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北海港（三）

阿莱柯茵特捏起一把泥土，在他紧握的手中，泥土被压实成块，最后从他的指缝中翻滚而下。“黏度挺理想的，我觉得可以准备模具了。”

“为什么要用山这边的泥，万一今年夏天雨下得多了可就难办了。”多米利安略带担心地看着北海港外这一片略有起伏的小丘陵，虽然还不能称得上是绵延不绝，但是这道丘陵确实占据了大部分城郊空间，如果有滚石滑坡，那对交通和牧区的影响不可估量。“淤泥，入海口那不是有很多吗，每年都要挖一大批走，为什么不用那个做砖头。”

“那里堆积起来的淤泥含沙量太高了，而且还会有贝类的残骸在里面。那样做出来的泥砖质量很差。”卡德迈尔也握起一把泥土，刚挖掘出的松软泥土还带有水气的潮湿，在王子的揉捏下发出粘腻的声音。“不过不用担心，这次需要的泥砖不用经过煅烧，到时候拆下来再扔回山上就行了。”

“虽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场合，但我还是想提醒您一下，我们在王城还有未竟之事。如果把时间花太多在这里的话……”

“多米利安，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的话还能让你产生疑惑吗？”卡德迈尔把手中的土块扔回山坡上，拍了拍被泥黏着的手掌。“对我而言，王妹与我治下的民众是同等重要的。我这样说，不是喊拉拢人心的口号，而是因为我的行动从来要无愧我的心。”

“……不如说，我就是知道您是这样的人，才会提醒你别花太多时间在这里了。”

“是我没有特地强调敌人的危险性吗。”阿莱柯茵特的声音像是没有常人的情感起伏，他所说的反问句听着完全像是一个陈述句，也正因此更有压迫感。“死雾所裹挟之物，可不是这一道两道临时拼凑的防线可以抵抗得了的。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拖延它们冲进城区的攻势。若是抵抗不住，蓝色海岸成为死雾海岸将会是注定的结局，北海港就是一切灾难的起始。到那个时候，该怜惜的可就不是布置防御工事所花的时间了。”

多米利安乡野的气质并没有完全被十几年的骑士生涯抹掉，就算这样她也没敢和阿莱柯茵特这种人抬杠。一方面自己确实对死雾不了解，理亏在先；另一方面，看到阿莱柯茵特背上那把形状奇怪的剑了吗？裹得和他本人一般严实，这可绝对不是装腔作势的。

她连象征不服气的呼吸声都没显露，只是谨慎地点点头。

“不说别的了，开始和泥吧。”卡德迈尔紧急出来打了圆场。多米利安是个绝对值得信赖的战友，指派给她的任务可以完全放心；但她在大局战略前拎不清这一点，王子也是非常清楚的。奈何她又特别喜欢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出头，这也导致卡德迈尔要频繁地给她救场。或许与其指望多米利安能适时地沉默不如有意地把她从非专业领域调开更好。

在北海港的人事调动方面，卡德迈尔的号召力强如军令，半个钟的工夫，一个八十五人的施工小队就集结在山体前。

如果有更多准备的余裕，以北海港的实力完全可以临时组建一个泥砖人工流水线，流水线组建后三天内就能造出足够垒成墙体全部的泥砖。但眼下不仅时间紧，人力也是一榨再榨的极限了，分小组制砖是不得已之举。

除五人挖运泥土以外，每两人一组。组内一人和泥，另一人将泥置入模具拍砖。模具是由木绳制成的榫卯结构模具。

“多米利安，你是不怕脏手的吧。”卡德迈尔换了一身工装，拿着一个模具来找多米利安。

“手都为你染过血了，玩点泥怎么了。”多米利安把链甲脱下，挽起袖子和裤腿。“虽然不是没玩过泥巴……和泥砖倒是第一次。”

“我把泥和好，然后你把泥巴在这块石头上拍成方形，就像拍面团那样。”说着，卡德迈尔解开固定住模具四角的粗绳。“再把泥放进模具里压实。”

