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茫

人，人和人，每个人间，都有着独立的特性，却又在某跟微妙的弦上共同维持着共性。这根弦，莫非就是“爱”？

伊尔莎握着块泡腾氧石，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面甲无意识地打开了，眼睛一下从墨绿色转为翠色，这是她扩大散热面积的方式。

海生人脑上的褶皱极深，而且功能区块并不止脑皮层，甚至大脑内部有进化出掌控不明功能的分区。

为了保护这样一个精妙的大脑不被水压挤烂，海生人的颅压极高，颅骨也厚实得像史前类人类，甚至还体内有辅助气囊的存在以适应外部压强。

他们彻底驾驭了水压，甚至可以在数分钟内完成海床向大陆架的突进而不需要任何减压手段。

但这样的构造让海生人不能过度依赖思考，他们得更遵从天性和直觉。过于复杂的脑和太注重防御的颅骨不允许他们长时间进行脑力活动，否则超大量神经突触的生物电反应会急剧升高颅内温度。

可早上那两人的举动实在是太诡异了。

接吻，然后就应该会释放出很强的脑电信号才对，就算不在共鸣频率上，距离那么近的伊尔莎至少也能听到些许。

比起电信号和信息素的交互，那两个人同时做出了更奇怪的举动。

猜忌。

那两人，取得互相亲吻合意的人，居然会在行此事之时猜忌对方！

至少海生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就已经不会有任何芥蒂了，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脑电波的共鸣当中。

只能说陆地人太复杂了吗？

明明不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是在力挽狂澜的关头，只是在同个屋檐下进行对话，然后亲吻，二人的心境就发生了多次转折，最后一齐指向猜忌。

可那个女孩明明说“爱”会将人和人连接起来，如果这就是“连接”，那“爱”也不过如此而已。

或者说……这两人之间没有“爱”？

今天也相当地迷茫。

伊尔莎躺进贝壳里，用额头贴着冰凉的瓷，渐停大脑的思考活动。

……

树冠上的积雪被阳光的暖意感动，软化了的身子朝树叶尖滑去。感到枝头逐渐轻松起来的树随风抖落剩余的雪，让阳光更方便地穿过树冠层，一直打进卡洛儿的卧室里。

卡洛儿的金发散在大枕头上，被私闯进来的阳光照得发亮。她一只手放在脑袋边，另一只手像母鸡护雏那样搂着熟睡的克莱西亚。

不管两人睡前是怎么个睡姿，到最后总会变成小雏鸟依偎在卡洛儿怀里，卡洛儿揽着克莱西亚的情况。大概是因为克莱西亚的身体要比别人更暖吧。

阳光慢慢从头发推移到卡洛儿的眼皮上，这个大女孩极缓睁开一点点眼睛，适应着外界的光亮，随后松开暖呼呼的克莱西亚，一下子坐起来。被子抽动鼓进被窝的冷空气令克莱西亚打了个激灵。

“猪猪，起床了。”卡洛儿从床头柜上抓起梳子，把翘起来的头发一根根压好，再戴上发箍固定住。

“不要，白天还没亮呢……”克莱西亚脱离了枕头，朝被窝里面钻下去，抱住卡洛儿的大腿想继续睡。

“你在说什么啊，太阳都照进来了。”卡洛儿一口气把整个杯子卷起来。

“屋子里都是黑的！”克莱西亚慌乱地朝四周伸手，想把杯子抢回来。

屋子里……黑的？

“你先坐起来。”卡洛儿强行扶着克莱西亚沿床边坐着。

“我好困……”

卡洛儿朝克莱西亚挥挥手，克莱西亚毫无反应。

“别耍我了，克莱西亚。”

“什么？”

卡洛儿用力扣了一个板栗在克莱西亚脑门上。克莱西亚根本没有躲闪，硬生生吃下这个攻击。

“嗷！”克莱西亚捂住额头。“干嘛打我？”

“你为什么不躲？！”

“什么为什么不躲……啊。”克莱西亚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看不见了。

“哎呀看不见了。”集群的克莱西亚淡然地说着。

“怎么……我，我怎么，为什么？”克莱西亚想去摸自己的眼睛。

“等下，别碰。”卡洛儿按住克莱西亚乱挥的手。“我帮你看看。”

克莱西亚反握着卡洛儿的手，感觉到混乱中升起些许平衡。

“眼睛看上去没什么异样，病灶应该不在眼球。”

“我们怎么啦？”后知后觉的克莱西亚问周围的克莱西亚们。

“瞎啦！”

“噢，瞎了！”

“看不见咯！”

她们欢欣鼓舞的样子，完全不像害瞎病的人。

“你们别嚷嚷……”单独的克莱西亚有气无力地劝阻躁动的克莱西亚集群，她的气势比之前要弱好多，因为她现在完全看不见。

“她看不见！”

“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单独的克莱西亚听到集群的脚步声正朝她逼近，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她现在要比孤立无援更无助，现在她面对的是一群群自己，这是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战斗。

