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93章 相系的我们(下)

八寒地狱……

我苦笑。不知是魂冢的机制,还是那位大人的安排,但毫无疑问,我仍在地府之中。看来要想出去,仍然只能靠自己了。

我低头摸上胸口的勾玉,切实感受时音所在的痕迹。勾玉已经不再闪烁,薄雾一样的微光流转其上。我心底踏实了些,将勾玉收到衣服里面,又用力地按了按。

有修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没有说话。此时见我收拾好了,突然问我。

“我们现在脱离伊邪那美的视线了吗?”

“大概没有……怎么了?”

“扶我一下。”

“怎么了,你——诶?诶?诶!”

有修突如其来地身子一歪,径直向我倒来。我慌忙用手去托他,刚碰到他的身体便感到双手碰到湿腻的液体。我心中一惊,立刻要抽出手验证,却被他按住。我惊慌失措地看他,他面无人色,对我微微摇了摇头。

“稍微受了点伤,不碍事。”

我又惊又恐,又被有修的反应吓到,匆忙笨拙地往四周探视。我真是昏了头了,就算伊邪那美仍在监视我们,我这样的探寻又有何用呢?可是那时的我已经顾不上这些,只是凭着下意识行动罢了。

有修说不碍事,但这个人的不碍事从来不能当真。要是真的不碍事,他会让我扶他吗?会让我不要惊慌吗?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思来想去只能是和伊邪那美战斗时,那么,他就是这么硬撑着直到现在吗?

“……如果被那位神明大人知道,我怕我们就走不了了……”

说这几句话就费了他几乎全身的力气,他的嘴唇都白了,眼神也在涣散,黑色的衣服像铁一样冷。

「冬!八云!」

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我当机立断,马上搀着他向前走去。

黄泉里的我们都是类似灵魂体的存在,没有办法实施治愈术,要想救他,我必须尽快要回到地上。

风像怪兽一样咆哮着,走下的印记顷刻间就被吞噬了。我连拉带扯地拽着有修,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我只知道我不能后退。

有修起初还能使点劲,跟着我蹒跚。但一会就连靠着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架起他的一只胳膊,拼命地拖着他。

“不准死啊…有修,不准死在这里……”

好像喃喃自语,又好像说给他听,风吹得眼睛干涸,连泪都无法流下。在没人回应的呼啸声中,我持续地小声地说。

“别这样……我还没有原谅你,就这样死掉,我连你的尸体都不会去看的……真的,绝对不会去看……你死了,你死了的话,我更不会原谅你……拜托,我才找到时音,拜托……不要死啊……”

鼻子都堵住了,我抹了一把脸,一咬牙背起有修,发狠地从齐膝的雪中拔出腿,顶着风往前挪。我背不动他,他的腿垂在身后,在白雪中拖出两条长辙。

“夏目……”有修终于说话,“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复活我……”

“你在说什么啊!!”

我又惊又恐,几乎是本能地呵斥。有修低低地笑,声音不注意听就没了。

“我不是时音……千万不要…为了我……再来这里……”

“不要说了!不准说!”我打断他,“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有修没有说话了,一时间只有我粗重的喘气声,但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忽然又断断续续地说话了。

“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懂……我其实根本不懂你……我看不到你和有佳能看到的世界,我也看不到你所占卜的未来……但是我还是自以为是,我以为我可以跟上你,我以为我可以…保护你、保护你们……我总想着我可以的,只要磨砺技术就可以的,但根本不是那样…我想当然地以哥哥自居,但…你,有佳,时音……我的三个妹妹,我一个都没有保护住……

“我很早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了……我知道一定有原因,我找啊找,找了好久才找到……可是我找到有什么用?我根本没有办法……父亲不让我泄露秘密,他说一旦改变命运,死的就会是你……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夏目,我不怕死,如果死能让你和时音幸福,我立刻去死也没问题……但时音和你,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你让我怎么选……你是我从五岁就开始认识的亲人,但时音是我重要的朋友。时音是重要的朋友,可毕竟你是我从五岁就一起生活的亲人啊……选了你,时音就死,选了时音,就是你死,夏目,你让我怎么选啊,让你选择我和有佳的话,你能选得出来吗……”

“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

可是有修不管我,他只说他自己的,这些话到底在他心底憋了多久,他才这样发泄地吐露?

