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初始之雪(下)
我完全无法反应。即使理智和眼前所见提醒了千千万万次,但我仍旧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直到被重重击飞、砸到墙上滚下来时,我才缓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人而非人,是鬼而非鬼。夹杂在人与鬼之间的可悲生物,生成。纯的憎恨与执念难道只有变成这样才能排遣吗?还是说变成这样也无法排遣呢?人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还在继续战斗?
“嗷嗷嗷嗷!”
纯——还是该说“它”——半仰着胸膛对天嚎叫起来。在她的嚎叫声里,我的眼前不知为何浮起一层水雾。我想要抹去,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它好顽固。
只停留了片刻,纯向我冲了过来,我挣扎着向旁一滚,堪堪躲过这次攻击。但下一次攻击紧随其后,她的双臂几乎是擦着我的耳朵砸向地面,巨大的冲击波直接将我掀了起来。我翻滚卸力,趁此机会拉开距离跳上屋顶,边跑边试图喊她。
“纯,纯!”
纯并不跟来,她的双手化作粗壮的藤蔓,掀着瓦片一路奔驰,紧紧追着我的脚跟。
“纯!”
我想喊醒她,我想让她不要再继续下去,我想要告诉她作为人活下去。可是我说不出口。我能怎么说呢?我没有经历过她的生活,我难道可以自负地告诉她要保留人的尊严吗?人为什么要信神呢?如果还有希望的话,谁会想变成生成呢?那…难道要放过她吗?不行,绝对不行!我必须迅速拿下阵眼,我必须要保护好京都!我不是决定了吗,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死去!
藤蔓渐渐逼近,我纵身跃起,顺势抽符结印。
“南么三曼多勃驮喃……”
纯是生成,她已经不是人了,为了京都的安全,我必须……
“……信佉陀畔闍 萨破——”
念咒间,我忽然对上了她的眼睛。黑色、倔强、充满怨恨的眼睛。
不会让任何人死去……
任何【人】。
咒语无法继续了。
只是瞬间的停顿,藤蔓迅速缠上我的脚脖,一股不容抗拒的拉力打断我所有的思考,我被拽着不断砸向两侧的房屋,身体毫无招架之力。天旋地转,残存的意识仅能拼命调动灵力护住脑袋和脖子。饶是如此,我仍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在连这点思考都难以为继的关头,旋转终于停了。我好像被直接扔了出去,一头撞上某物,在一阵木头的“咔嚓”声中滚落到地面。
耳朵里嗡鸣不止,意识费力地复苏。我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控制四肢。被我砸断的是绘马架,层层叠叠的绘马绳缠住了我,一时之间我无法脱身。我勉强抬头看去,一片朦胧中硕大的黑影慢慢地靠近了我,我还想退后,但她抬起双手,猛地砸了下来。
“夏目大人!”
攻击不可思议地停下了!纯的手指擦着我的鼻尖,可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上前一步。她的身上,是重重咒术制成的铁链。
“夏目大人,我们听见声音所以过来了!你还好吗!”
坚硬的铁链困住了纯的前进。纯发出不甘心的嚎叫,众人拼命地拉紧了铁链。
“夏目大人,快!快杀了它!”
酢浆旋转着被扔向了我。
“南么三曼多伐折罗报悍!”
火焰轰然燃起,烧开我的束缚。我咬牙跳起,一把抓住扔住的刀,借重力之势刺向纯的胸膛。
这样一来,一切都会结束的……
纯发出痛苦的哀嚎,仰身倒了下去。她的胸口不住地起伏,红色的血不断从被刺中的地方流出来。她还没有致死。
“夏目大人,是不是应该再给她一击?”
旁边叫阳太的阴阳师向我提议,我抿了抿唇,犹豫了好久才开口。
“不,不用了,她应该无法再造成伤害了。束缚住她,交给阴阳寮的其他人吧。”
“您是想要活捉它吗?”
“如果能活下来的话……”我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去找阵眼吧。”
众人分散开去执行命令了。我退在一旁观望了会在对纯施展咒术的阳太和弘树,又低下头,摊开了右手。
纯没有死。被破魔刀刺中却没有死,是我的刀没能准确刺中她的心脏吗?有意还是无意,我是想让她活着吗?是因为同情?还是愧疚?
纯的脸向一旁歪了过去,我们再次对上了视线。她的面具被鬼角戳破,七零八碎地嵌在她的脸上,曾经精心描绘的彼岸花裂成恒古长流的红河,河流下隐约可见青色的石头。一切的一切反复告诫我她作为生成的身份。我几乎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沉默片刻后,我无力地松开手,肩膀僵硬地转身离开了。
“夏目大人!”
名为麻美的女孩子急匆匆地跑来汇报。
“夏目大人,找不到阵眼!我们已经找遍了,可是一直没有看到阵眼。”
“怎么可能?”站在我身边的美绪替我回答,“我们在外面的时候不是就确定了嘛,阵眼绝对在神社里面!”
“可是真的没有啊!我们把所有地方都搜遍了,不可能会有遗漏。那么大的灵力反应,再怎么马虎也不会忽略吧?”
“要真如你所说,那确实麻烦了。”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纯突如其来仰天长啸,所有人都不得不捂着耳朵回头。啸声卷集起乌云狂风,她的头发齐齐指向天空。
“她这是干什么?”美绪不解,“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所以最后的发泄吗?”
