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萤

原本还有些担心晚饭的事，但『有希』没有睡特别久，六点不到一些的时候就醒了。

只不过，就像互相思慕着的孩子们终于下定决心表白一样，当冲动的浪潮伴随安静、独处与时间而退去后，暴露在空气中的未必是洁白的细沙，也有可能是尚未被完全抚平的几个凌乱脚印。

简单的几句招呼过后，因为先前的暧昧回忆而不自觉有些尴尬的两人很快就走出房间下了楼。

一楼，有希已经将晚饭做好，正抱着双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真慢。”

淡淡地朝两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后，她按下遥控器上的关闭键，却并没有立刻起身。

“嘿嘿，我不小心多睡了一会儿嘛~”

自觉又惹了『大小姐』不顺心，夜雨连忙上前两步，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一边赔笑道。

而有希，则是默默将目光投向了正微张着嘴似乎原本想说什么的另一个自己……

“唉。”

场面僵住了两秒钟后，她轻叹了口气，起身下了沙发。

“你们都没事了就好。菜要凉了，吃饭吧。”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朝餐厅的方向走去。

“唔……”

见状，夜雨连忙跟了上去。

随后是『有希』。

……

三分钟后，三人保持着中午的座位顺序在餐桌边坐下。

或许是『有希』下午买了不少食材的缘故，以三个人的标准来说，这一顿晚餐十分丰盛。并且，由于做了保温措施，尽管已经做好有一会儿了，但菜也都还是热的。

至于菜品本身的质量，自然是比中午的面条要好上了不止一点半点，甚至对有希自己而言都是超常发挥。

再加上相比之前已经明显改善了的心情，这顿饭夜雨吃得很香，两个御坂也看上去舒心多了。

“呐，你不会连钢琴都荒废了吧。”

吃着吃着，有希突然抬起头，将视线绕过夜雨，一边咬着筷子一边望向了正在小口小口地默默吃饭的『有希』。

“唔……”

后者没有抬头，只是脸颊上泛起了两抹浅红。

“还是会弹的。”

“诶~你这个「会弹」指的是平时偶尔会弹，还是曲子会弹，可真让人怀疑呢。”

“御坂桑……”

从语气中感受到了几分戏谑的意味，夜雨忍不住想要小声劝阻一下。

“……”

随后，一边继续有些不雅观地用门牙咬着筷子，有希一边对上了那道既认真又透着些许心虚的目光……

“唔……”

对视两秒钟后，夜雨的额头被轻轻戳了下。

“唉。”

另一边，有希则轻叹一声，并将筷子从口中拿下放在了桌面上。

“你们大概是误会了。可能我刚才的语气有点问题吧，但我并没有什么故意找茬的意思，单纯想问问而已。”

话音刚落，『有希』就微微睁大眼睛抬起了头，一副有些疑惑的样子。

而就在目光对上的瞬间，有希眯起眼朝她笑了笑：

“本来我是想说，如果你一直有在练琴的话，肯定比我厉害，想着吃完晚饭之后向你讨教一下~”

“呃……”

那个无比熟悉的『善解人意』的笑容，让『有希』也放下筷子，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其实我有一段时间没碰了~”

“这样啊。”

有希顿了顿，垂下眼睑仿佛是突然思考起了什么……

不过，她很快就又抬起了眼。

“没关系，我可以理解~”

“但毕竟有一点底子，虽然现在大概比不过你，但曲子应该还是能弹的~”

同时，『有希』好像也突然放松了一些，说话不再那么『细声细语』了。

“说的也是呢~”

“琴就在一楼，等下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那我们可以顺便参观一下这栋房子吗？或者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我的家？”

“嗯，当然可以~”

……

不知怎么的，两人仿佛一下子就打开了话闸子，气氛轻松自然得简直就像是认识多年的好闺蜜一样。

而不管从哪种角度看都是被夹在中间的那一位的夜雨，则是完整地经历了一次『先是因为惶恐而偷偷地左顾右盼，再到逐渐习惯后开始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两人聊天一边吃饭，最后索性埋下脑袋专心享用起美食』的『麻木化』的过程。

