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茉莉花未开（上）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直在下雨。

细密如针的雨水不间断地从天而降，洗绿了整个春天。树叶沙沙地摇曳着，微冷的空气送来若有若无的泥土的气息。无论何时向外看去，都是烟雨朦胧的景色。

我打开窗户，雨声骤然清晰，湿润的风夹杂着冷雨扑面而来，我一个激灵，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我赶紧将手中的盆栽放在窗外，又将窗户掩上了些。

做完这些后我回过头，千夏仍然趴伏在桌案上，安静而规律地呼吸着。从窗户缝隙中漏进来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发轻微地飘动着。

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工作没多久她就趴在这儿睡着了。从我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脸和时音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我没有打扰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了书架边，接着之前的内容继续阅读。

我所在的位置是藏书楼，作为阴阳塾里的唯一书库，它的收藏里不乏稀世珍本，只可惜某些藏书并不对外开放。所以去年秋天，我申请成为了书库的志愿管理员，为的正是这些不对外开放的稀世珍本。

传说神代期间，人类窃取了神的咒术，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失传了。如果能窥见一星半点神的咒术，我是否能够扭转命运的方向，甚至，复活生命呢？

“嗯？布liu……”

在我被书中内容吸引不自觉念出声的时候，从千夏的方向传来窸窣的声音。看来是我打扰到她了。

“前辈，你醒了。”

“Na——”

我本是普通的问候，但千夏却急切地开口又突然停住。在我想明白缘由之前，她恢复一如既往的表情，柔柔地同我说话。

“抱歉夏目大人，我竟然在工作中睡着了，实在是失礼了。”

“书库最近并没有什么工作，我也只是在看闲书罢了。前辈最近太累了，适当的休息也很重要。”

简单的寒暄后话题到此为止，我继续阅读着手中的书。本应该全身心投入书本的，但不由自主地注意着千夏的方向。视线的余光中，千夏一直看着窗外的雨，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我在内心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我来书库已经有半年了，和千夏多多少少说过一些话，关系却算不上亲近。我曾以为千夏是水、是雾，不留神就会注意不到，但去年秋天她为我流下了一滴泪，以此为契机，我才注意到，说她是水是雾都是不准确的，她是冰。

我这么说或许会有人反驳，千夏总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人畜无害，怎么会是冰那样坚硬的物体呢？

但我莫名就有这样直感，强烈且不由分说。她并不是文静，而是避免与别人产生联系。每当我看到她在不被人注意的场所面无表情地发呆时，我就在想，千夏前辈的心底是和她经常露出的表情那样在微笑着吗？她会不会在讨厌这个世界呢？

可是另一方面，她为我落下的泪、对我露出的寂寞笑容、向我靠近的亲近感，又让我对自己的直感混乱了。

我不得不承认屿的话是对的。贺茂家的人都很麻烦。

啊，时音除外。

千夏站到了窗户旁边，伸出手抚摸着盆栽的绿叶。原来这盆乱七八糟要死不活的盆栽是有主人的啊。

我赶紧上前道歉。

“这是前辈的花吗？私自动了您的花，我很抱歉。”

“不……”

“前辈喜欢养花吗？”

“不……这是心血来潮种下的，连名字也不清楚，我想大概是栀子花吧。”

诶？栀子？

我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再次俯下身仔细观察着树叶树枝。还好，我并没有判断失误。

“如果没看错，这也许不是栀子花，而是茉莉哦，前辈。”

叶片是椭圆形的、较薄，枝干也并非偏灰色而是褐色，这都是茉莉花与栀子花的区别。不过对不熟悉的人来说，确实很难注意。

“茉莉花与栀子花很相似，经常被人弄错呢。”

“真是悲伤的花啊……”

千夏脱口而出，我有片刻的诧异，随后认真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并不这么觉得。”

怜爱地抚摸着绿色的叶片，树叶微微颤动，叶面上的水珠沾湿我的指尖，雨水溅在我的手背。

“虽然是相似的花，仔细了解后就能分辨出两者的不同。树枝的颜色、树叶的形状、花苞的模样、花朵的样式以及香气，其实两者根本不一样。不仅如此，我认为，没有一朵花是一样的，每朵花其实都是独一无二的。”