“大概理解了，试试吧。”

……

“呃啊，就算让我代替牛去田里拉犁车也不会这么累吧。”多米利安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腰间发出咔咔的响声。“不过这样一看大家好像也都做了好多啊，都已经有砖头堆到我们这里来了。”

“怎么说也做了两个小时吧，不过这点量对墙体来说还远远不够啊。”卡德迈尔和泥和得满头是汗，现在若要带人指认人群中哪个是王子，绝对不会有人猜得到这个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的年轻人其实是北海港的统治者吧。

“越是揉这些泥……就感觉它们越来越硬，我明明专门训练过握力，现在却已经力不从心了。”多米利安吃力地把泥块塞进模具里压方。“而且每压一块砖都要解四次结，再打四个结，也太麻烦了！”

“有制砖池就方便多了。”卡德迈尔抓起地上一把木屑加入手头的泥中。“和了泥压实后用线切割成块，要比这样一块一块造更快更方便。”

“你一直都在往里加木屑吗？”多米利安凭借肌肉记忆地给模具系绳。

“如果是烧制的泥砖，应该往里加熟料。但是这次做的泥砖不用过火，加点植物纤维能让它粘合度高一点。”

“话说回来，你那个朋友到底什么来头啊。”多米利安无论如何也压不实模具里的泥砖了，干脆放手不干了。“那么恐怖的人，你是怎么和他认识的？”

“大概是四年前吧，那会儿我被派出去参观图顿的阅兵，然后就认识了。”

“你一般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简洁吧，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呃，总感觉说出来很丢人。”卡德迈尔用沾满泥土的手扶了一下额。

“说嘛。反正就只有我在听。”多米利安折了一根嫩草叼在嘴里。

“那时候被派出去的主要任务，是借阅兵的名义，在一些外交问题上发难，因为我们和中部帝国的联系加强，所以图顿方面的往来变得冷淡——我的意思是，有点危险了。”

“那天，我带去的秘书似乎被单独拘留了，我到现在也没有问他，不过他肯定是如实供出了我这次行程的目的。负责审讯的那个人找到我，说在大将军发现前，可以把这种国家纠纷变为个人问题。”

“于是他就以个人的名义朝我发起单挑了。那个经历……怎么说呢，我不想再和他打一次了。完全不能捕捉到他的身形，和他战斗会陷入焦虑当中，这样说给你听可能会丧失威严，不过事实就是，我被打得挺惨的，提前返航，行程结束。”

“比自己强的人总是存在的，我也一直都觉得你只是普通人而已，最多在管理方面有着才能吧。”多米利安稍微恢复了些力量，又开始操作模具。

“这样吗，谢谢你。”卡德迈尔把和好的泥放到多米利安脚边。“能在你面前当普通人，而不是被寄以众望的王子，算是一种小憩吧。”

“……”多米利安把模具里的泥砖倒出来。“继续说故事吧。”

“把我揍惨了的人就是阿莱柯茵特，意料之中，对吧。不过之后能成为朋友倒是挺意料之外的。”

“确实很难想象和一个全身绑着绷带、用奇怪的皮甲把自己裹起来、说话也没有语气的人交朋友是什么样子。”

“四年前的阿莱柯茵特可不是那个样子啊。”小阿尔瓦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那个时候，虽然他看起来也不大爱说话，但实际上可是一个满腔热情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事件扩大前来找我把事情解决。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也只知道一点。据说他刚刚从一次事故中回归。”

“好了好了，你再怎么美化他的形象，我也不会认同他只是看着不好相处之类的话。”多米利安甩甩手，把泥浆甩在地上。“啊，起风了……呼。”

“正在朝这里吹来的海风，可正把那个恐怖的雾团推过来嘞。”卡德迈尔虽然说着这种话，自己也乘机眯上眼，享受被海风吹拂的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