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告别（上）

阿比蕾特在一年前总想着，把乡下的地建成一块庄园，因为现在所居住的葛雷颂府出行并不算方便。尤其是那块厚重的门板，给进出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这种想法终于因为手头紧而作罢。

现如今，她有钱了，一大笔钱，沉甸甸的金币。是时候置办些实业了。

只不过当初那份跃跃欲试的雀跃之心，现已失却了活力。

“伊尔莎，拿去吃。”阿比蕾特随意地投喂了一块面包给伊尔莎。伊尔莎仍然有些躲着阿比蕾特，对她的示好表示怀疑。

有了手上这笔钱，应该可以洗手不干了，接下来就去乡下养病，把伊尔莎当宠物养着也不错。

阿比蕾特这么想着，目光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克莱西亚的房间。那个白漆的木门虚掩着，从屋里投射出一道细长的烛光。

阿比蕾特轻手轻脚地把身子从门缝里探进去，只见克莱西亚正端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东西，一旁还放着好几本书。

“在干什么呢？”阿比蕾特把装有蛋糕的纸袋放在克莱西亚的桌上。

“写东西，我用不来字典，所以就从这些故事书里面找字。”克莱西亚把笔一搁，拿出包装精美的蛋糕。

“你怎么……不用第三人称……”最艰难的对话要来了，阿比蕾特希望这时候手边能有瓶就陪伴她，现在也只有酒精能陪伴她了。“你已经……”

“我出来收拾杯子的时候，看到你和那个人拦了辆马车。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克莱西亚用勺子挖着蛋糕，把鲜嫩的奶油和松软的蛋糕一起送进嘴里。“唔！好吃！”

“呃……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像是，发脾气之类的；又或者是，质问我为什么把你卖掉之类的……？”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克莱西亚把奶油抹在蛋糕的切面上。“比我预计的，要早了好几年。”

克莱西亚起身给阿比蕾特推了把椅子过来。女伯爵扶着椅子坐下来，明明只是个普通的木椅，却能让阿比蕾特坐出被拷问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我害怕被你丢掉，因为你是我唯一亲近的人。所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希望你把我当成一个家人看。嘿……现在把这种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会害羞一下。”克莱西亚把吃一半的蛋糕向前一推，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念叨起来。

“克莱西亚，我……”

“虽然我也害怕过一阵，对你的所作所为我非常困惑。但是把我自己置换到你的立场去之后，一下就能明白了。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理由，用你的身份去想很快就能想通。”克莱西亚反倒没有看向阿比蕾特，只是对着窗外的星空说话。“但是……我毕竟不是阿比蕾特嘛。”

“克莱西亚，你听我说，如果那人承诺的是真的。你得到的丰沃条件甚至不是我能给予的——”

克莱西亚整体不动，只动颈椎地将头转过来，给了阿比蕾特一个永生难忘的眼神。

那个眼神是由清澈湛蓝的眸子所散发出的绝对冲击，不带任何的嫉恨，却让阿比蕾特格外的受伤，迫使她把预备下的解释通通咽回胃里。

“这种借口，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上次和你在摩天轮上的时候不就和你说过了吗。我不管什么'更好的未来'，我只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想法，你非要把它复杂化吗？”

阿比蕾特抿紧嘴唇。

“有了好吃的，我会想着能和你分享；打工的余钱，会偷偷攒着给你买礼物；花时间去做讨好你的事；花心思揣摩你喜欢的东西……这些，我做的一切——”克莱西亚闭上眼睛，吟诵道：“即使一切仅如奢望落空，我亦无悔。这是你以前给我念过的诗，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实际上，阿比蕾特并不记得，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自己给克莱西亚念过这一首诗。

“反正你也不打算反悔对吧。”克莱西亚把刚刚写的满满当当的一封信塞进信封里，用蜡烛滴了几滴蜡封好口。“我也一样，对我做的事情我没有后悔的。”

阿比蕾特四下一看，克莱西亚已经收拾好了一箱衣服。

她突然有个不安的想法，几乎是脱口而出，喊道：“克莱西亚！”