说到兴处，我回过头高兴地对着千夏笑。不知为何，呆愣着看着我的千夏向我下意识地走了一步，又大梦初醒般地停下步伐，好像在懊恼自己的行为一般不发一言。

我被她的动作弄得摸不着头脑，为缓解尴尬，我试探地问。

“前辈，您想了解茉莉的种植方法吗？”

千夏微微睁大了眼睛，嘴唇颤抖着，最终却只在我的微笑中说出了拒绝。

“谢谢您，不过这只是……心血来潮种下的花罢了。”

“这样啊。”

我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茉莉，单薄的枝叶在微风中颤抖着，就如同她一样。

“前辈，如果之后想要了解茉莉的种植方法，可以随时来找我哦。”

这句话，千夏并没有回复。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用行动作出反应。她只是一直看着茉莉的叶子出神，眉宇之间是不解、惆怅和淡淡的悲伤。

她就那么看着茉莉，看着风雨飘摇间颤动的叶子，好像这是她唯一的珍宝，看见它就不会在意全世界。

明明刚刚还说这盆花不重要，却又对它露出这样的表情，千夏前辈也是相当矛盾的人啊。

“夏目君夏目君。”

身后传来小声的呼唤，我回过头去，时音从门口探出小脑袋，笑眯眯地等着我。我会意地点点头，向千夏道别。

“前辈？前辈，已经是结束的时间了，我先走了，明天见。”

对我的道别终于作出了反应。她默不作声地看了眼时音，时音也遥遥地向她问好，她以温柔安定的笑容回复时音后，又沉默着低头看向茉莉了。

在关上拉门前，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似乎从她的眼角滑落。

“千夏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嗯。总感觉前辈好像在勉强着自己，想着要是能帮上一点忙就好了。”

“这样啊……”

时音刚买了金平糖，想要拆开却因为举着伞不方便操作，我便接过她的伞替她撑着，好让她专心致志地拆开袋子。时音道了谢，边拆袋子边回忆。

“千夏姐是个很文静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坐在角落里看书，聚会的时候也是一样，不和人交谈，只是一个人发呆，和她的父亲完全相反。叔叔是个表现欲极强的人，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能看见他和不同的人侃侃而谈，而千夏姐是那种，即使你主动和她聊天她也会不回话的人，不过现在好多了……尝尝吗？”

时音递出金平糖，但我摇摇头，抱歉地笑了笑。时音略有些失望地收回手，自己吃下了。她收起剩下的糖，从我手中接回了自己的雨伞。

“我想千夏姐的性格也许和她的家庭有关吧，千夏姐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叔叔又不是顾家的性格，所以千夏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想来千夏姐也许会觉得有些寂寞吧。”

“……也许吧。”

过于相似的故事，熟悉得仿佛在照镜子，甚至在时音叙说的时候，脑海里已经自行浮现了空旷阴暗的房间、嶙峋压迫的房梁、反光到发亮的地板、明明没有人却又时不时出现的古怪声音以及从不天晴的记忆。

就像今天一样，阴沉天空，厚重云朵，落着淅沥沥的雨水，绵延了十五年的雨季。

“哟嘿！”

“呜哇哇哇，时、时音？”

在我仰望着天空时，时音忽然收了自己的伞，直接跳进了我的伞下，吓得我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又连忙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

“嘿嘿。”

时音背着手仰面看我，我赶紧把伞向她那边移了一些。

“夏目君？”

“唔，在？”

“两个人一起撑伞吧。”

“只是这样吗？”

“嗯，只是这样而已。”

我松了一口气。时音突如其来的动作，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没想到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那我先送你回家吧。”

“嗯！”

我和时音重新踏上回家的旅途。雨势平缓，即使是两个人撑着一把伞也不会淋雨。我注意到时音在偷偷打量着我，悄悄向我靠近半个肩膀的距离。

啊，还是让她发现、让她担心了啊。

特意做出那样的动作，原来不仅仅是对我撒娇而已啊。

为什么能细心到这种地步呢？为什么又是如此体贴呢？

敏锐地察觉了我的情绪，又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为什么会有这么温柔善解人意的人存在呢？

我知道的呀，时音，十五年的雨季早已停止了呀。就像你想告诉我的那样，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要不要尝尝金平糖呢？”

“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