反正，根据平常在有希和雪见斗嘴时总结下的『惨痛』教训，哪怕插手管了也会被无视甚至引火烧身的……

都说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正如某些动物会在遇到危险时通过『假死』来试图逃过一劫一样，在脾气偶尔不那么好又很容易小心眼的大小姐们释放自我任性的时候，缝上自己的嘴，当个不说话的『乖宝宝』，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善意了。

当然，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不能让大小姐知道的，否则也会被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你们聊就聊吵就吵吧，不关我的事，哼。』

一边埋头吃饭，夜雨一边偷偷撇了撇嘴。

————————————————————————————

然而，即便已经把存在感降到了最低，有些事依然躲不过去。

用餐完毕，简直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夜雨再一次成为了那个负责洗碗的人……

用有希的话来说就是，晚饭是她准备的，『有希』的手指又受伤了，『洗碗』这种既轻松又必不可少的任务便只能落在了一觉睡到晚餐时间什么都没做的人头上。

若不是『有希』主动承担起了收拾桌面的工作的话，这些也会成为夜雨的『附属任务』。

“谢、谢谢~”

餐桌收拾完后就是厨房料理台的桌面，正努力洗着碗的夜雨转过头盯着身旁的『有希』看了几秒，然后有些莫名地微红着脸重新低下了头。

“没关系~”

『有希』则只是朝身旁浅浅地望了一眼。

不过，嘴角那一点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弧度，大概已经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

这一切，都被两人身后不远处、正抱着双臂靠在门上的有希看在眼里。

『真是的。』

她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换做平常的话，一定早就看不下去了。

但只有今天，或者说只有在这里，再或者说只有在对方是另一个自己的情况下，她正有史以来第一次地在控制着内心那满满的醋意。

『算了。』

“我去趟卫生间哦。”

她装作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厨房。

……

之后，当齐肩发二人组将一切收拾完毕，有希也『很巧合』地刚好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喝了口水稍作休息后，『有希』便按晚饭时说好的那样，开始带着两人参观房子。

从进门开始，茶室、客厅、餐厅、厨房……这些和原本世界的御坂家基本一致。

唯一大不相同的，是本来在二楼主卧里的琴房被设在了一楼的最里面。

打开门走进去，里面倒是和有希所熟悉的场景相差不大——

偌大的空间、隔音材料的墙壁，以及房间中央的一架三角琴。

只不过……

“琴不是原本的那架，新买的？”

绕着这台相同型号的昂贵钢琴看了一圈后，有希突然转头问道。

“诶，你怎么知道？”

“直觉。”

朝有些惊讶的『有希』淡淡地望了一眼，她掀起琴盖，随手按了几个音。

“就像这栋房子尽管打扫得很干净但缺乏生气一样，钢琴也是有生命力的，你不弹，它就会陷入沉睡，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唔……”

虽然对乐器和音乐这方面不是很懂，但此刻正站在两人身后探着脑袋的夜雨觉得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一般人大概看不出来……”

于是，有希也朝她看了一眼。

“但我自认为在这方面的洞察能力还可以。”

“说、说的也是呢~”

一时找不到措辞反驳，『有希』只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这栋房子是妈妈为了方便我长大以后突然哪天想搬出来却不至于没地方住而买给我的，所以装修的时候我觉得把原来那架琴搬过来不太好，就新订了一架。”

说着，她也伸出手，让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滑动了几下。

“只是没想到真正搬过来了之后，几乎是很难得才会弹一次了。”

她垂下眼睑，声音变轻了一些。

“你说的没错，尽管例行保养都会按时做，但它已经沉寂了太久了。”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重新拾起吗？”

静静地听完，有希再次开口了。

依然平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如月夜薄雾般的隐约伤感。

“不~”

