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谅解未遂
溪水的上游已经凝冻成冰凌,白皑皑的雪铺盖着整个世界。
克莱西亚沉默地和阿比蕾特沿着冻结的溪流漫步,二人等着一个契机,打破这凝重空气的契机。
“啊,松鼠。”克莱西亚突然朝前跑去。
松鼠察觉到了动静,一溜烟从冻结的水面上跑走了。
“为什么这么冷还在外面……”冰面隔绝开松鼠和克莱西亚,克莱西亚只好望着松鼠跑远。
“喜欢小动物吗?”
“喜欢。”克莱西亚搓搓手,从针织帽里拿出一块火石。
阿比蕾特有点在意。“你怎么把这东西藏在帽子里?”
“因为我怕放在衣服里会忘记拿出来,被卡洛儿拿去洗的话会出事情的。”克莱西亚抓了点雪在手上,捂化成水滴,滴在火石上。“暖多了。”
阿比蕾特把披肩稍微向上拉了一寸,她包裹在温暖的层层衣物下,就像着重甲的战士,寒风的利剑是没办法突破这层防御的。
“你有想过养小动物之类的吗?”
“卡洛儿说冬天过去了就给我找一只松鼠。”克莱西亚把火石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她单薄的衣物看起来很难维持住体温。
阿比蕾特将自己的围巾取下,绕在克莱西亚身上,把克莱西亚拉进了一些。
“唔,干嘛。”克莱西亚手被围巾绕紧,贴在身子侧面上,紧张地看着阿比蕾特。
“站好,不要动。”阿比蕾特给克莱西亚系好围巾。“暖多了吧。”
克莱西亚把脸埋在厚织围巾中,那种熟悉的淡香又回到了她的感知之中。
“就快要圣诞节了,怎么还穿这么薄?”阿比蕾特用手捏捏克莱西亚的衣服,轻薄针织物的触感让她担心。
“我觉得没关系的,我也不大怕冷……”克莱西亚装作很没所谓的样子,在冷风中挺立着身子,却又将手中的火石握得更紧了些。
“你明明冷的要命。”阿比蕾特抓住克莱西亚的手。“手背都冻得像石头一样了。”
“因为我,卡洛儿今年都还没做过冬的衣服,她把布料先给我做了这一套,我已经很满足了!”克莱西亚挣开阿比蕾特的掌握。“而且,我除了想帮她的忙以外,还想赚点钱。”
“去打工嘛,城里到处不都是在招工吗?”阿比蕾特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
“不用这样骗我,我已经听卡洛儿讲了。”克莱西亚没好气地说。“你给我撕的那份文件,奴隶主公会都有存档,只有去那里销档才算回归自由人。我现在去应聘零工,绝对会被抓回你那里。”
阿比蕾特自克莱西亚出走以来,第一次感到重负稍微减轻了些。“你比以前懂事多了,更像个大人了。”
克莱西亚正在从装成熟的小大人迈向真正的成长。阿比蕾特升起强烈的欲望:她想看着克莱西亚蜕变。
“我不明白。”克莱西亚停在巨大的木桩前。“你明明可以发布我的通缉令的,甚至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可以用强制手段把我留下,可你都没做。”
“当你亲自干这行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调教师有多难,而贵族调教师则又是难上加难。”
“我也只和你学过顶顶盘子和站姿而已。”克莱西亚撅撅嘴。“也没什么难的嘛。”
“你连算数都不会,我每天可是要算账的呢。”阿比蕾特打趣道。
“那个,那个是因为,我没上过学嘛!”
“这么说吧,你的奴隶跑掉了,你要怎么办呢?”
“唔……抓回来?”克莱西亚感到相当别扭,因为她正站在调教师的立场思考问题,但她本身就是那个犯事的奴隶。
“万一抓不到呢?”
“那就再买一个。”
“这样你很快就会被奴隶主公会排挤,然后被剔除掉你的调教师资格。”阿比蕾特说道。
“为什么!?”克莱西亚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的声望并不只和你调教出的成品挂钩。”阿比蕾特向克莱西亚解释道。“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
“意思是我又给你添麻烦了是吧。”
克莱西亚用脚扫出一块空地,拾了点柴和枯死的干草,用火石点起小篝火。
她凝视着凹凸不平的火石,在脑海内酝酿着长久以来就想和阿比蕾特说清的话。
她和她,二人之间永远不可能消除的联系,你能忘掉在梦境中出现无数回的脸庞吗?