“嗯？”

“你……你是不是——”她没做过多的考虑就把升腾起的想法全部倾倒了出来。“你是不是厌倦我了，讨厌我了，恨我了。想从我身边离开，才这样——”

“讨厌？”克莱西亚有点被触到了神经线。失去了主仆的关系枷锁，她大胆地捧住阿比蕾特的脸颊，把脸贴得极近。“那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吧。”

阿比蕾特甚至不敢和克莱西亚的目光有对接，就像邪恶一与神圣接触就将被荡涤净化。但是为了得到自己所渴求的回答，她慢慢地把脖子仰起，注视着克莱西亚的眼睛。

那真是一潭闪耀着星光的湖水，或许在阿比蕾特的下半生，都不会再遇到这么漂亮的眼睛了。

“讨厌你之类的，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那潭镜般的湖似乎有些波动，清澈的湖水滚出克莱西亚的眼眶。“我一如既往地……喜欢你……”

阿比蕾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明明是自己将克莱西亚出卖，却又贪婪地想要在克莱西亚心中仍占有一席之地。这种独占欲让她瞥见了自己的卑劣。

“虽然我不太懂，不过啊……有些事就是必须得去做的吧。如果之前是因为我的任性而让你步履维艰的话，现在你应该可以放开手脚了吧……”

阿比蕾特颤抖着，想要把手覆盖在那金色的瀑布上。她想要安抚这个带着奉献的决心而哭泣的灵魂。

然而，克莱西亚却擒住了阿比蕾特的手。

“不好意思呢……我虽然说得这么好听，但到底还是很难受——何况我也是有点小脾气的。”克莱西亚用袖子擦掉眼泪说着。“所以作为不懂我心意的惩罚，阿比蕾特女士，你被禁止摸我的头了。”

这句话的重量，远超克莱西亚自己的本意。

“啊……嗯。”阿比蕾特尴尬地把手收回来，无处安放的手保持着微弓的状态。

“这封信，给你。”克莱西亚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封信。“别现在拆，至少等我走了之后才能拆开。”

“什么嘛，搞得神神秘秘的。”阿比蕾特试着活跃一下气氛。

“那个……还有一件事。作为自由人，我能向你借一笔钱吗？”克莱西亚绕开阿比蕾特抛出的包袱。

听到克莱西亚有求于己，阿比蕾特突然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又复苏了几分。她尽可能地摆出一副和善、有求必应的样子问道：“多少？”

“十金币。”克莱西亚感觉这样说略有不妥，又补充道：“我会还上的。”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是——”阿比蕾特把皮夹取出，一枚一枚地把金币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我会帮你的。”

克莱西亚把金币收进铁盒里，有点顾忌地问道：“几分利息？”

“如果你能在一年内还上，那我就不算你的利息。”阿比蕾特稍微掐算了一下，猜测克莱西亚的零用钱。“如果还不上，现在市面上是五分利——私人借贷的话，恐怕有七分利。但是我想要你知道，我并非不在乎你。所以只要你一年之内能抽空来看我十次，我就算你一分利，怎么样？”

“呃，一分利是……一枚金币一分利要还……然后是十金币一分利要还……”克莱西亚急忙点着手指算数着。

听到克莱西亚以一分利计算利息，阿比蕾特感到了些许胜利的骄傲。她清楚地知道了克莱西亚至少会每年回来十次。如果保持这个频率见面，自己至少不会在克莱西亚的记忆里死去。

为了巩固这个胜利，她更进一步地试探道：“如果还是还不起，那把摸头的权利抵给我也不是不行。”

克莱西亚向后退了一小步：“不行。”

最后克莱西亚算出了一个她自认为能接受的数字，这才安心地坐下来，开始吃剩下的蛋糕。

“明天下午会有人接你。”阿比蕾特退到门口。“今天就早点休息吧。”

“嗯。”克莱西亚点点头。

阿比蕾特在转身前的一瞬间，看到克莱西亚把一张照片飞速地从书之间抽出，塞进了打点好的行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