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海】冰河之上 
第101章 第八卷 幕间①
中央线的电车内
给母亲发了一条「学校临时有些事要每个班的班长去处理，傍晚的锻炼可以推迟吗？」，雪希便熄灭了手机屏幕，抬头出神地盯着悬在上方晃荡晃荡的三角吊环，内心杂乱无章。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先斩后奏的谎话：她并没有像自己Line里说的那样留到学校，而是乘着电车直径去往中野，并且无论母亲是同意与否，她都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
可以说这是自己出生以来最叛逆的一次也不为过。
皮下的血液循环似乎变得比往常流动得更快，如同不断加速滚动的水车一般，令她的思绪追溯回了造就眼下现状的始端。
因为，上课的时候，黑板看得太清楚了。
在此之前，虽然她的座位一直都在教室的前排，但是因为不幸地让那位足足高了半个头的远咲同学坐在了自己的前面，哪怕对方大部分时候不是驼着背听课就是在趴桌上睡觉，老师的板书总是会被挡住一部分。
于是远咲水音彻底失联而不来学校的六天里，这方面的困扰自然而然就消失了。少了高大背影的遮挡，黑板对自己变得轻而易举即可一览无遗。
——但是，
可却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只是瞟了一眼黑板上的字便无心学习，转而将视线落在前方属于远咲水音的座位、以及空荡荡的桌面和光秃秃的椅背上，以至于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自己摊开在桌上的课本和笔记仍是一片空白。
——远咲同学，她那时究竟去了哪里？
意识到自己纠结于此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于是再往后地，用绚濑老师交给自己保管的钥匙，打开了老师办公桌那格上了锁的抽屉，从收纳于其中的学生信息登记表里翻找写有“远咲水音”的那一份，记下了家庭住址……都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
“电车即将到达中野站，请从左侧出口下车。”
听到车内广播的提醒，雪希提着书包站起身，手机打开了早在后台准备好的目的地为远咲家住所的路线导航。
————————
循着导航好不容易找到远咲家，雪希感觉自己从千代团的音乃木坂到中野的这座公寓楼一路过来如同翻山越岭而来般艰苦，忍不住想难怪那家伙之前一有理由就请假不来学校。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每按下一次门铃，雪希都会竖起耳朵聆听一下屋内的动静，如果没有半点声响就继续按响，就这样重复了三次。
没有人在吗？雪希掏出了手机，想给远咲先生打一通电话，此时身后传来了电梯门咣当打开的声音，以及从中迈出的沉重脚步。
“…………请问你是？”
陌生的声线让雪希反应利落地转过身看去，一名初中年纪的男生正皱着眉从头到脚打量她，一身还算暖和的居家衣服，看起来就不像是来远咲家作客的人，更像是——
“你难不成是远咲同学的弟弟，远咲凪音君吗？”雪希直截了当道。
“哈？是我没错。”凪音拆开了便利店买来的一支冰棍，语气与水音如出一辙地不和善，“这么说，你是老姐的同学？如果是，你应该知道她现在人失踪了吧？”
“唔……嘛，确实是如此。”
“那你是来提供线索？”
“倒也，不是。”
自己所知道的事都已经和绚濑老师讲过一遍，客观来看自己手头也没有任何更新的线索。
“都不是的话，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
雪希无言以对。
大脑始终都是一片乱糟糟的，只是在上课中发呆的某个间隙就匆匆做了决定，之后也是凭着一股热劲赶路到远咲家门前，可具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被远咲同学的弟弟随便一问哪个都答不上来。
“唉……说实话吧，在我眼里你其实挺可疑的，毕竟我对我老姐很了解，那家伙是不可能有关系熟悉到在她出事之后会愿意跑来关心的同学或朋友，所以我感觉你只是因为好奇跑来凑热闹的，当然这样想对大老远辛苦坐电车来这里的你是挺失礼，我向你道歉。”
