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3章 夜袭（上）
岚山的枫叶红了又落了，转眼间，我在阴阳塾已经学习了近三个月。赶在秋的末尾，医药学的老师带领着全班同学前往岚山采摘草药。
虽然已看不到红叶的痕迹，但漫山遍野还残存着秋的气息。高远的天空、摇曳的黄叶、颓废的杂草，无一不透露着秋的痕迹。但另一方面，微冷的长风、稀疏的枯枝又预示着冬的即将到来。我们沿着桂川向北，取小道上山，特意避开游人多的地方，向山的深处进发。
医药向来是阴阳师的必修课，但与咒术、占卜之类相比，医药的课程冗长且枯燥，投入多而见效慢。阴阳寮选拔时也更为注意考核咒术与占卜的水平，而非医药。久而久之，医药学便被忽略了，同学们对这门课也不以为意，一路上三五成群，欢声笑语得仿佛是集体郊游。
“夏目同学喜欢草药吗？”
或许是看我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带课老师吉村来特意慢了脚步，走到我的旁边，向我搭话。
吉村是出于好心，可对于我而言，和老师正儿八经的对话是一种考验。如果能让我选择，我宁愿一个人走在最后面，至少还能无忧无虑地欣赏着风景。
“大概是不讨厌的吧……”
“平时上课时，你对草药的知识掌握超过你的同窗们。所以我还以为你是喜欢草药的。”
“您过奖了。”我斟酌着语句，“我只是有提前看书……此外，大概是因为我喜欢种植花卉，和草药有些想通的地方吧。”
“哦？”吉村偏过头看我，“你的爱好是种花吗？”
“嗯。”
“真是在男生中罕见的爱好，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喜欢种花的男生。”
“不不不，老师，我其实是……”
“用不着这么激动，我觉得能喜欢花草的人都有着细腻的心。夏目同学，男生拥有这样的品质会更容易讨女孩子欢迎的。”
吉村的话让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见我的模样，他反而不带恶意地笑了出声。
“阿诚——啊，就是你们的寺山老师，他和我说过，你在他的课上表现十分优异，他非常看好你。”
“这种事，是老师过奖了……”
“夏目同学，你的身上有很多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优点，稍微自信一些吧。”
“我……”
“哎呀哎呀，前方怎么这么吵闹？希望他们不要乱用咒术引发什么问题啊，我的咒术水平可没有阿诚优秀，要是惹出大祸我可解决不了啊。”
吉村挠着头向前急促走去。我慢吞吞地跟在队伍后面。前方的骚动渐渐传来。
“前方有猛兽出没啊！”
“真的吗？是什么猛兽啊？在哪里在哪里？”
“刚刚太一看到了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他说是老虎！”
“老虎？白色的老虎？！”
“千真万确，我也看到了，是白色的老虎！”
白色的老虎，再加上岚山在京都的位置，莫不会是那个吧？
果不其然，位于队伍中间的海斗兴奋地用胳膊肘捣了捣存平。
“喂，存平，听到了吗？是白虎诶。说不定能收来做式神！”
“听到了！要真的是传说中的白虎那可就赚了，怎么着也要收复成式神。”
我慢慢停下了脚步，目睹着他们渐渐走远。
重新恢复寂静的森林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听到了吗？千万别再靠近了。”
我回过头，风依旧吹拂着树叶，不远处的枯草上倒成一片。除了残存的些许灵力，一切都与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此次进山主要是为了采集野生的天冬、白芨、百部、桔梗等秋冬季草药，种类多不说，吉村对草药的品质也有着严格的要求。我们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用在了赶路，自然是无法完成任务。好在吉村在来之前做好了规划，带领着我们在寺院住下了。据说这是他之前经常落脚的地方。
这间寺院位于深山，香火不多，整个寺院统共三个人，但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序。面对我们二十多人的队伍，他们也腾出了两间房屋供我们休息。一天的奔波跋涉后，同学们对房屋没有任何意见，纷纷倒头就睡。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独自一人绕到庭院散步。
因为是月初，上弦月高悬在西边的天空，山林在月光的安抚下格外的静谧。我信步而行，清冷的风吹拂着我，虽然有些寒意，但刘海与枯草以相同的频率摆动，让我安心了许多。整个世界除我以外，似乎再无其他人。我干脆坐到了廊沿，仰望着月色。
“空房唯孤影，相伴数流光……”
静寂的夜晚，如果身边有一壶新沏的茶就好了。
“多少未眠夜，谁怜更漏长。悠悠秋夜，夏目君好兴致啊。”
我猛地跳起来向身后看去，朗月青空之下，贺茂时音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
“贺茂同学……”
“原本以为仅有我一人不能入睡，没想到夏目君也难以成眠吗？”
贺茂并没有立刻靠近，这让我松了口气，对话也变得容易了些。
