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因缘际会的人们(下)
在千夏的呼唤声中多了一个声音,我不由地一愣。下一个瞬间,祸蛇吃痛地抬起了头颅,而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我,跳跃几步后带着我落到了安全的地方。
“还能站起来吗?”
有修一站定就施了一个结界。我支撑着双腿站起来,随意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深呼吸几次后才回答他。
“我没事。谢谢你来救我。”
“刚刚怎么愣在那里?有什么发现?”
“你听。”
我们两并肩站着。在结界外,祸蛇一时没有进攻,蠕动着身躯,和刚刚不同,它的一个头颅跟着身体扭动着,蛇信吞吐间仍传来模糊的声音。
“夏目……夏目……”
安静下来听得更清楚了,祸蛇确确实实在重复我的名字。
这是从未遇到过的事情,我和有修面面相觑。
而祸蛇还在继续扭动着,它的头颅一会抬高一会垂低,间或猛烈地锤着地面,把地面都砸碎了。
“发疯了吗?”
有修皱着眉,我却认出了声音。
“有修!那是存平的声音!”
“存平?”
“祸蛇自人的负面情绪中诞生,吸收负面情绪而变强……”
“存平在它的体内是吗?”有修瞬间领悟我的意思,“能看得到吗?”
“能看得到。之前没有注意,现在能看到祸蛇右边头颅的七寸处有不同灵力的波动。”我看向祸蛇,又转向有修,“有修,我想救他。”
有修好像料到我要说这话,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要对付的是双头的祸蛇,还要分心救他吗?”
“祸蛇能抵抗阴阳术的伤害,但是萤造成的伤害它无法立刻修复。有修,有萤和冬在,我们可以做到的。”
有修和我对视了一会儿,抿了抿唇说。
“存平被祸蛇吸收,对祸蛇造成的伤害会对它有怎样的影响,我们并不清楚。我会尽量救他,但比起不确定状态的存平,生者更为重要。若是情况紧急……”
“若是情况紧急,”我接过话头,“那就优先砍掉祸蛇的脑袋。”
我们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的咒符丢了吧?这些给你,我有萤就够了。”
“好。有修,上吧。”
“嗯。上吧。”
有修解开结界,我们分头向祸蛇冲去。刚刚还以头抢地的祸蛇此时昂扬着头颅,一个冲向我,一个追着有修。追着我的头颅瞪着血红的眼,不停地用悲切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但它一张嘴火焰化为巨龙向我袭来,我奔跑的身形猛地一转,一张咒符顺势掷出。
“唵修利摩利摩摩利摩利修修利娑婆诃!”
火龙将至,咒符在刹那之间化为厚重的土壁,为我阻挡住来势汹汹的火焰。只不过土壁也只存在片刻——紧随其后的祸蛇一头撞碎了土墙。
然而,在这混乱之际,我早已布下若干符咒,待祸蛇刚突破土墙之时,咒语正好念毕。
“……急急如律令。”
冰锥自地面斜插而起,刺向祸蛇颈部,祸蛇将要躲避,冰锥之上藤蔓四起,蜿蜒盘旋,顷刻之间附在祸蛇的身体,紧紧将它束缚。另一边,有修正借藤蔓生长之势,纵身跃起,刀起刀落,祸蛇的一只右眼竟被萤一击带走,痛得它仰天大吼。只不过它叫声未落,四周已是熊熊烈火。
之前未能完成的火界咒在有修的帮助下得以顺利吟诵完毕,我的身后,无数的火焰凝成的长箭接二连三地自上空四面八方地击向祸蛇,穿透它的鳞甲,点燃了束缚它的藤条。
祸蛇的另一个头颅立刻回转,以它的身体为中心,寒气骤然爆发。白色的冰霜覆盖祸蛇的身体,压制着火焰的前进。我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结印的双手一翻,加大了火焰的输出。此时,却觉眼前寒风凛冽,冰锥正向我双眼袭来。我不躲不避,专心操作着手中的咒术。
“叮叮叮!”
冰锥在我面前尽数落下。有修横刀站在我的面前。和之前不同,我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修守着我的前方,我得以心无旁骛地施展咒术。冰与火的交织中,祸蛇身上的藤蔓已不再是束缚。我立刻抽出符咒,意图破坏祸蛇的所处之地。然而祸蛇却先我一步,蛇尾猛地抽打地面,巨大的震动竟将整个地面全部掀开。
“有修!”
