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101章 无尽夏(中)

命运是什么?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任何一个阴阳师,他都能够侃侃而谈,就连才入门的孩子都会用天真的语气说,命运不过是因果的联系。

但当真正去面对它的时候,泰旬恍然发觉,那并不具备逻辑,而是蛮不讲理的玩笑。

“我让早里奈送幸子回屋了,你可以不用担心她们。”泰齐仔细观摩泰旬的神色,“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

泰旬还是没有说话,他白着一张脸,头发乱糟糟的,泰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熟悉的泰旬。

“泰旬,你——”

“你的占卜,确定吗?”

说到一半的话被泰旬打断了,泰齐刚想解释,泰旬又抬起手制止了他。

“你的占卜从来没有错过,没必要复述了。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命运就是如此罢了。”

泰齐更糊涂了。

“泰旬,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命运,什么命运?难道夏目不能是女孩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泰旬鹰隼一般地盯住泰齐,泰齐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泰旬……”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泰旬忽然站起身,从一旁书柜的最下方取出一本书。他对封面施展了一个泰齐从未见过的术式,然后快速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泰齐。泰齐只是扫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转开了视线。

“这、这是什么意思?”

“泰齐,难道你不明白吗?想想看吧,在过去、在历史上,本家的第一个孩子什么时候是过女孩?”

犹如晴天霹雳,泰齐脱口而出。

“这是诅咒!”

“你说得没错,是预言,也是诅咒。”泰旬闭上眼,“我从未想过会是我和幸子的孩子……命运的雨点啊,竟然落在我的身上。”

“……但这没关系的吧?既然有了这样的预言,夏目一定会成为优秀的人,特别是在如今政府下令废止阴阳道的背景下,夏目会重兴阴阳道吧?”

“泰齐!”泰旬重重喊他,“你以为为什么家里一直把这个预言奉作秘密,从未外示,甚至连你都不知道?”

“为……”

“因为把人当作希望才是最可怕的。”泰旬厉声,“在预言诞生的同时,被预言吸引的人就聚集在了一起,他们自称是望朔会,把她称为公主殿下,一千年里,他们始终注视着我们,时时刻刻等待着效仿,将流落人间的公主接回到天上去。一旦他们得知夏目的诞生,泰齐,你认为他们会做些什么?”

泰齐突然头晕了起来,他扶着桌子向后踉跄几步,一下子栽进椅子里。他和泰旬在昏暗的书房里对望,北风扯着窗户,哐当作响。

“不止如此啊泰齐。对我未出世的女儿抱有期待的,又岂止望朔会!正像你所说的,前些年政府禁止了阴阳道,有多少阴阳界的旧人怀揣着复兴的梦想。在这个时候背负这种预言诞生,对夏目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你能说得清吗?”

泰齐终于感受到了兄长完完全全的恐惧。他结结巴巴。

“他们的、他们的期望会毁了她的!他们会尽情利用她,向她祈愿,把所有希望都压在她的身上,她将无法选择人生,他们,他们会把她变成神!”

“可她是我的女儿。我和她的母亲一样,只要她平平安安活着。”

“那么!泰旬,还有一种方法,只要、只要……”

“只要放弃她……你想这么说吧?”泰旬缓慢摇头,“即使放弃这个孩子,幸子再怀孕的话,也一定会是女孩吧?命运已经于此收束。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泰齐一时语结。

“而且,”泰旬状似无意地看着窗外,“我们已经为她取了名,怎么可能还有放弃她的选项…名是最短的咒,束缚已经形成了……”

看着竭力装出冷静的泰旬,泰齐忽然记起幸子说的无尽夏,他心中涌出一股酸涩的热流——泰旬他,是真的很爱这个孩子吧?所以才高兴得去找无尽夏的种子,才会早早地选好了名字,才会放纵他在席间占卜,又会在得知孩子性别时失态成那般模样。

泰齐随着他一起去看窗外。窗外大雪纷飞,距离夏天无比遥远。

“兄长,现在该怎么办?”

泰旬双手撑着桌子,眼珠急速运动,随后他直视泰齐的眼睛。

“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女儿会遭遇这种事,泰齐,帮我。”

“好。”

“去搜集情报——你亲自去——去调查还有谁知道这个预言,去调查望朔会的现状。我必须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情报越多越好。相对的,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知道,幸子也好,早里奈也好,都不要让她们知道。”

“好。”

布置完这一切,泰旬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坐回椅子,仿佛说给泰齐听,又仿佛自言自语。

“我要让夏目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能够幸福地活着,为此,我什么都会做……”


明治三十年。六月十四日。

被严密结界裹住的房屋内时不时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两名男子默不作声地跪坐在门外。年长者紧闭双眼,年轻者眼睛游移不定。终于,房内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几乎是同时,两个人站了起来。年轻者下意识看向年长者,后者沉着地向他点了点头,拉开了门。

房屋里还残存着血腥味,躺在床褥上的幸子止不住地喘着粗气,此时看到泰旬走过来,仍不由地露出微笑。

“泰旬大人,真的和泰齐大人占卜的一样,是个女孩呢。夏目的眉眼和您很像哦,您抱抱她吧?”

幸子将孩子抱给泰旬,不过泰旬并没有看她一眼,直接把孩子递给了身后的泰齐,自己跪在了幸子面前。

这不同寻常的态度引起才生产完的母亲的警觉,她不顾身体的虚弱,强撑着要去追自己的孩子。泰旬按住了她。

“泰旬大人,你、你要干什么?你要把夏目带到哪里去?你要对夏目做什么?!泰齐大人!把夏目还给我!求你们,把夏目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

“没事的幸子,我是不会伤害夏目的。”

此时什么话都无法安抚那颗爱子之心,幸子眼神一直盯着被泰齐紧抱着的孩子,对泰旬又抓又挠,泰旬任凭她动手,一直温柔地说话。

“为了保障你的安全,也为了保障夏目的安全。幸子,原谅我做了这样的决定。放心,不会痛的,就当是好好休息一会吧。”

幸子置若罔闻,依旧苦苦挣扎着,眼泪汩汩流出,她自己恍然不觉。泰旬仍旧平静地捉住她的手臂,避免她的大幅度运动,同时向泰齐递出约定的目光。泰齐强提一口气,跪坐到幸子身后,开始施法。起初幸子仍大声哭喊,但光亮消失后她的声音渐消,她沉沉睡去。泰旬将她安置好,站起身。

泰旬将孩子小心地安置在桌子上。孩子一直在哭,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眉毛,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泰齐注意到他的目光看向了庭院,那里绣球花盛开,却无人驻足。

“让我来吧?”

“不,我来。”

这么说完的泰旬又是泰齐熟悉的家主了,他解开孩子的襁褓,分开孩子挥舞的小手,冷酷地在孩子身上写下咒文。泰齐不忍心看下去,却又有莫名的力量逼着他不得不瞪大眼睛看下去,把每一个动作都刻入脑海一般地看下去。

这是我的罪,他模糊地想着,为了救她,我的手必须犯下罪。

仪式完成了,婴儿的哭声也渐渐止了。泰齐凑上前去,泰旬将一枚玉石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孩子的身上不再有刚刚那样磅礴的灵力,本应包围她的“阴”也变成了“阳”。

泰旬将她重新包裹好,递给了泰齐。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温柔、游移,他甚至没有再看孩子一眼。

他以绝对的语气下令。

“今天是六月十四日,瞒过七天,然后带他去见外界,告诉所有人,我,安倍泰旬的长子出生了,因为是夏至生的孩子,所以取名为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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