远咲凪音绕过呆滞在门口的雪希，将攥在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防盗门，“姑且就当作你是来给我们家送慰问的吧，我替那家伙收下你的关心。不过家里碰巧没有打扫比较乱，没办法正经地招待你，所以委屈你请回吧，再见。”
“诶？”
等雪希反应过来，门已经紧紧地合上了。
她怔了一会儿，缓缓吸了一口冷彻心扉的空气，一步跨向前继续摁门铃：
“不对，我并不只是来慰问的！我也希望能找到远咲……水音同学！明明那天分别前我才提醒过她要早点回家的！虽然不知道可以帮上什么忙，但是我想要自己尽上一份力！我的名字叫园田雪希，是和水音同学同班的班长。如果这样说凪音君你仍然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让远咲先生向班主任的绚濑绘里老师确认。拜托了请把门打开！”
之后，雪希将书包抱在胸前，执拗地蹲在了楼道的边缘，俨然一副要长久鏖战死守于此的气势。
虽然这样做有点强迫人的意味，但要是被远咲家同楼层的邻居撞见自己现在的模样，为了不产生误会，凪音君估计不得不放自己进屋吧。
“我家对门的住宅早就已经没人住了，老爸今天也不回家，你在这里干等是没用的。”
“诶？”
计划被宣告落空的雪希，转头看向了悄无声息从门后探出头来、直言不讳的凪音，他并没有如自己预想的那般去联系远咲先生。
“——还有，你刚才是说，你姓园田？”凪音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用手里的冰棍指着雪希。
“嗯，园田。写作是公园的园，田野的田，总之就是最常见的那个写法。”
得到了雪希的确认后，凪音沉默了片刻，然后“嘎吱嘎吱”地啃掉嚼碎了剩余的冰棍，光秃的木棒精准无误地丢进了囤积在门口等待分类日的垃圾袋里。
“进来吧。”一改漫不经心的语调，凪音敞开了远咲家的门，向雪希示意道。
————————
一走入屋内，雪希的视线立刻被设置在鞋柜旁的水族箱吸引，但也只是因为那硕大得占据了半面墙的体积，没有与之相配的内容物，只有孤零零的礁岩摆件留在里面。作为背景点缀的热带海底图像如同老照片般泛黄甚至褪色，可见水族箱本身存在于远咲家的时间之久。
养鱼吗？……以前还想过，向母亲大人提议在家宅的庭院池塘里养几条锦鲤。毕竟奶奶总是守在庭院边上，既从不出门，又没有可以让她打发时间的爱好，说正好照料一下池塘里的鲤鱼解解闷。
“这个鱼缸里，曾经养的是红鹦鹉鱼，活了八九年吧，算是比较长寿的。老姐总是记不住它们的品种名是什么，只是一个劲管它们叫‘热带鱼’……不过她对养鱼倒是一直很上心。”帮雪希把大衣和书包挂到了衣柱上，凪音幽幽地介绍说，
“但是，老姐那家伙真不会挑时机，偏偏是她不见了的这几天，鱼缸里的最后一只红鹦鹉死了，只能由我来捞它出来、放水洗缸……一个人做些事真的很麻烦。”
“——”
雪希无力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自知讲了沉重之事的凪音砸咂舌，强行结束话题：“雪希姐你先到客厅坐一会儿，我要到卧室里找个东西。”
说完，凪音将她一个人留在冷清的厅室。挨着客厅的阳台让向西边靠拢的光线照了进来，却反倒放行了苍白的寒意，使之在屋内肆意侵略。
……恐怕，连常年只有三个人居住的园田宅，都比这里更有温度一些。雪希不禁暗想。
往自己的掌心哈出气息稍微祛寒，雪希逐渐适应这个家的死寂氛围，脚步轻轻地走向客厅。
客厅与玄关被一面毛玻璃屏风分隔开，相比被初醒般蒙蒙亮的天光渲染得凄清寒凉的玄关，受到阳光直照的客厅终于多了些许能帮她分担取暖重任的生活气，但也可能是因为——
正观察着整个客厅的雪希微微侧下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如果单单止步于客厅入口便无法直接看见的神龛。
神龛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的人黑发红瞳，有着一张与远咲同学无比相似但比后者更成熟且柔和的脸。
雪希直到这时才异常迟钝地反应过来，先前所看到的属于“远咲水音”的学生信息登记表上，亲属关系中“母亲”的那一行是为何空白。
“怎么了？沙发太冰了坐不下去吗？”