有修始料未及,又离祸蛇最近,来不及施展咒术就被冲击波掀飞十几米。我匆忙变换灵力运转方式召唤风盾护在身前,但仍被冲击波推出数米,一下子撞上树干,只觉五脏六腑都要从胸腔中挤出来了。
尖锐的叫声撕裂了整个夜空,我还来不及回神就见祸蛇的两个头颅齐齐向我冲了过来。有修挣扎着跳起,猛地掷出萤,狠狠将祸蛇的尾巴定在地面。祸蛇却如壁虎一般,硬生生扯断尾巴,加快速度向我冲来。
“冬!”
家族的守护神应声而出,自上而下直冲向祸蛇的七寸。本是必中的时机,祸蛇却早有准备般蜷缩身子,身子一扭,反向有修而去,速度竟比刚刚还要快上几分。没到一次眨眼的功夫,它就逼近有修的面前,双面夹击,任是有修有千般功夫也插翅难逃。
从一开始它的目标就是有修!
“夏目!”
耳边响起有修的怒喊,早已乘冬的身体跃起的我从空中一跃而下,一把接住他扔过来的刀,双手握刀,带着重力与雷霆坠向祸蛇。
祸蛇发出怒吼,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神灵神灵,上彻三清。五雷风伯,雷电奉行。星罡步至,与吾当先。急急如律令!”
狂暴的雷电沿着长刀注入祸蛇的身体,漆黑的夜空突然亮如白昼。祸蛇仰天怒吼,身体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我的身上,萤的表面和祸蛇的身上,雷电的弧光此起彼伏,一道道闪电,一声声炸雷,周围的花草树木好像不得安宁似的,全部惊慌失措地摇摆了起来。等到我停下雷电拔下刀时,祸蛇的身体仍僵持在原地,许久才轰然倒地。
祸蛇倒下后,那些黑蛇也紧随着消失了。一直牵制着它们的千夏确认战斗结束后,身子一软便直直倒了下来。我把萤留给了有修,自己飞速跑到了千夏的身边。
“夏目大人……”
“请别说话,我来为您检查。”
“没事的,我只是灵力透支了,没有大碍。”
她这么说着,上半身却有些摇晃。我赶紧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然而刚一碰到她,我们接触的地方就传来清脆的“噼里”声。
“啊抱歉抱歉,用完那招后就会这样,要过一会儿才能完全消散。”
“头发也是吗?”
被千夏提醒,我紧张地抓着头发,使劲按着倒竖的头发和刘海,但倔强的头发还带着电力,怎么也不听使唤。我只能作罢。
整个过程中,千夏都带着无言的笑容看着我。
“前辈,我来替您治疗外伤吧。”
我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治愈符治疗着她腿上的伤口。
“对不起,夏目大人,让您费心了。”
“没有的事。”我并不认可,“因为您牵制了黑蛇,我和有修才有机会去直面祸蛇。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结果。”
“可是我……”
“我被祸蛇掀倒在地的那时,谢谢您来救我。您的伤也是因为那时候吧?”
“可是我并没有救下您。”
我摇头,“您宁愿受伤也要来救我,这就够了。”
千夏不说话了,她安静地看着我用治愈符。我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落寞的气息。
“前辈。”我呆呆地问,“您是不是也……”
“夏目。”有修出现在我的身后,“阴阳寮的人来了。”
我按有修的示意看向祸蛇那边,只见若干个阴阳师围绕着祸蛇,大概是在进行祓禊的阵法。
“有他们在,我们不用收拾残局了。不过,需要去汇报具体情况吗?”
有修摇头,“今晚不用。之后他们会来找我们的。存平也托付给他们了。你这边结束后,我们一起送千夏前辈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我顺从地点头,加快了灵力的输出。扶着千夏站起来的时候,有修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了她。千夏披上衣服后,我和有修护送着她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刚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原来是存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恢复意识了。
“夏、夏目。”他跑得气喘吁吁,“是你救了我?”
我点点头,又更正了他的说法,“救下你的是千夏前辈,有修和我。”
他没有在意我的说法,甚至没有看其他人一眼,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甚至觉得看到了一丝期待。
“为什么?夏目,为什么要救我?”
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垂下眼帘考虑了会儿,郑重地回答了他。
“我是阴阳师,从妖物手上保护人类是我的使命。无论是谁在那个位置,我都会尽力去救他。”
随着我的回答,存平脸上的那一点点期待逐渐消逝了。等到我说完,他面如死灰,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
我耐心地等待了一会,他仍没有说话,于是我对有修和千夏说“走吧”,重新转过身去。然后存平开口了,刚开始很小声,就像自言自语。我们都停下了脚步,侧耳听着。深夜里,他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对你做过的事,我一直都很后悔。我向你道歉,你却不肯接受。你说等到我认识到自己的行为错了就会原谅我,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我不该去嘲笑别人,不该霸凌别人。我做了错事,所以遭到惩罚是应该的,所以同学们孤立我,讽刺我,唾弃我,都是我应得的。我整夜整夜都在做着噩梦,我这一年里一直做着噩梦,我没有一天有好好睡过。但是我已经知道错了,我改正了,我再也没有欺负过别人,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忏悔,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弥补我的过错,虽然不是日行一善,但我一直在坚持做好事,我用这双手帮助了别人,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真的有好好在改正错误。惩罚也有了,弥补我也做了,夏目你告诉我。”他悲切地抬眼,“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啊?你告诉我啊!”