“夏目…我存了侥幸……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时音,泰旬大人、父亲、我,我们都想让你活着,但只有你,一定会选择时音……所以我总是侥幸地想,你来保护时音,我就来保护你……你是预言中的绝世阴阳师,你一定可以改变命运……只是我没想过,没有想过命运的强硬,也没有想过为了改变命运,你要付出代价到哪种程度……我总是自负,总觉得人定胜天,又那么愚蠢,把一切压在侥幸上……时音死掉的时候,你说是我杀了她……你说得对,我是杀人凶手,那我偿命也是应得的吧……”

脸上的泪痕早已结冰,我张皇失措,在雪地彷徨,后背的重量越来越沉,我简直背不动了。

有修要死了吗?那个一直站在我的身后,默默支持我的有修就要死了吗?那个总是坚强的、引领着我们前进的哥哥,那个陪着我练习、耐心教我咒术,那个替我挡下攻击替我向霸凌者复仇的哥哥就要这样倒下了吗?

我要再一次失去重要的人,再一次什么也做不了吗?

神啊,这就是我的命运吗?我的命运就是不断目送离别吗?你明明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什么权力什么荣誉什么名声,我都不在乎,我只有那么几个朋友,别带走我的朋友啊……

“有修……你、你送给我的那把刀,我给它取了名字,但我从来没有告诉你由来,我总觉得不好意思,但现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我走得艰难,奋力用胳膊擦着眼角,尽量让声音不要颤抖。

“那把刀叫酢浆,那是花的名字。那种花长着三片叶子,随处都可以见到,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花了。可是,偶尔的时候它也会长到四片叶子,人们都说四片叶子的酢浆草就意味着幸运、幸福……你知道我的意思对不对?有修,只有四片叶子才是幸福,缺一片都不是了啊……我说你不懂,是因为你总想着牺牲…总说着什么家臣的混蛋话……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不是亲人吗?有修,我们三个人,是亲人啊!是这个世界上绝对无法斩断的联系,是比任何咒术都要靠谱的联系,是只要一个人遇到困难就会有其他人伸出手的联系!你听没听见啊有修?!”

有修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听见了……”

某个冰凉的东西顺着我的脖子一闪而过,意识到那是什么,我也忍不住再次流下泪水。

痛苦自白的时候没有哭,和我决裂的时候没有哭,被误解被袭击被打倒的时候也没有哭,总是说着“男孩子不能哭”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落下泪呢?

“夏目…你提醒了…我,我们还有能回去的方法……”有修好像随时都能断气,“我们还有联系……只要有佳呼唤我们,我们就可以……出发时我和她约定过,只要,只要——”

戛然而止。

沉重的腿没能完全拔起,我绊了一跤,有修从我身上摔了下去,滚到一边一动不动。我四肢并用地爬到他身边,他双眼微张,光却逐渐散去。我惊得去扇他的脸,拼命想用疼痛把他唤醒。

“有修,有修!给我醒醒,有修!你还没有告诉我约定的是什么,要怎么样才能回去啊?!”

有修黯淡的眼神浮在雪地上,他嘴巴张张合合,什么音节也听不到。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要被淹没了。

无边无际的雪原,没有鬼,没有人,没有尽头和未来,只有永不停歇的风声与雪花。

我放开他,抱住脑袋,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说的方法我知道,他一定和有佳约好了某个词、某句话,那就是一切的开关,只要我们说出这个,无论和现世相隔多远,有佳都会得到消息,呼唤我们回去。所以我要冷静下来,我要推测出那个词、那句话。

冷静镇定的有修,活泼开朗的有佳,他们两个绝不会选择晦涩难懂或是天马行空的词汇。作为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两个人,在与我汇合的道路上,如果要定下约定的词汇,他们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在临行的时刻,在他们定下约定的时刻,面对就要出发的有修,那两个人究竟会把怎样的祈愿作为约定?

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


“我找到夏目了……”


试探着说出猜测,顷刻便被风吹散,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愣在原地。在我的对面,有修的身躯逐渐透明,甚至能够穿过他的身体看到对面的雪。他已经不再嘴巴张合,也不再睁眼。

我还是毫无头绪,心中渗满酸涩。我以为我对他们足够了解,到头来却是连他们在想什么都不知道。那我有什么资格自称是他们的挚友呢?是啊,我其实也什么都不知道吧?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有修的痛苦,也好久没和有佳说话了。其实一直以来是他们来对我伸出手,一直以来是他们来照顾我,就连和他们吵架的现在,他们也还是为了我——

心念电转,记忆迸发,我猛然发现我犯了错。

不对、不对,他们不是为了救我、不是为了我而来。是的,我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他们早就说过,有佳说过,有修也说过,对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从来不是……所以那句话,那句约定,那句临行前的希冀是——

我呆呆说道。

“我找到夏目和时音了。”

“啪!”

意识暂停一刹,像是谁生硬抽走一段记忆,我从空白中醒来,已在千引石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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