“可能是吧。”麻美眼尖,“咦,她胸口的伤口好像愈合了?”
什么,愈合?不好!
“退下!全部退下!”
我拔腿向风暴中心冲去,一刻不停地大喊。
“全部退下,让我来处理!让我来!”
大意了!这个神社的阵眼根本不在任何地方,它就在纯的身上!所以她才能有那么强的灵力,所以她才能立刻恢复,束缚术根本没用,她要挣脱了!
“退下!退下!危——”
晚了。
纯忽然在眼前消失了。只见模糊的一道黑影在厚重的白雪中一闪而过,我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腥热的液体就喷了我一身。
海量的血齐齐冲向天空,雪也是红色了。
我的面前,是完好无损的生成,和十几具无头的尸体。
我听见耳边有声音在说。
夏目,又有人为你而死了。
“啊!!!!!!!!!!!!”
我痛苦地大喊,像是要把肺里的气全都喊出来那样把胸腔的所有愤怒都喊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犹豫,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同情,为什么我会考虑放过她,为什么,我会让人再次死在我的面前?!
如果在那个时候杀了她,就绝不会有后续!如果杀了她,他们就不会死!
为什么,我不杀了她?!
…啊,没错、只要杀了她……
杀了她就……
没错,现在,我,必须亲手杀了【它】。
我伸手抽出酢浆,摇晃着向它走去,刀垂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我是安倍之姬,预言之子,安倍家族的下任家主——阴阳师安倍夏目。”我喃喃地念着,“凡放弃抵抗弃暗投明者,不予追究责任。凡反抗、拒不投降者……”
我站定,看向它。
“即杀!”
刀挥起来了,噼啪的雷电声响起来了。蓝色的弧光随着我的刀拉出一道道弧线。它放声大吼,双臂长升。想要直接拔掉我的脑袋吗?好啊,就用你的手臂来换啊!
从未有过的平静,从未有过的仇恨,鲜血不断在眼前重演,咒语无需思考径直浮现。它向我冲来,很好,那样就不用我去找它了!
“南么三曼多 伐折囉赧 战拏摩诃 路洒赧!”
比任何时候都要快的速度,不足平米的院子里,我和它反复相对,每次相对不过一次眨眼,眨眼之后必然有鲜血飞溅——是我是它?都无所谓。空气都在嗡鸣,嗡鸣的声音是杀,杀,杀。
唐竹、唐竹、逆袈裟,逼得她胸门大开再接突刺。九箇、七太刀、浦歌、地轴……全部技艺自双手流泻,无缝衔接。雷电的光芒在面前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斩断它的腿斩断它的手斩断它的退路!它放声哀嚎,烧焦的苦臭随嚎叫声颤抖。在木阵的加持下,被斩断的四肢迅速复原,藤蔓的双手将我团团缠住,但只是瞬间便被击碎,空气中植物残茎被火碾成碎末——谁说雷电对植物无效?!
它也发疯了,力量暴涨,头发、双臂、指甲,无不成为它的锋刃,四面八方裂空而来。但我只觉来得正好——你来多少次,我就砍你多少次;你复原多少次,我就斩你多少次,千千万万次,直到我砍下你的脑袋!
雷电的牢笼步步紧逼,它发出绝望的叫声,拼死一搏,反向我猛扑而来,口中的腥臭几乎扑在我的脸上。下一秒,它跪在我的面前,它甚至还来不及感受双腿被斩的疼痛,双臂我也顺手拿下了,此时鲜血方随它的嚎叫一同喷溅。我没有迟疑,反手握刀迎着它的哀嚎狠狠地扎进了她的胸口、木阵的中心。不是想看我的力量吗?就用你的痛苦你的死好好体会吧!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这是它最后的挣扎了。刺中阵眼的那刻,庭院里忽然涌起一股向上的风,吹得整个神社的铃铛全部叮当作响,好像风暴来临一般。可是风又戛然而止,铃铛慢慢停下,神社内外寂静无声,唯有细雪下个不停。
我一直维持着最后的动作,许久之后,我才松开握刀的手。寒风强劲地吹着我,我试探地按上自己的脸,因过分用力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在触上脸的刹那却感受到了温度。觉察到这点,愤怒的潮水又几乎是瞬间从身体上退却,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心冲荡着胸口,我不受控制地退了几步,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溅在我脸上的,是生成的血。即使是生成的血,也是热的。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
过了良久,我擦去嘴角的秽物,直起身子,走到纯的身边。这一次,它是真的结束了。毛发逐渐消失,膨胀的身体慢慢变软,獠长的牙恢复到正常大小,狰狞的角也不再显现。七零八碎的彼岸花面具下,她黑色的眼睛在用最后的力气寻找着我。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听我这么说,她哆哆嗦嗦地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复杂的目光。她眼里分明有泪水,晶莹的泪水背后是不解、愤怒、怨恨、不甘心,是无穷无尽的悲怆,就像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雪。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重复了一遍,那滴泪终于从她眼角落下了。她张开嘴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我跪下身,侧过耳朵贴近她的脸。
“夏目大人……”
她说。
“一起去死吧。”
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们相触的地方绽放出黑色的光芒,在我作出反应之前,黑色的光芒将我吞噬了。
“哐当”一声,白色的雪地上只留下了黑色的酢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