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候选人（下）

“呐，呐，你不觉得贺茂时音很假吗？”

“你也这么觉得吗？果然！我从看她第一眼就这么感觉了。”

“总是装作好学生、乖乖女，那副样子要骗谁啊？我只觉得恶心。”

“你不知道，男生就吃这套，你看她勾引安倍夏目的动作多熟练啊。自己做好人，把我们都贬成坏人喽。”

“就是就是，不就是借此搞好关系，让安倍夏目替她说话，从而成为候选人嘛。”

“这点小心思，真恶心——啊，夏目君！”

两个女生窘迫地向我打招呼。估计她们没想到这个点还会有人，更没想到她两的谈话已尽数被我听去。我木讷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两个女生飞速地下楼，聊起了别的话题。

“听说新开了一家西洋咖啡店，周末一起……”

声音渐行渐远。过了一会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按住脸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向楼上走去。

没走几步，我再次停下脚步。

眼前的台阶上投下狭长的影子，顺着影子看上去，时音站在月光下，似乎已经在那儿呆了好久。

在这个位置的话，那么那两个女生的闲话想必她已经听到了。明明我并没有参与其中，然而却不由自主地觉得窘迫。

因为背光，时音的脸隐在刘海下的阴影下，什么也看不清。她的声音却一如既往。

“夏目君。”她喊我的名字，“一起回去吧。”

我和时音并排走在路上。月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冬天的夜晚，沿街的店铺往往关门很早。一路上走过来，路灯孤零零地伫立在石板路上，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交替响在沉默的夜晚。

起初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担心她还在意刚刚的闲话，悄悄打量着她，但她的红围巾遮住了半张脸，让我无从探寻她的情绪。犹豫再三，我还是喊住了她。

“时音同学。”

“嗯？怎么了吗？”

时音转过头来看我，脸上是一贯的恬静笑容，声音也是淡淡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为担心，呆愣愣地问她。

“你……还好吗？”

我真的太笨了。如果是聪明人，一定会有更好的询问方法吧。可我少有朋友，不擅长安慰别人，所以只能这么直通通地询问了。

果不其然，时音眼神里有少许错愕，随后她才柔声回答我。

“我没有事。”

说这话时，该说是悲伤还是无可奈何呢，她的脸上带着与平时不同的苦笑。即使迟钝如我也能看出她并非像她所说的那样风平浪静，不如说正好相反。

我还搜肠刮肚地想找点合适的话安慰她，不过她带着那样的笑容开口了。

“夏目君，我有问题想问你……入学第一天的下午，为什么你会在打扫教室呢？那一天并没有安排值日生吧。”

时音的问题直指三个月前，我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久远的事情，有些疑惑地慢吞吞回答。

“你问为什么，但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教室脏了，而我正好有空。打扫干净的话，第二天大家学习也会舒服些吧？”

像是得到了安心的答案，时音松了口气，但同时她再次露出悲伤的笑容，低着头踢蹋着小石子向前走着。

“其他人可不一定会做同样的事。不，应该说，一定不会做吧，因为那对自己没有好处。”

“说什么好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顺手的事而已……”

“所以我才觉得，能顺手做这些事的夏目君很了不起。就像刚刚，明明自己还有着烦恼，最先关注的却是我的问题。”

时音直白的话语让我不知所措，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

“这样的事，我是无法做到的。”

她的话带来一团白气。等到消散时，她已低垂了眉目。

我很讶异。不过时音已经转过头去，继续前行了。我连忙跟上她。

已经走过了店铺，前方是一小段荒路。月亮随着我们缓步前移着，钻入淡淡的云中；影子也随我们前移着，时而隐入树的阴影中消失不见。路两边的树没了树叶，胡乱伸展着黑色的枝丫。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鸟落在寒枝上，歪着脑袋看着夜色。

“时、时音同学，那两名女生的话，只是没有根据的瞎说，是嫉妒的发言，你不要当真——”

“是真的哦。”

时音用着欢快的语调打断我，仿佛在说着别人。

“她们说的是真的，优秀生、模范生都不过是我装出来。竭力装着众人眼中的好学生模样，不管个人喜恶，也并非个人意愿，我只做应该做的事、能提升评价的事。大家说我假惺惺，没错，一直以来我就是这么做的。”

用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贬低着自己，时音孤单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看着这样的时音，我心如刀绞。

“不是的，你不是那样的——”

“我是这样的！”