刚进入变声期的男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只见走入客厅的凪音以身作则般率先坐到沙发上，低头生涩地操作着一部翻盖手机。
“不……没这回事。”
雪希只能无可反驳地跟着就座，但眼神仍忍不住落向神龛前那盆给整个客厅带来生机的绿色。
如大葱般细长的植株数量繁多地拥在一起，根部浸在浅浅的盆水中。若不依靠顶端逐步脱去绿意的花苞，几乎分不清它的叶与茎。
水仙吗……说起来，确实是快到开花的时节了。
“两年前，老姐那家伙放着自己读了三年附属初中的重点私立高中不直升，跑去千代田考上了音乃木坂。因为这件事，当时我被臭老爸催促着去劝劝她‘不要胡闹’。”
忽然，埋头摆弄着手机的凪音毫无征兆地说起了一些往事。
“我虽然多多少少能理解老姐会这么做的理由啦，但为了应付一下老爸、让他觉得我有在想办法劝阻她不去音乃木坂，于是就稍微向其他人打听了一下千代田的音乃木坂国立学院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雪希，
“顺带地，也听说了一些跟你们园田家有关的谣传。”
“……”
从凪音的眼神中，雪希大概能猜到他听说的是哪方面的“谣传”——类似的话题曾被同班的女同学作为闲谈的聊资在她面前提起过。
“这样的传言对你们来说不要紧吗？”
“没什么大碍，对此不甚了解的普通人并不会信以为真，而让本就懂得这一切的这边的人知道了事实也没关系。”
“有道理，像两年以前的我，听说了你们家的传闻只会嗤之以鼻吧。”凪音认同地点了点头，将翻盖手机递给了她，“可后来，我读到了老妈留下的这封信。”
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在草稿箱停留了两年多的编辑短信，主题为「遗书（给凪音）」。
诶？放在确认键的拇指一时使不上力气。
“里面写的大部分都是家长里短的私事，你直接从倒数第六段开始读重点就好。”
“唔……嗯，多谢提醒。”
雪希像是害怕多加冒犯地闭起眼，一味猛按往下拉的方向键，直到光标移动的声音停息，才敢睁眼阅览：
「凪音，我一直有个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本来想你和水音长大了再告诉你们，但是很可惜我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你应该很奇怪，为什么我从不跟你们提起过我的父母、也就是你们外公外婆吧？因为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原因不明地失踪了，而我是被寄养在亲戚家长大的。等到成年之后，我才从父母留给我的书信中了解到我的身世，一个没落清道家族的末裔。」
「清道家族你可以理解成『专门狩猎恶灵的灵异家族』，但我的祖上并不具备这种技艺。拥有这一支清道家族血脉的我既没办法挥舞燃着火焰的太刀，也没有彪悍的怪力……只是，比一般人更擅长灵魂出窍而已。」
「听起来是非常弱小的能力对吧？事实上也是如此，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我们一族之所以能够轻易做到灵魂出窍，正是因为我们的灵魂有着远超常人的纯粹质地，能够协助通灵之人滋养灵魂和修炼灵力，因而在遥远的过去常常被心怀不轨的人所觊觎。到了现代，尽管家族的血脉已经通过数代与一般人通婚的方式稀释得差不多，但到我身上却奇迹般地实现复苏，也为疼爱保护我的父母惹来了杀身之祸。」
「……本来，我打算到死都要把这个身世秘密带进棺材，再也不见光。但是，偏偏不幸的事向来不遂人意，无论我在自己第一次怀孕的期间如何拼命祈祷，诞生下来的水音仍完完全全地遗传到了我身上的家族血脉。」
「凪音，你是幸运躲过这个命运的孩子，但我的请求可能依旧会自私地将你牵扯进来：你一定要照看好你的姐姐，千万别让她被那些灵异的危险盯上性命。我不在了，你和你的姐姐就是彼此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人，你们一定要互相扶持着活下去、走下去。」
「——远咲岚音 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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