这时，『有希』竟然笑了。

“遇见你们之后我好像突然变得开心多了，所以我现在在想……或许以后也可以一点点慢慢开始重新弹琴吧。”

“这样啊……”

低头盯着琴键似乎是沉思了两三秒后，有希抬起头，也笑了。

“终于开始觉得你就是「御坂有希」了~”

“是吗？”

“嗯，之前只能算一半。”

“哪一半？”

“你肯定清楚，我不说~”

“切~”

……

『太好了~』

当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时，正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斗嘴的夜雨，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分弧度。

“对了。”

突然，『有希』转过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诶？”

这让她又连忙收起了笑容。

“不介意的话，我有首曲子想现在弹给你们听。”

“唔……”

尽管措辞用的是『你们』，可从那直视过来的栗色目光中看，仿佛更多的是在征求夜雨一个人的意见。

“什么曲子啊？”

有希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有点小不满地噘了噘嘴。

“你们听了就知道了。”

“你自己写的？”

“嗯。”

“那就听听吧。”

“嗯，夜雨呢？”

因为有希的插话而暂时将目光移向『自己』后，『有希』点点头，接着很固执似的地重新看向了夜雨。

“唔，那我也没意见……”

不知怎么的，从她睡醒开始，夜雨就总觉得那双相同的栗色眼睛里有东西。

哪怕是短暂的目光接触，也会令自己莫名心跳加速。

“好~”

『有希』倒是很舒心似的眯起了眼，一点都看不出最初的那种局促了。

等有希主动让开位置后，她在琴椅上坐下，又伸手指了指房间的一侧。

“很久没弹了，我大概需要五分钟左右准备一下，可以麻烦你们搬两张椅子过来坐一会儿吗？”

“嗯。”

很难得的，有希这次没有差使夜雨，而是和她一人一张将椅子搬了过来。

两人在钢琴前坐下。对面，『有希』正闭上双眼、仅凭想象让双手在琴键的上方『演奏』着……

『这个习惯倒是没有变嘛。』

或许是有点潜在强迫症的缘故，有希不喜欢弹一首曲子或是一个乐章只弹一半。只要不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不管是一首新曲从零开始练，还是许久没弹有些生疏了的旧曲，她都会一次性完整地弹下来，最多就是像现在这样事先在脑中模拟演练一番。

当然，从实际性和效率的角度来看，这是只有『天才』才能驾驭的特权。

『会是什么样的呢。』

此刻，她弓着腰，撑着下巴，突然有些好奇。

如果是坐在侧面的话，或许就可以通过目测来想象出一点了。

……

“嗯，好了。”

大约三分钟多一点的时候，『有希』睁开了眼。

于是，朝身边的夜雨确认了一眼后，有希向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呼……”

似乎有些紧张，她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再次闭上了眼……

手指，缓缓触上琴键……

————————————————————————————

暑假要结束了。

“呐，夜雨。”

两人都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正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嗯？”

“回去了以后，如果可以的话……偶尔也回来看看吧？”

“……”

“我们都很想你的。”

“嗯。”

“我也很想你的。”

“……”

“不过~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我会回来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还可以再提一个请求吗？”

“嗯，说吧。”

“不许忘了我。”

“好。”

“那就约定好了哦。”

“嗯，约定好了。”

“拉个勾吧。”

“好。”

“说谎的话，要吞一千根针哦。”

————————————————————————————

琴声渐弱，直至埋入心底。

双手依旧停留在琴键上，栗色的眼睛缓缓睁开，在灯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很棒的曲子。”

此刻，有希也好像已经明白为什么『有希』之前会那么执着于夜雨的意见了。

不知从何时起，酸楚已经从鼻尖泛滥开来。

“谢谢。”

“冒昧地问一句……”

她顿了顿，轻轻揉了几下眼睛。

“这首曲子，是送给夜雨的吗？”

“嗯，十四岁那年写的。”

“曲名……方便说吗？”

“《远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