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8章 候选人(上)

“……天の八重雲を 伊頭の千別に千別て 天降し依さし奉りき 此く依さし奉りし四方の国中と……”

校舍三楼尽头的房间被临时用作训练室,数个女孩子手持梅花,挥舞着宽大的袖子,和着祝词翩翩起舞。

“……天の御蔭日の御蔭と隠り坐して 安国と平けく知食さむ 国に成——抱歉……”

祝词戛然而止,女孩们的动作也随之停下,茫然地回头张望着。我咬紧嘴唇,低下头,只能又重复了一遍。

“抱歉,我读错了。”

女孩们发出抱怨的声音,毕竟一旦出错,就只能从这一段的开头重新开始跳了。

搭在膝头的手羞赧地攥紧了衣服,我始终不敢抬头说话。

抱怨声中传来清脆的拍掌声,风铃一样的声音在我正前方响起。

“好啦好啦,我想夏目君应该是累了,已经练习好久了,不如休息一会吧?”

提议得到了老师的许可,于是脚步声向四周散去,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一定是对我的表现不满吧。

她们一定觉得我不该在这里。不过我也一样,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

“夏目君,给你这个!”

我抬起头,时音笑眯眯地向我递出毛巾,我接过向她道了声谢,时音顺势跪坐在了我的身边,朝我歪着头笑了一笑。

尽管才经过激烈的舞蹈,她的坐姿仍然一丝不苟,就连发丝都没有任何松懈,端正地呆在她的头上。

和我不一样,她才是属于这个位置的,最名正言顺的人选。

只不过,现实却是完全相反的。

我环顾着房间,入眼的皆是红白二色,只有低下头时才能看见唯一的深蓝色。

“阴阳塾有一个传统,每年会选拔一年级的新生代表,男女各一人,参与新年祭祀活动。”

“夏目,除夕大祓的活动,男生代表由你来担任。”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由我来担任的话,不会觉得是亵渎吗?

类似的话在胸口滚动,我却无法说出口。

“不用担心,夏目君是没问题的。”

时音好意地安慰我,不过我反倒因此更加垂头丧气了。

“夏目君是不想在除夕的夜晚主持祭祀活动吗?”

被看出来了吗?我的态度有这么明显吗?那为什么老师还不愿意把我换掉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勉强朝着时音笑。

“比起主持,我更希望能坐在观众席中成为时音同学的观众,边欣赏你的舞蹈边为你鼓掌。”

时音一怔,视线飞快地移到一旁又飞速地转了回来。

“不过我更希望。”她俯下身小声地说,“希望除夕那天能在夏目君的祝词中跳舞。”

时音的话,一定没有任何问题的。不过我的话……真的不能换别人吗?

我苦笑着站起身,迎着时音疑惑的目光向门外走去。

“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

拉开门再反手关上,喧嚣便在耳边消失了。我撑在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屈起手臂,将头埋进了两臂之间。

已经是冬天了,虽然没再下雪,但温度一天比一天低,呼吸间都是厚重的白气。我将冷气吸入肺中,借以冷静自己昏沉的脑袋。

胸口烦闷,情绪焦躁不安,这样的心情几乎与那一天一模一样。不过那一天的晚上,气温又是否和今天一样冷呢?

思绪万千,所思所想全部回到了那一天。

阴阳塾入学的前一天。


“父亲,您找我?”

“嗯,坐下吧。”

父亲将茶推至我面前后便不再言语。我不知所措地捧着茶杯,略紧张地等待着。

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和父亲呆在一起,不知道父亲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偷偷看着父亲的脸色,却发现他一直看着我。我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住的羞愧,连忙低下头去。父亲却开口了。

“夏目,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他的声音比平时要柔和,我不由地抬起头注视他。

“是,父亲。”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伪装声音了。”

“是,但若是养成了习惯,我怕会在外面暴露……”

父亲沉静地注视着我。

“夏目,这些年你辛苦了,是我的错。”

“不!父亲,不是您的原因……我,我并不觉得辛苦……”

声音越来越小,我随着声音一块低下头。

“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伪装成男性的原因吧?”

“只要是父亲的命令,即使没有原因,我也……”

“我今天会告诉你原因的,你有权知道这些。不过在这之前……”

父亲将一张折叠的纸推至我面前,我不解地盯着它。

“这是解开你灵力上封印的术式。夏目,十五年前,是我封印了你的灵力。”

过于冲击的事实让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茫然失措地来回看着父亲和桌子上的纸条,试图从中能发现出什么端倪。实际上,我的大脑完全无法思考,所以我只是徒劳地来回移动着目光。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那是事实。在你出生的那刻,我便对你施加了双重的束缚。除此以外,我谎称了你的生日。夏目,抱歉,今天才告诉你这些。”

目光呆滞地看着父亲,我百感交集,以至于面上反而毫无表情了,我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表达我的心情。

过去的十五年里,每一次因灵力被嘲笑时,每一次无法施展咒术时,我都忍不住幻想自己如果有灵力会怎么样。那时的我想,如果能有自由使用的灵力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但今天从父亲嘴中听到灵力被封印时,最先感受到的情绪不是欣喜,而是一种空虚的无力。

性别、生日、灵力都是伪装的话,那我之前的人生算什么呢?我的那些痛苦、挣扎又算什么呢?我到底,是什么啊?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了啊。

“……为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开口。一直等待着我的父亲此时才回答了我。

“那是诅咒,但也是保护。是束缚,但也是屏障。”父亲叹息着,“我原本想等你再长大一点的,但既然选择了要去阴阳塾,那么难免会遇到危险,你必须要有自保的力量。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使用。”

“……我还是不明白……”

“夏目,你很快就会明白。我所有的行动都只是因为一件事而已,只是因为那个预言而已。”

“预言?”

