚强能干、永不言弃的人……可是我很害怕,我害怕过去的我就是因为走在这条路上才变成杀人犯 ,我害怕我再继续下去,最后也变成那样。”
“这样想完全是在钻牛角尖哦。”绘里皱起眉,像是在训斥固执的学生一般。
“……我知道,但我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象那样的结果。”
“是呢……”
坚强的人吗……明明是一个正常且正确的目标,最后却变成这种下场,确实很难不让人感到后怕。绘里静静地闭眼沉思着,不知不觉中也被海未传染了那没来由的伤感。
——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
绘里从床上缓缓坐起,低头看着抱膝缩起的海未。
“既然如此,那海未你就在‘你想成为的人’里,再加上这么一条吧。”
绘里豁然轻快的声音牵引着海未从膝间抬起头,明亮的蓝眸些许映着暖暖的夜灯光,不禁让海未想起在熬过某个九死一生净化部分罪孽的晚上后,睁开眼所见的,地平线开始染上晨曦色彩的湛蓝天空。
“……是什么?”海未轻声问道。
“——手,伸出来。”
即使没有言灵的加持,有些魂不守舍的海未顺从地将手伸过去,在半空中还没停上一会儿,就被绘里握住了。独属于生者的体温一如本人强烈又不强横的存在感般从手中传递过来。
“加上一条,‘一个能够在遇到独自一人无法解决的事时,坦率地向他人伸出手的人’。”绘里的另一只手覆上了海未的手背,“对,只要像这样,伸出手,我就会像现在这样回应你。”
“绚,绚濑小姐……!”海未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被预料到自己反应的绘里加大力度地困裹于双手之间,“突然之间这样……”
“啊啦,看来海未同学对我的宝贵建议有所反对啊,老师我真难过呢~”明明用的是悲伤的语气,绘里的嘴角却不止地肆意扬起。
“不,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眼见挣脱不掉,海未放弃地将下半张脸藏在膝盖后,闪躲的目光徘徊于绘里垂在身前的金发附近,不敢看向她的脸,“只是……恕我愚钝,这样做,会有用吗?”
“我也不清楚,但多少会有吧。毕竟,或许海未你一个人继续下去真的会重蹈覆辙,不过你已经和以前的你不再一样了——”
绘里垂下的脸庞随着气息沉了沉,然后抬起溢满笑意的蓝眸望向海未,投注而下的目光宛若透过教堂的蓝色彩玻璃后所投下的淡淡晨光,
“你有我在。”
“——”海未被吸引着与之对视上的眼神像是被吸摄走灵魂般凝固了,除了继续听绘里说下去以外,什么也做不到了。
“而且,可能我一个人不一定帮得上你什么,但还有侦探社的大家在,这么多人的话总会想得出办法的。”她的话语既轻柔如祷告,又坚定如誓词,“虽然只是一点微薄之力,但如果你为前路感到迷茫,我们会试着给你指个方向;如果你想要结局有所不同,那我们就替你制造过程中发生改变的契机。”
——这大概也算是引路人的职责吧。
说完后,绘里看着海未呆滞的眼神渐渐落下去,敛进沉思的阴影中,如同藏在洞穴之中的深潭,隐约间闪着粼粼波光,再度看过来时,金眸已经被干净的笑意抹开得平静如初。同时,回握的力度从手中传来。
“是,我会在绚濑小姐你建议附加上来的前提下,好好努力的。”
呼……看来是恢复过来了啊,而且想说的话也全部说出来了。
“这样啊……”绘里心头的两块石头同时落下,身心放松下来后,睡意也随之席卷而来,她顺从其欲望躺回床上,“ 好……是时候,差不多,要睡觉了……”
“是……本来就很紧迫了,还占用了你那么多时间,实在是抱歉……”在海未愧疚地道歉时,绘里已经安稳地合上眼。与十几分钟前别无二致的睡颜,令海未有些恍惚于刚才的对话是不是并没有发生过。
因为……有人对自己说,我信任你,你也可以信赖、依靠我什么的,这已经是做梦都梦不见的事了,况且自己甚至连做梦都没办法……
那,果然是真的发生过的吧?毕竟现在心底那种令人开心得忍不住笑出来的温暖的感觉,怎么样都没办法是假的。作为纪念,写在日记本上的时候再多写个一页也不为过吧?
已经抑制不住自己表情的海未将整张脸埋进膝间,直到嘴角忍得有些酸麻,涌上来的喜悦可以沉淀下去后,才把视线探出来,继续盯着绘里平缓柔和的面庞。
说起来,如果能怀抱着现在的心情,像绚濑小姐一样自然地睡下去,而不是像我这样永远清醒且死板地记着这段记忆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会很舒服吗?会的吧,可能记忆会在睡着后变得暧昧模糊起来,但要是能化为梦境的一部分,或者一点点地融进精神世界当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就变成更深刻的存在了?
若能如此……真令人羡慕。
海未的脸色灰落落地苦笑了一下,便想要换回原来跪坐的姿势,结果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绘里握着。
“……”
海未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调整好坐姿,然后手试着想从绘里的手里抽出来,但根本动弹不得,甚至还被绘里无意识地握得更紧。
啊……怎么办?虽然现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要是就这样维持到早上该准备早餐的时候还不肯放手可就糟糕了 ……强行掰开弄疼了绚濑小姐也不好,那只能现在打扰一下她了……
“绚濑小姐,手……?!”
还不等海未说完,绘里就倏地睁开眼,像是做梦惊醒了一般突然。瞳孔微缩的双眼先是僵直地看着前方,然后瞟向海未,最后才闭眼舒了一口气。
“绚濑小姐,怎么了吗?”海未有些惶惑地询问。
“没什么……只是海未突然这样‘绚濑小姐’地叫我,弄得我以为我现在还在外面工作,一下子就吓清醒了过来。”绘里略显头疼地解释道。
“是,是这样吗?抱歉……”海未先是讶异了一下,然后失落地道了歉。
“所以能换一个居家一点的称呼吗?我不想在家里的时候还要切换成工作模式。”
“居家一点的啊。”海未为难地迟疑着,然后开口,“那么就……绘,绘,绘里……小姐?”
“……敬称也禁止。”绘里补充了一句。
“唔……!”
海未脸色一凝,羞耻的红晕渐渐泛上脸颊,被绘里看在眼里。她一脸“不出所料”地叹了一口气,便松开手,身体转向另一边,背对着海未:
“说不出口的话就不要勉强了,我要睡了。”
换作平时,自己可能会趁机追击地调戏海未一番,不过现在这个时间,实在是没那个兴致也没那个气力了。
睡眠的优先度已经让她开始忽视掉了身后海未欲言又止的纠结,双眼再度发沉,但就在她要闭上眼的那一刻,海未佯装平静的声音响起:
“晚安…………………………绘里。”
绘里注视着被夜灯照得暖黄的墙壁,不需要回头看,海未面颊通红地板着脸,紧抿着嘴的神情跃然眼前,令她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嘴角,然后换了一个更好的睡姿,满意地闭上眼:
“嗯,晚安。”
冰河之上·第三章:予以言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