克莱西亚做不到。
她对阿比蕾特有着无比复杂的情感,这份情感如同溶解在水中的酒精,她们的关系无论是热烈还是降至冰点,总会留存下更纯粹的东西。
在森林的北坡,她和卡洛儿露营的第一个夜晚,星空抹上绚烂的光点之时,她站在冻的硬实的土丘上,眺望着城内的千万灯火。深夜伏案翻译文书的阿比蕾特,绝对料不到正有一人怀着复杂的心情挂念自己。
可她并不能就这么顺从自己的软弱。她承认,自己的心中仍留存有阿比蕾特的一方天地,但那不等同于她已经原谅了阿比蕾特。
克莱西亚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努力被轻视,她绝不容忍自己的好意被践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最重要的人伤害过之后,就长出了一层硬茧。
她所希望的家庭图景被阶级间的隔阂击个粉碎,她痛恨着身为贵族的阿比蕾特,又不得不去试图理解阿比蕾特所做的一切,这种矛盾的心理是她出走以来无尽的折磨。
阿比蕾特静静等待着克莱西亚把火升起来,她奢望着克莱西亚能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当中。
她既想好好地抱紧眼前的克莱西亚,不让她再从自己的命运中移位;又想好好地惩罚她,让她回到作为奴隶的正确地位上。毕竟自己仍是一名调教师,她有着让奴隶端正态度的职责。
问题是,克莱西亚从来就不是个好奴隶。
阿比蕾特在教科书上见过无数次的例子:威恩并施,意志再顽固的奴隶也会屈从,被感化,然后开始自我奉献。
克莱西亚从一开始就是自发的奉献,她的热情远超那些训练出的条件反射。她全心全意地为着葛雷颂家族的名誉服务,甚至不需要太大力气,也不用花费太多心思,她就能做到最好给你看。
正是因为如此,克莱西亚才有了敢于加码的条件。她不再只是乞求着一日的饱暖、住宿的无忧,她开始谋求着某种远超她地位所限的东西。
和阿比蕾特做家人。
那个雷雨夜的哭泣也好,在姑妈家的约定也好,阿比蕾特能感知到克莱西亚内心深处中所期望的是什么。
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有着孤独的灵魂。这两个灵魂相遇,共鸣。她们欣喜的发现对方就是自己长久以来所寻找的那个依靠,现在两个灵魂终于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栖息地。
但这两个灵魂的出会注定是场悲剧,她们的肉身相距太远,这个世俗还不能抛下成见,她们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
“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说话了?”克莱西亚一边给火石滴水,一边问道。
“什么都没想,在等你生火呢,这里太冷了。”阿比蕾特提了提内衫领子。“你又在想什么,下句不该你来讲完吗?”
“我也什么都没想,只想快点把火生起来。”克莱西亚把升温的火石塞入干草团。“好了。”
“暖多了。”阿比蕾特上次这么近距离的烤火还是自己想投湖,想想她就对克莱西亚抱着歉意。
“唔……有土豆就好了。”克莱西亚踢了一脚雪堆。
“你猜猜我带了什么?”阿比蕾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锡纸块。
“是羊羹。”克莱西亚克制住自己的音量。“谢谢。”
“你的情感内敛了好多,比以前哇哇大叫的样子成熟多了。”阿比蕾特自己也拆开一包羊羹吃起来。
“只是稍微懂得克制了一点点。”克莱西亚小心的剥开锡纸,露出嫩滑的羊羹。“我也不是那种给点吃的就能收买的小女孩了。”
篝火中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我也……不像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可能是放太久了的缘故,嘴里的羊羹似乎没有半年前来得香甜了。“能明白什么意思嘛?”