“想被抱抱……”

就在克莱西亚集群朝单独的克莱西亚伸出手时，她们之中传出了不合群的声音。

“想被抱抱……”那是克莱西亚的哭腔，和四周狂气的克莱西亚完全不一样。

集群的克莱西亚愣住了。

“抱抱……”

“想要抱抱……”

单独的克莱西亚蜷缩在地上，她可以抵抗本能的自我冲击，但她面对这种最原始的求爱，毫无还手之力。

“想要……”她咬着嘴唇想让自己坚强一点，可很快就屈服于黑暗了。“想要抱抱。”

集群的克莱西亚消失了，单独的克莱西亚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克莱西亚在哀求着要抱抱。

“卡洛儿？”

“嗯？”卡洛儿忙着套起衣服，听见坐在床上的克莱西亚呢喃细语着什么。

“抱抱我……”克莱西亚的声音小到听不见。

“饿的话我先给你做点东西吃。”卡洛儿迅速地把靴子上的系绳绑好。“还是想上厕所？想要什么先说，我一下子要出门给你请个医生过来。”

“能不能，抱抱我？”克莱西亚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朝着墙壁说出这句话。

“啊？”

卡洛儿扎头发的手悬在空中，她的信息处理能力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整宕机了。

虽然每天晚上都会抱着克莱西亚睡觉，甚至刚刚就是抱着克莱西亚醒来的。但仔细一想，自己确实没有好好地，主动地抱过克莱西亚。

第一次无意识抱这个小女孩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

因为夜里很冷，而这个小女孩很暖，就抱上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占便宜的意思，但克莱西亚也从来没说什么。

现在她主动要求个拥抱，那又不一样了。

是在害怕黑暗吧。

人最原初的恐惧之一，便是对黑暗中未知的恐惧。

黑暗中潜伏着的猎食者，无尽深渊里不可探知的骇人真相，视觉死角中传来的视线……

哪怕人类已经走出了丛林，来到了草原，建立了文明，这种根植于最原始本能的恐惧却永远不会褪去。

无论是谁，想必都会对黑暗感到畏惧吧。

直到人类发现了火。

火，仅仅是物体燃烧而放出的光焰而已，居然给了人类无穷的勇气，竟敢于和黑暗对抗。他们驱散了黑暗，在光明的庇护下开创了自己的时代。

拥抱与火，都是温暖的代名词。

视觉上的问题断绝了克莱西亚与光明的联系，她被迫置身于黑暗之中，但拥抱却能越过这一障碍，直接将温暖传递给她。

拥抱，就是另一种方式存在的薪火！

卡洛儿把双手绕过克莱西亚的腋下，在她背后交叉，形成一个温暖的环抱。她的体温借由皮肤朝着克莱西亚的身体传递过去。

“不怕哦不怕。”卡洛儿轻轻拍打克莱西亚的后背，轻声哄着心神不定的克莱西亚。

“谢谢……”克莱西亚把头埋在卡洛儿肩膀里。

“要当个坚强的好孩子哦。”卡洛儿摸摸克莱西亚后脑，刚想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克莱西亚像藤蔓一样缠上来了。

“不要！不要走……”克莱西亚十指紧扣卡洛儿的肩，两条腿也从床上卷到卡洛儿腰上，就这样整个人像树懒一样吊在卡洛儿这棵树上。

“喂喂，不要撒娇啦。”卡洛儿试着把克莱西亚的手从肩头掰开，但是每个指头都用足了十分的力气，就算扳开手指，另一只手也会更进一步地朝脖子伸去。

一旦这股热量离开，克莱西亚的心境世界又会重归于黑暗，所以她绝不能放走这道暖意。

“好了别闹了。”

“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啊！？”

克莱西亚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感到卡洛儿两下就反扣住自己的关节，然后自己就在空中划出一个小圆，摔在床上。

不算很痛的软着陆。

“要乖一点嘛。”卡洛儿轻轻拍了拍手，看上去她对这套近身技相当娴熟。

“我怕……”克莱西亚又回到了热寂的世界中，只有刚刚被使过关节技的手腕隐隐发酸。

“那，克莱西亚。”卡洛儿蹲下来去整理克莱西亚还没梳理的头发。“你要是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点好吃的好不好？”

“好！”克莱西亚明明看不见，眼前却闪现过好吃先生的身影。

妥协得也太快了吧！

卡洛儿稍微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她虽知小孩子的脾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但克莱西亚的行为更像诱导她说带吃的回来给她。

“说好了哦？要乖乖等，不准去别的地方哦。”

“嗯！”克莱西亚像是切换了脑回路那样乖巧地坐在床上踢腿。“大概要多久？”

“半小时——”

“一路顺风！”

卡洛儿惊愕地看着克莱西亚，这个女孩前一分钟还在纠缠着撒娇，现在却反过来催她走了。

不管怎么样，这事确实也等不了。卡洛儿将房门锁好，急匆匆地朝城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