“我出来透透气……贺茂同学不困吗？”
“困的，但是睡不着。”贺茂悠悠地抬头望月，“大概是不太习惯吧。”
贺茂说这句话的时候没带什么感情，然而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有些疏远。
“虽然说起来不太合适，不过对我而言，夏目君也没有睡真是太好了。”她忽然笑盈盈地看着我，一改刚刚的情绪，“如此良夜，本就没有相宜的酒了，若是再没有一同赏月的人，我恐怕真是要寂寞地与影为伴了吧。”
话到末尾转为了俏皮的语调，贺茂故意装出一副“难办呀”的表情，眼睛眉毛都带着撒娇的神态。
不得不承认，美人就是美人。贺茂时音的脸偏向端庄大气，如今做出这幅幼稚的表情，却也只会让人觉得可爱。存平会在第一天就心动的原因，我现在是理解了。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贺茂轻笑出声。
“夏目君为什么不说话？不会怪我打扰了你独自赏月的乐趣了吧？”
“怎么会……”我慌忙否认，赶紧思索着话题，“贺茂同学喜欢赏月吗？”
“喜欢哦。”
匆忙找出的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聊，贺茂却认真地回答了，并借此向我走近了几步。
“在函馆，每年的这个时候便开始下雪了。若是在雪后的夜晚，月光流转在雪面，雪面反射着荧光，月白如雪，雪荧如月，雪色与月色的界限在黑夜中模糊不清。我很喜欢那样的景色。如果有机会，夏目君一定要来函馆观赏一下雪夜的月。”
“嗯……嗯。”
贺茂坐到了廊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遥望月色。
“虽说哪里的月亮都是一样，不过我私心觉得京都的月和函馆的不同，京都的月要残月才好。夏目君不这么觉得吗？”
她偏转身体看我，等待我的回复。因她已经坐下，若是我一直站着，自上而下的目光难免有种审视的意味。但若让我上前同她并肩坐在一起，我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为情。我略微踌躇了会儿，干脆在原地跪坐下了。
“……对我而言，好像什么样的月亮都可以……”
“是吗？”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吗？我是不是顺着她的意思回答会更好呢？
我还在兀自不安，她却又是如常的温柔笑容了。转换之快，让我甚至怀疑刚刚是我的错觉。
“在我看来，京都的残月颇有禅意，若是圆月便失了韵味。我喜欢京都的残月，却对圆月无感。不过这大概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毕竟月亮始终是月亮嘛。”
她回过头去，仍以端正的坐姿注视着庭院边缘的芒草。
“秋来田野上，且宿陋茅庵……”
她轻言轻语地吟诵着诗歌，风温柔地拂着她的发梢。我偏着脑袋，静静地聆听着。
“……夜半湿衣袖，滴滴冷露沾。”
并不是陌生的和诗，有人说这首诗表达了对农民的怜悯之情，也有人说这是弃妇的哀伤之语，但在贺茂时音的声音中，既没有对他人的怜悯，也没有顾影自怜的哀伤，而是无边无际的静寂。
广袤原野上的唯一茅屋，茅屋内冷露滴答，直至天明。
“夏目君。”
她忽然喊我，同时转身看向我的眼睛。
“明天的活动，能不能和我一起组队呢？”
她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以至于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
话一出口，我便清醒了。还能有什么原因呢，一定是看到我独自一人，所以向我伸出援手吧。
“啊，不要回答，抱歉。”
贺茂好像看透了我的心里话，她仍然注视着我，耐心地说:“虽然有其他人可以合作，但比起他们，夏目君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吧。因为我们承担着同样的东西吧。”
我哑然失笑。
“贺茂同学，你说的不对……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美丽端正的家族大小姐、备受瞩目的优等生、饱受期待的家族继承人，那是和我完全相反的存在。
她一定想到了这点，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尴尬、颓然。她小声地重复。
“啊，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秋风吹过我们，好像有些冷了。
“但是，夏目君。”贺茂仍固执地说，“即使如此，我……”
不远处的芒草丛中，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我被吸引了注意力，立刻警觉地感知周围的灵力变换。下一秒，我几乎是蹦了起来。
“夏目——”
贺茂呼唤的声音断了一半，她的脸色猛然一变。不待我们交换意见，寺庙上空的结界传来一声巨响，放肆的笑声笼罩了整个寺庙。
“入冬之前能有这么多食物，本大爷真是欢喜得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