“有话就直说,别猜谜一样的。”
“就算回去,我也不是那个一口气洗好几小时冷水碟子的克莱西亚了。”克莱西亚艰难地咽下羊羹,她的喉咙在紧缩。“不会再店门口冒着雪等个半天,只是为了买个坠饰;不会再要你给我念书了——我现在稍微识字了;不会再借你我最好最大的叶子当书签了……”
克莱西亚顿了一下,她好像被羊羹噎到了,可她却把手伸向眼睛去擦了擦。
“总之,都不会了。那些都是我以前做的傻事,你可能喜欢一些,不喜欢一些。不过已经无所谓了,都不会再发生了。”
“其实,我都还蛮喜欢的。”阿比蕾特也觉得口中的羊羹难以下咽。“你知道吗,我挺喜欢给你讲故事的。”
“嗯,你还可以讲给其他的奴隶听。”克莱西亚把吃到一半的羊羹重新裹好,收进口袋。
“那个女人是个好人,你跟她在一起,我很放心。”阿比蕾特试着勾起话题。
“但是你们一见面就吵架。”
“她对你足够好就行。”阿比蕾特摸出一枚金币。“那去做点过冬的衣服吧。”
“我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了……”克莱西亚突然把话题岔开。
“你知道的。”
“……只要我原谅你了,我会叫的。”克莱西亚没有接下金币。
“克莱西亚……我……”阿比蕾特欲言又止,眼神游离。
冷空气随之凝结。
过了好一阵子,克莱西亚踩灭将熄的火堆。“回去吧。”
“嗯。”
一路上两人无言,很默契地配合着微妙的气氛。
直到克莱西亚踩到一块滑动的雪块上。
“哇啊!”整块雪地凹陷塌方,克莱西亚失去平衡,从小丘上滚了下去。
“克莱西亚!”阿比蕾特急忙从丘上下来。“没事吧?”
“我没事——等一下!”克莱西亚伸出手臂。“别过来!”
“你额头都出血了!”克莱西亚的帽子里装着火石,在滚落的过程中磕伤了她的脑门。
“你过来的话,雪就乱了!”克莱西亚急着扫开地面上积起的雪堆。
阿比蕾特猛地意识到克莱西亚在寻找什么。“那个也没关系的,总之先过来——”
“怎么会没关系!你别过来!”克莱西亚一下就急了起来,之前维持的成熟状态一扫而空。
阿比蕾特只好站在原地等着。
“哈……哈……”克莱西亚对着冻的通红的手呵气。
肢体末端总是最先失去知觉,克莱西亚的手指仍尽职尽责地发挥了每一分感知力,在刺骨的雪堆中触碰到了些许硬物。
“找到了……哈……”克莱西亚捧着从雪堆里挖出的银坠。
经历了那么多……阿比蕾特却要把这个银链还给自己……
“哈……呜……我……我真是个……大笨蛋!”
银链又被重新摔在雪地上,和雪一齐反射着阳光。
阿比蕾特踏着厚厚的积雪走上来,拥住克莱西亚,将她被冻得发紫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里。
“不是你的错,克莱西亚……”阿比蕾特自觉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但在这时,她却没办法抑制住泪腺的躁动。
“你会嫌我眼泪脏吗?”克莱西亚趴在阿比蕾特的肩头。
“哭吧,我不介意。”
克莱西亚没能放声哭出来,她只是依偎在阿比蕾特的身上,不时啜泣几声。
名贵的披羽被沾染上泪水,阿比蕾特并不在意这个,她已经回收了些更重要的事物。
“嗅——咳咳,不要让我红着眼圈回去,卡洛儿会担心的。”
“我们可以再稍微走一会儿。”
“好,我想去湖边。”
“你说哪都行,在那之前,能帮我把银链戴上吗?”
“你不是说要把它还给我吗?”
“我反悔了,傻瓜。”
克莱西亚用不甚灵活的手指为阿比蕾特重新戴好项链。
“亲我。”克莱西亚小声地说。
“嗯?你这是在撒娇吗?”
“没有!只是你得表达一下感谢,要有礼貌好吗!”
阿比蕾特撩开克莱西亚混着血和雪水粘在额头上的刘海,用力地在克莱西亚的脑门落下一吻。
克莱西亚被阿比蕾特扶着站起来。“等下。”
克莱西亚自觉地找上阿比蕾特的手掌,主动把手塞到比她的手稍大的手掌里。
“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