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必经的道路(下)
“来,请再往里站一点。”服务员帮助克莱西亚站好位置,使她的婴儿肥小脸刚好填满挖空的纸板。“好的,很棒,请不要动,想想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见服务员转身捣鼓镁盒,阿比蕾特稍微转动身子,瞟向塞在纸板空洞间的克莱西亚。
主题纸板有很多选择,一般人,或者说审美正常的人,都会挑那些罗曼蒂克主题的,或者豪迈征战类型的。
而阿比蕾特,故意挑了个最搞怪的挖空纸板,以当下最流行的连环画为主题:一名骑士英勇地拔剑,朝等身的恶龙头上砍去。骑士自然是在面部挖空,由顾客的脸来填这个空;恶龙就不同了,恶龙嘴部大张,制作者在血盆大口中挖了个洞,而并非在恶龙的脸上。
加上克莱西亚有点肉肉的脸,看上去就跟她被恶龙生吞了,刚好卡在嗓子眼的位置。阿比蕾特一看她这滑稽样就忍不住想笑。
“笑,笑什么啊!”克莱西亚还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蠢,但是她从阿比蕾特的坏笑上感知到了些许。
阿比蕾特只顾笑,没有回应克莱西亚。
她的本意并不是要看克莱西亚出糗,而是她们的关系只能选择这个搞怪主题的纸板来合影。怎么会有调教师和奴隶一起在月桂树下合影,又或是肩并肩地征战沙场呢?
所以只有这个带着点征服和欺负性质的纸板适用,倒是克莱西亚出奇地和这个纸板般配,能让搞笑的程度倍增,也算是额外的收获。
服务员上紧了磨火石的发条,并将散装镁粉倒出一个小堆那么多。阿比蕾特暗想,要伺候这台老式照相机拍个照,还是个精细的体力活。
大概在一年前,封装镁丝的单闪灯泡就已经量产了,但配备这种最新补光灯具的相机却还没普及。最大的原因是进口的最新立式相机太贵,而国内还不具备批量制造最新款相机的技术,为了保证利益,贵族们决定仍继续使用这种老式相机。
阿比蕾特不经在心中苦笑,她自己虽然也是贵族的一员,可她仍对这些投机取巧、压榨劳工的同类们嗤之以鼻。
尽管她自己也在做压榨人权的行当。
“好,请看我这边,三,二,一——”服务员同步按下快门和火石轮的扳机,一阵强光闪过,镁粉堆冒起了烟雾。
“多久能来拿照片?”阿比蕾特把一枚白银币递给服务员。
“大概两天后吧,我们的日程排得有点满……”
“现在能冲出来吗?”阿比蕾特加价到四枚白银币。
她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摆阔,手头的钱在日益缩紧,可克莱西亚就在旁边,这让年轻的贵族有着强烈的炫耀欲,来证明自己的优势。
“呃……好吧,请稍等一会儿。”
服务员拿着一包牛皮纸封从暗房走出。
“久等了,这是您的相片。”
“嗯。”阿比蕾特掂了掂纸封,把纸封放到克莱西亚的斜挎包里。
“欢迎下次光临。”随着两人走到店外,服务员们的恭送声一齐传出。
“接下来去哪里玩呢?”阿比蕾特心情大好,她很久没这样出来玩过了。
克莱西亚忙着拆纸封,没理会阿比蕾特的问题。
“怎么这么急啊。”阿比蕾特一手擒住克莱西亚的小手,把拆一半的纸封拿了过来。
“给我给我。”苦于身高的劣势,克莱西亚踮着脚也够不到被高举的纸封。
“这种事情要主人来动手,懂吗。”阿比蕾特亲自把纸封的撕口扯去。
似乎克莱西亚并不知道怎么拆纸封,她在韧纸皮上努力了半天,完全忽视了便利撕口。
“这里有两张呢,克莱西亚。”阿比蕾特把其中一张递给克莱西亚。
阿比蕾特有些很意外,一般来说这种休闲照只会给一份,也就是给“主人”一方用来欣赏收藏,而不会也给奴隶一份。这说明店员不仅不认得她,不清楚她是贵族,甚至还误以为二人的关系很亲密,所以才给克莱西亚也冲洗了一份相片。
算了,既然店员认不出自己是贵族,那让她觉得克莱西亚跟自己关系好又有什么不可。
“好傻!”克莱西亚直着胳膊举起照片,就算离得很远,照片上自己的傻气都快扑到脸上了。
“这不是挺好看的吗?”阿比蕾特第一次觉得自己去当骑士应该也挺帅的。
“不是说你,我!”克莱西亚把照片里的自己指给阿比蕾特看。
“挺可爱的!”