“存平,我这些年时常会做噩梦。”
我并没有看着他,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盯着自己脚边的青草在风中颤抖,自顾自地说着我想要说的话。
“在梦里我被倒吊在树上,身子被绳子捆住,绳子一端系在树上,树下是点燃的火焰。我啊,就被捆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火焰一点点地烧断绳子。偶尔能听见有修有佳的呼喊声,我想要回应他们,我想要他们来救我,可我的嘴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用地挣扎着,期待着能被他们找到。但每一次绳子都会被烧断,每一次我都会从那棵树上落下来。
“存平。这样的梦,我做了十年。”
我看向他,他却错开视线,面色苍白。他好像要替自己辩解,但最终只是垂下目光,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我们是阴阳师,我们都知道咒的存在。说出的话无法撤回,做过的事也不会湮灭。童年时就刻下的咒一直束缚着我,也会一直束缚着他。
送完千夏,我和有修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八云怎么样?没事吧?”
“没有大事,不过毕竟是受了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大概最近几个月都不能战斗了。”
想起八云的伤,我多少有些心疼,又怕在有修面前落泪,赶紧岔开了话题。
“有修,今晚你为什么会出现?你一向早睡的。”
“我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巡逻一圈,今天路过附近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就赶过来了。倒是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不好意思地笑,“大概和你做着同样的事吧。不过之前一直没有碰见过你,也许是我们路线不一样。”
“也许吧。”
有修这么说着的同时偏过头看我,眉目间有我看不懂的哀伤与难过。
我想起之前痛苦着对我说“累了”的他,心底有些担心,不知此时他释怀了多少。
“有修,你最近还好吗?”
“我?”他又转过头不看我了,“我能有什么不好呢?”
“一般说这种话的人其实都没有那么好。”我戳穿他,“要是真的没有烦心事,你就会直接对我说一切都好了。”
他并没有被戳穿的恼怒,只是没办法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冲我笑了笑。随后他看向前方的天空。
“没想到存平会有那么深的执念,难怪会被祸蛇选为食粮。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束缚吧。”
“束缚存平的是他自己,他实际上想要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原谅罢了。”
“一针见血的评价。”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吐出,“我其实和存平一样,都是背负着束缚而行。”
我不太明白他所指何事,但他这么说了我便回了他,“世人皆是如此,每个人都被束缚着。”
“是啊,你说的没错。每个人都被束缚着。”
对话中止了。我们沉默地并排走了一段路。
“我最近听到了一个问题。”有修忽然开口,“在保护重要的一个人和保护剩余所有的人冲突时,你会选择谁?”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修平稳地开口了。
“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不过现在的我,会选择相反的答案。”
他自嘲地笑了笑,落寞地垂下眼帘。
原来这就是有修的困扰吗?
我沉思了许久,停下了步伐。有修不解我意,也跟着停住了。我们对视着,中间隔了不到半米的距离。
“我觉得这道题没有正确答案,只是选择不同而已。”我认真地看着他,“重要的是,无论何时都选择了守护。”
深秋的夜里一片寂静,明月的光芒肆意地洒在我们两的身上。
有修从诧异中恢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个角度。”
“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是这么做的,你习惯去帮助别人。”我向他微笑,“小的时候,你一直是我的偶像。”
有修苦笑,“现在不是了吗?”
“嗯。已经不是了。”我抬起头看着他,“有修,我要和你一样,成为能守护他人的人。”
有修定定地看着我。
“……和我一样?”
他忽然放声大笑,眉目都舒展开了。
“我想好明年送你的生日礼物了。”
“诶?这么突然?而且还早呢。”
“是件需要时间的礼物,我该开始准备了。”他活动着身子,语调都愉悦了,“你就满怀期待地等着吧。”
“现在问不能告诉我吗?”
“现在还是回家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呢。”
有修向前走去,我紧走两步跟上了他。
“夏目。”
“嗯?”
“以后再继续一起战斗,一起守护别人吧。”
“那不是当然的吗?”
我们两个人的嘴角都含着笑。
长夜漫漫,前路未知,但我和我的朋友正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