“来自千年前,那位大人的预言。预言说——”


“哟嗬,夏目,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吗?可不要站着睡着了。”

“寺山老师!”我吃惊地看着他,“这么晚,您为什么会过来?”

“当然是来看我亲爱的学生们,顺便完成所谓的检查任务。”寺山来到我的身边,抓着头发,“明明还有半个月,上面那些家伙却每天火急火燎的,说只有半个月了,非要我今晚来看看。没办法啊,毕竟他们的评价影响我的薪水,只能过来了。”

寺山声情并茂的表演让我忍俊不禁,转念一想,他是为了检查我们的完成情况而来,笑容便顷刻间从脸上消失了。

“怎么垂头丧气的?放心吧,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会跟上面汇报说一切顺利的。”寺山一只手打开了门,另一只手推着我,“来吧,早开始早结束早回去。”

寺山和屋内的老师简单沟通了自己的来意,于是我们重新回到位置上,从头开始全部的祝词。

不用说,因我心中挂念着事,祝词念得结结巴巴,导致整体的效果无法保证,连寺山都不得不紧急叫停。

“老师,劳烦你带女生们练习。夏目同学先借我聊一聊吧。”

被寺山抓着肩膀拽出房间之前,立在人群中的时音小声地用嘴型对我说了“加油”,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扯走了。

教职室在校舍一楼的另一边,我跟着寺山一前一后地走下两层楼梯,又沿着走廊向另一边走去。

没有人的校舍里连灯都没有,却不至于黑到看不见。我恍惚地抬头,才发觉深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校舍里的光源便来自圆月朗照的清光了。

“夏目。”

寺山已经站到了教职室的门口,正回头看我。我收敛心神,和他一同进了屋。

寺山靠到椅子上,同时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开门见山地开口了。

“夏目,我认为你并不是不认真的孩子,但目前的状况似乎指明了你确实没有用心,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低着头,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他。

“老师,我只是想问,祭典的代表选我真的好吗?”

“你不想当代表吗?这可是件怪事。其他学生想要都来不及,你却不想吗?”

“我觉得,我可能不是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抿住了唇,含糊不清地说:“有很多原因……”

寺山却不饶我。

“具体而言是哪些?”

“我,我认为,比我优秀的大有人在,我不是最好的选择……”.

“你是这样想的吗?”

寺山不置可否。

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我可以问为什么会选择我吗?”

“选择你的不是某个老师,也不是塾长,而是所有老师的共同意见。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是因为我的家世吗?还是因为我的父亲?”

“嗯,确实有部分老师是这么主张的。安倍家族的下任家主,这是值得考虑的因素。”寺山换了个坐姿,“而你的父亲安倍泰旬大人,更是现代阴阳道上的名人。十多年前阴阳术被废止时,是你父亲说服了上层恢复阴阳寮重新启用国家阴阳师,同时建立国立阴阳塾吸收全国人才。虽然他并没有在阴阳塾任过职,但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阴阳塾了。”

“……”

“你不喜欢吗?”

“……如果,如果我还没有解开封印,老师们还会选我吗?”

“哎呀,头疼了。”寺山抓着头发,“虽然我很想说和那没关系,不过事实上在你解开封印前有些老师的确是以这个理由反对的。”

“……所以……”

“夏目。”寺山忽然打断我,“解开封印前质疑你的人现在却对你抱有希望,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一来相当于否定了过去的你呢?”

“……嗯。”

我不自在地移动着脚尖。

“对于阴阳师而言,灵力的高低确实是无法忽视的因素,这点你应该比我要清楚。不过夏目,那不是唯一的因素,也不是决定的因素。无论是这次选拔还是阴阳师的道路都是这样。”寺山问我,“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推荐了你吗?”

我摇摇头,等待着他的答案。

“终于抬头看我了吗?”

“……对不起。”

“夏目,不要总说对不起,也不要总是低着头。”寺山摸了摸我的脑袋,“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很优秀。”

“可是我……”

“嗯,那时你还没有解开封印,灵力不够。但你能最先理解术式的运行,理论课成绩是全年级第一,施术的姿势很优美,对灵力的感知超越一般人。据我所知,你也很擅长剑术。你有这么多优点,我为什么不选你呢?”

“您说的这些,有修也都能做到,他甚至比我做的好,老师,为什么不选有修呢?”

“什么都由有修来做,真的好吗?”寺山说,“下任家主也让有修来当吗?”

“……”我撇开视线,“……我个人的话,并不觉得不行。”

“夏目,你不是有修,有修也不是你。”寺山改为按着我的肩膀,“不要否认现在的你。”

“……”

“然后,虽然很困难,但是不要被别人的目光束缚。”

寺山慢慢松开手,目光却一直盯着我的眼睛,“雨水和池水……你明白的吧?”

“但是我……做不到,而且我,我……”

我还有着无法说出的理由。

寺山看了我半天,挑起了眉。

“嘛,嘛,我也不认为我一晚上就能完全说服你,不过夏目,我很抱歉,关于代表的名额确实是无法更改的。虽然你还或多或少有些疑惑,但也只能请你带着疑惑多多加油了。”

“我……是。”

“不要这么沮丧嘛,我刚刚说的话你应该没有忘吧,你很优秀,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抬起头来好好接受这点吧。祭典我相信你会做的很好的。”

“是。”

“已经耽搁你不少时间了,估计训练已经结束,你也早点回去吧。”寺山微笑,“不过,应该有人还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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