“一点都不!”
“那把照片给我吧。”阿比蕾特的手指刚碰到相片,相片却突然被抽走了。
“不要。”克莱西亚把照片护在胸前。
小女孩心口不一的样子让阿比蕾特产生了种想欺负她的欲望。
“不是说不喜欢吗,那留着干嘛?”
“我,我只是觉得把我拍得很难看而已,我把我的那部分剪掉就行了……”
“就留着我的那部分收着?”
“谁要你那部分啊!”
阿比蕾特修长的手指在照片上规划起来。“去掉你……去掉我……这张照片剩个什么没有的中线,你喜欢收藏长方形塑料?”
“唔姆姆……我生气了,我要不理你了。”
“真的?那还挺可惜的,因为前面就是游乐设施了。”阿比蕾特故意指了指炫光灯打过来的地方。“没办法,只能先送你回去了。”
“……里面有什么?”
“过山车,海盗船,悬索直降……”
都是克莱西亚从未听闻的新鲜名词,比刚从海底挖出来的木箱更吸引人去探究其中的奥秘。
“那我们走——”
“你不生气了?”
“先存着,下次再说。”克莱西亚拉着阿比蕾特的手就往游乐场走。
巨大的钢缆勾起钢铁轮盘,液压机发出足以令人惊叹工业文明的响声,连同座位上的乘客一同举起。轮盘展开,在空中回转,向四周抛洒乘客的尖叫。
克莱西亚脸色惨白,仿佛她自己就置身在大转盘上一样。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对这台巨大机器的安全性存有疑虑。万一中间那根杆子,或者上面那个盘子,出了一点问题,那人不就没了?
“我去买票咯?”
“不要……不要……换,换一个。”克莱西亚怕得腿都在抖,她连拽住阿比蕾特衣角的力气都流失了。
“为什么?”阿比蕾特对阿苏科尔的工业水平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目前的电力发动机尚未能支撑如此巨大功率的液压机运转,所以整个游乐场的游乐设施都统一由游乐场中央的振幅水晶供能。
高流速能质颗粒通入发动机的过程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巨大压力,所以这些游乐设施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否则液压缸就会内爆。
在这一点上,阿苏科尔工艺完全值得信赖。阿比蕾特要是没干调教师这一行,现在肯定在掌管着海岸线数套冶金流水线,这是祖父为了家族企业能繁盛开枝而预备的。但原本设备齐全的厂房只剩下寥寥几条流水线,这都要拜阿比蕾特的父亲所赐。
“不是,那个,他们不怕掉下来吗……那么高……”
“会有一根系带把你固定在座位上的,这也怕吗?”
“等我长大一点再玩这个。”克莱西亚爽快地归咎于年龄。
“哼……是谁和我说'别把我当小孩子'之类的?”
“那不一样!就不能玩点温和的嘛,难得出来约会一次——”克莱西亚惊慌地捂住嘴巴。
“听到咯。”阿比蕾特虽然面部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面部血液加速流动使她的脸颊红润起来。
克莱西亚是这么看待这次出行的吗……?
“玩,玩那个很慢的!”克莱西亚急着岔开话题,拉着阿比蕾特就往前面走。
克莱西亚一路走到正在缓慢升起的摩天轮前,虽然摩天轮的客厢也会爬到相当高的位置,可它的速度对不喜欢刺激的乘客而言是恰到好处。
“摩天轮嘛,想坐这个?”