时音再次打断我，突如其来的重音惊起飞鸟，尖叫飞过我们头顶。时音注视着还在颤动的枝条，哑然一笑。

“夏目君曾说过吧，说我们俩是不一样的。你说的没错，我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祭典的表演也好，下任家主的位置也好，我始终只是候选人而已。我的人生也是如此吧。自以为在成长，实际上一直是在讨好别人，按照大众期许的模样伪装自己。说到底，我不过是强撑着等待别人认可罢了。”

时音停下脚步，自嘲地笑了。那张落寞的侧脸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一直以来用微笑面对我的女孩子，坚强、美丽、善良、乐观的女孩子，在这一刻露出了脆弱。淡淡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如同为忧郁的人鱼披上了寂寞的纱。

我追上她，急切地说。

“我眼里的时音同学，并不是只有别人认可才会去做事的人。我眼里的你，是如同今晚月亮一样，完美无缺的人。”

“月亮是多么悲哀的存在啊。如果没有太阳，月亮是无法在黑夜中存活的。”

“但是！但是如果没有月亮，人类就无法在黑暗中前行了啊！时音同学，你对于他人是有意义的。”

“夏目君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在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时音同学对我发出邀请。在我受伤的时候，是时音同学悉心照顾我。在我犯错的时候，也是时音同学安慰我。就像时音同学说的那样，在那些时候不都是只有时音同学一个人站出来了吗？”

顾不上害羞了，我对时音倾诉着我眼中的她。

“不仅仅是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都受到了你的帮助。神田同学书本掉落地上被人踩到时，不是时音同学捡起来擦干净的吗？安藤同学的笔记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不是时音同学替她用重物压住纸张的吗？天海同学被人捉弄偷走符咒时，不是时音同学把自己的符咒放进他的抽屉的吗？还有……”

我紧张地扳着手指回忆时音做过的种种事情，时音怔怔地看着我。

“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

“正是如此！”我抓住了关键，“正因为你不记得，才说明你做这些事并非是为了他人的认可。我知道的，时音同学，不是为了任何人，你本身就是足够优秀的、善良的人。这一点，我比谁都要确信。”

在我的对面，时音沉默地对我对视一会儿，忽然双手捂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时、时音同学？”

时音笑的弯了腰，她踉跄着转过身背对着我，伸手擦拭着眼角。

“抱歉，夏目君，在你面前失态了。”

“你身体，还好吗？”

我犹豫地问她。她突如其来的表现让我担心她是不是压力太大导致失控了。

“嗯。多亏了夏目君，我现在没有事哦。”

时音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她回过头看我，睫毛湿漉漉的。她本想说些什么，在看到我时却忽然笑了。

“夏目君是冻着了吗？脸好红啊。没有戴围巾吗？”

“诶？”

话题的转换让我措手不及，我下意识地打量着自己的穿着。

“好像是有点冷，但是没有事，我……”

“那么，这个是送给夏目君的谢礼哦。”

面前缠绕起红色的围巾，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诶，诶，诶？时、时音同学，这这，这不是你你，你的围巾吗？”

手忙脚乱地和时音的红围巾作斗争，时音背着手笑盈盈地看着我。

“夏目君！”

轻快的声音让我不由地停下了动作看向她。与她双眼相对的那一刻，她向我的方向蹦跳了一步，贴着我从下往上地看着我。

“夏目君，我曾对跟你说过，我对京都的圆月无感吧。不过——”

她踮起脚，凑近我的耳朵。

“就在刚刚，我喜欢上了。”

“圆月。”

脸也好，耳朵也好，全部在一瞬间染上了围巾的颜色。我知道，这一次一定不是因为寒冷。

时音离开了我，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岔路口走去，没有围巾包裹，她的头发都随步伐跳动着。快到岔路口时，她蹦跳着回头向我招手。

“再见啦，夏目君，明天再见。还有——”

她指向自己的脸，笑得一脸灿烂。

“你的称呼也该变一变了吧？”

我屏住了呼吸，头脑一片空白。我有没有和时音好好地说声再见呢？

时音欢快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我呆呆地注视着，半天后才用围巾包着脸蹲了下去。

刚刚她是不是说了“喜欢”？

紧紧捂住自己的脸，耳朵却出卖心情地发烧了。

心脏跳得好厉害，每跳一次就膨胀一次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啊？在心底一遍遍回荡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啊？

再见什么的……称呼什么的……还有，谢礼什么的……香味什么的……

那样的笑容，那样的话语……太狡猾了……

时音……时音……

我把两只眼睛从围巾中释放出来。

明天、明天，明天怎么还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