“想。”
阿比蕾特回首望了望四周,游园才刚刚被暮色点出一点霞红,游人很多,多半是结伴前来的。看起来是可以借着气氛和克莱西亚共乘一个包厢的时机。
可惜的是,逛了这么一圈下来,没见到有卖棉花糖的,阿比蕾特少说有几年没吃这个零食了,难得来一次,就该把该补足给补上。
“你要去哪里?”克莱西亚跟着阿比蕾特从反方向出去。“是要去买票吗?”
“先买点东西吃,你不饿吗?”
“刚刚吃了很甜的甜点,不是很饿……”
“这样啊,那你看着我吃好了。”
“其实,饿还是有点……走了挺久的。”克莱西亚向下扯着自己的裙边。
“坦诚一点说出来嘛,又不是很丢人的事。”阿比蕾特从自己的钱包里数出几枚零钱。
“想给你省钱嘛……现在还在喝粥吗?”克莱西亚吃过卡洛儿煮的饭菜后才知道阿比蕾特每天喝的粥有多单调。
“用不着你管啦!”阿比蕾特用指头弹了克莱西亚脑门。“这时候又给我装大人。”
“我关心你嘛!”
“哪里有小孩子关心大人的!”
两人交谈间,一个流动的棉花糖车出现在岔路的尽头。
“一份原味的——你要吃什么口味的?”在记忆中,阿比蕾特只认可原味棉花糖的味道,其他的棉花糖虽然好看,但味道却不尽人意,有着很重的人工糖精味。
“有什么口味?”克莱西亚踮着脚去看棉花糖车后的样品。
工作人员拿起糖罐,打开朝里看了看。“不好意思,小姐们,现在有的糖只能做一个大份的原味棉花糖了。”
“做两个小的呢?”克莱西亚饶有兴致地看着轰鸣的棉花糖机。
“不,就做个大的吧。”阿比蕾特把三枚铜币放在伸展出去的金属台上。
“可是……”克莱西亚声音放的很小。“可是我也想吃……”
高速运转的棉花糖机吞入大量的糖粒,在震耳的响声中,吐出棉絮般的糖丝,快速卷绕在细长木签上,转眼间纺棒一样的棉花糖就膨胀到熟成西瓜的大小。克莱西亚眼睁睁地看着散发着甜香的棉花糖被交给阿比蕾特,只好别过头去,眼不见心不馋。
“干嘛,发脾气了?”阿比蕾特拍拍克莱西亚的背,克莱西亚赌气不肯转过来。
“没有。”
“那就转过来。”像从前那样,阿比蕾特轻车熟路地顺着克莱西亚的头发,她知道克莱西亚很喜欢这样,不过其中的原理她还不清楚。
终于,生闷气的小女孩肯转过脸来了,迎接她的是一大团又白又热的絮状物。
“唔?!”
虽然看不见被硕大棉花糖挡住的克莱西亚的表情,不过阿比蕾特靠猜都能知道棉花糖后会是张惊愕的脸。
克莱西亚试着咬了一口近在咫尺的棉花糖,把鼻子都埋进去了。糖丝在口中转瞬即化,甜腻的滋味迅速蔓延开来,不像是流水浸润岩石那种清甜,而是一种直来直去的甜味。克莱西亚的舌头花了好久才适应这种工业美味。
“好吃吧?”阿比蕾特把签子递给克莱西亚。
克莱西亚举着棉花糖啃了一阵子,才把脸从棉花糖后面探出来。“那你呢?”
“我?我还是下次吧。你要是不想跟我的话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来了呢?”
“我又不是想来这里才……”克莱西亚停下嘴,像是在思考什么。
“好了,走吧,去乘摩天轮。”
……
阿比蕾特进到客厢内,以自己的手作为支撑拉着克莱西亚登上厢阶。工作人员随后将门从外锁上。轻微的摇晃感从脚下传出,整个客厢开始慢慢朝上爬升。
“很棒……”克莱西亚呢喃道,她正跪在座位上看着不断离自己远去的地面。
整个摩天轮流程大概有五分钟,这五分钟两人都处在绝对的视线死角,不管要说什么,在摩天轮落地前全说出来吧!
“克莱西亚?”阿比蕾特试着挑起话题。“不坐过来吗?”
“为什么?”
“等下会升得很高,你不怕?”
克莱西亚乖乖地坐在阿比蕾特旁边。
“大成功!”阿比蕾特在内心鼓舞着自己。
突然,克莱西亚把棉花糖转到没动过嘴的一面,凑到阿比蕾特面前。
“你要吃吗?”
”啊……嗯……“
棉花糖的味道,相当怀念。
“今天就要结束了,克莱西亚。”阿比蕾特眺望着华灯初上的王城,她希望时间能再流逝地慢一些,惟愿这份棉花糖的味道不会成为最后一次回忆。
“我知道。”克莱西亚把剩下的棉花糖一口撕下。“唔……”
阿比蕾特解下银链,不住地用手指搓捻着坠饰,她的心跳像瀑流冲击苔石。试着放下贵族的架子,对她而言不是什么轻易的事。
客厢晃动着停下,她们现在正在最高处。
“该死,还有两分钟。快说啊,阿比蕾特,说啊!”阿比蕾特无数次地刺激自己开口,可舌头就是不肯向内心妥协。
克莱西亚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无视这种异样,自顾自地把刚照的相片掏出来看了看。
“说啊……阿比蕾特……你不是这样软弱的人……他妈的……”阿比蕾特掐了自己一把,但舌头仍硬得像块石头。
三十秒过去了,还有几个三十秒?
“克莱西亚……”
“嗯?”克莱西亚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
“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和你一起生活。”
克莱西亚的瞳孔猛地收紧,她等待的不是这种话。
“你在说什么呢……”
“我仔细想了很久才决定的。”阿比蕾特尽可能用温和的眼神去接触克莱西亚的视线。“我真的不是个很合格的家长。”
“可,为什么……那我们今天做的又算什么?”
“算是给你个补偿吧。”阿比蕾特稍微顿了顿,她不能让自己的肌肉反应暴露想哭的事实。“我知道你是真心地对我好,但我们平等不起来,克莱西亚。就算你是自由身,平民与贵族所差也不是情感就能弥补的。相反,二者间的距离会把感情慢慢撕裂。”
“不对,至少我们可以一起——”
“人总会有离合的,克莱西亚。”女伯爵轻轻搂着克莱西亚,每次做这样亲昵的动作,都会让阿比蕾特产生一丝不舍。
“我不要……你难道不是因为不肯放下面子好好道歉才和我闹成这样吗?”哭腔最先从克莱西亚传出。“你这明明就不是在为我着想!”
“最重要的是,像这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我是考虑到这点才决定把你让给那个女人的,这样做难道你觉得我好过吗?”
“既然大家都不会觉得开心,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为了更好的未来,我们都要做出点牺牲,这是为了你好,克莱西亚。这是必经的道路……”
“不要再讲我听不懂的大道理了,我根本不喜欢那样。”泪珠划过克莱西亚的脸颊,漫入背景的夜色之中。“你说我装大人什么的,那是我想你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不那么讨厌我了——都是那个夏洛蒂说是因为我幼稚你才讨厌我的。可是我越这样就感觉你越来越不喜欢我,想把我丢掉。”
“我没有……”
“那就不要再说这种不要克莱西亚的话……不要再说了……”克莱西亚攥着阿比蕾特的领口,把头埋在女伯爵的肩膀里啜泣着。
“这算是已经选定我了吗?”阿比蕾特能明显感受到来自胸前那颗炽热之心的搏动。
“那我没这么说……”
……
返程的马车开得飞快,卷进车辐间的沙石反复撞击在木条上。
从游乐场出来已经晚了,克莱西亚不想留在阿比蕾特府上住一晚上,所以现在就要把她送回到森林里。
小女孩已经疲乏地睡着了,她靠在阿比蕾特的肩膀上,只有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土路她才会稍微动弹一下。
阿比蕾特竖着端起姑妈交给自己的木盒,凝视着木盒上浮现的微光花漆,莫大的家族使命感再度降临到年仅十七岁的她头上。
阿比蕾特·葛雷颂,正在经受不属于自己年龄的残酷考验。
好在她并非孑孓一人,她身边还有着她关心与关心她的人。
好在有人与她同行,走在必经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