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不等价交换(上)
东京陷落了。随同我支援的十八个人,连同驻守在阴阳寮总部的五十六个人,在这场战役中全部牺牲。
在此期间,兵库县阴阳寮里的几名阴阳少允叛变,和八咫乌里应外合。兵库县阴阳寮的阴阳师甚至没能战斗,就被昔日的同僚用毒酒全部杀害。八咫乌兵不血刃地攻下了这座城市。自此,日本三分之二的领土尽落入宗生手中。望朔会和八咫乌都陷入了暂时的蛰伏,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动静。
【七月十五日,京都。】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躺在她的膝盖上,摇摇头,没有说话。见我这样,时音叹了口气,声音半是无奈半是愠怒。
“那不是你的错。”
我还是摇了摇头,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时音说的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我……无法轻易接受。他们把希望托付给了我,我却没能救下他们。明明半个月前的雨夜,我还能多次施展治愈术,为什么前天我却什么都做不到?不是预言我是绝世的阴阳师吗?这是绝世阴阳师应有的表现吗?
“那个时候你刚经历完一场战斗,受伤了,又流了那么多血,你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侥幸了。没能救下他们不是你的错。”
像是听到我的心事,时音抚摸着我的头发,再次轻声地安慰我。我还是没有回复她的话,只是蜷起身子,把头向她的方向转了转。她没了办法,只能一遍遍安抚地抚摸着我。
“时音你身体怎么样?昨晚你忙到近两点才回来吧?不要紧吗?”
坐在一旁的有佳终于说话了。或许刚刚的氛围太过沉重,她和有修一句话也没有说,但现在的气氛又好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事的。那天围攻我的人虽多,却是些乌合之众,我并没有受到致命伤。既然担了家主身份,大敌当前,自然有我必须做的事情。这些都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抚摸我的手顿了顿,时音斟酌着用词。
“目前最严重的还是夏目。”
能感受到三个人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我坐起身勉强地冲他们笑。
“不要紧,我已经完全恢复了。”
沉默了一小会后,有修说。
“其实,比起灵力和身体,夏目现在最需要的是视力。”
“是啊。明明你们俩想到了这么绝妙的战术,却还是没能瞒过他们。”有佳充满可惜地锤了一下地面,“难道没有什么阴阳术可以拯救夏目的眼睛吗?”
有修平静地接上。
“如果能用我的眼睛换回夏目的眼睛——”
“别说这话!”我打断他,“别说这种话……”
这是我支付的代价,是僭越神明的惩罚,这是神的束缚,任何人的视力都不可能交换成功。但即使真的可以,我仍然不想交换。
没有人说话,没说的话大家心里都明白。
事到如今又该如何去战斗?
我攥紧了手,又无力地松开。
有佳转移了话题。
“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很糟糕。几乎全日本的难民都涌向关西,京都更是首当其冲。虽然我们的计划是把他们安置到大阪、奈良等周边城市,但因为流民实在太多,京都还是不得以接收了一部分。好在有泰旬大人坐镇,京都的阴阳世家就不会乱,而贺茂家有我在,就不会允许有人临阵脱逃。我们共同引着流民去了早已设置好的安全港,又和阴阳塾一起补充了阴阳寮的力量。目前来看,还算有序吧。”
话尾伴随着轻微的叹息,我早知道,现在哪里还有好的氛围呢?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动荡四起,这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却至今没有现身,更别提他究竟还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
“我还听到了一个消息。”有佳有些吞吞吐吐,“夏目不是说过吗,八咫乌和望朔会知道她失明的秘密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人走漏了风声。她的猜想可能是正确的。听说海斗他……加入了八咫乌。”
“什么?!海斗?”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万万没想到再次听到会是在这个节点。我不知道时音和有修是什么表情,但从她们的声音推测,她们也从未想到这种可能。
“海斗君居然会加入八咫乌吗?什么时候?”
“具体时间不能确定,但我猜他是在阴阳寮被袭击的时候和八咫乌搭上线的。”有佳的愤怒中带着一丝理所应当的鄙夷,“你们也看到过,那个代号叫乌鸦的,简直就是成人版的海斗,他加入那种组织不是臭味相投吗?”
“有佳。”有修谨慎地发问,“只有海斗反叛了吗?我想要确认,是否……”
他的话戛然而止。从走廊的尽头传来新的脚步声,熟悉的灵力穿过拐角,来到我们四人面前。在我们四个说话之前,他率先开口了。
“夏目。”
存平游移不定地说,偏有一番恳求的意味。
“我能和你说会话吗?一会就好。”
“现在吗?”
“嗯,一会就好。”
“……好。”
犹豫了好久,还是点头同意了。见我拿定了主意,时音她们便不再阻拦,借口要去拿茶水顺势离开了。路过存平时,我敏锐听到了肩膀相撞的沉闷声,不知道究竟是有修还是有佳所为。
存平什么反应也没有,就连被撞时他也丝毫不吭声。一直到时音她们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消失,他才迈开步伐,慢吞吞地走到小桌的另一边坐下了。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
“……你的身体还好吗?”
“就那样吧……”
“是吗?”
“是啊。”
略显尴尬的对话之后是更为令人窘迫的沉默。我和他都将目光投向庭院,好像被庭院景色深深吸引一般,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不过,我看不见,他大概也没有看的心情。
仔细想来,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我们好像还是第一次。小时候,他总是看见我落单就来欺负我。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对我总是嗤之以鼻。后来……后来我们的立场变了,他向我道歉,我没有接受。他问我是否原谅他,我也不曾点头。我们总是离得很远,偶尔靠近也只是对立的时刻。
他想说些什么呢?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非要交谈不可的话吗?他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夏目,你……还恨我吗?”他突如其来开口,“我想听实话。”
实话么?
我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存平一直不安地摩挲着他的衣服。
“事到如今,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有些事,总是想要弄清楚。”他说,“你说吧,什么都没关系。”
“我……”
我闭上眼睛,右手抓住了左胳膊,回忆刚刚记起,痛苦的火焰一下子点燃了身体。
“最开始的时候,要说没有恨…大概也只是假的……你们把我围在地上当球踢,把我单脚倒吊起来,编着各种各样的歌讽刺我,说我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你让我怎么能不……”
我停住了,存平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急促的气息一闪而过,却又紧急停住了。
紧闭的眼皮有些发热,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尽量平复着呼吸与心跳。
“……小时候,我以为我不受父亲喜欢,以为自己灵力低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男孩女孩,你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我真的很……受伤。”我睁着看不见的眼,“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找到幸福了,那些事情已经不会伤害我了,所以我,也不想再恨你了。我只是,想要……忘记。”
存平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粗重地呼吸着、呼吸着。
这是我的实话,但这大概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吧。
好久好久之后,他才颤抖着声音开口。
“夏目,”他说,“对不起。”
我的嘴唇好像粘在了一起,我不发一言。
“我是个畜生。”他继续说,“你不原谅我是正常的,不想见我……也是正常的。我,很快就会如你所愿,再也不会出现你面前了。”
“你…是要去哪里吗?”
“嗯,我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
“你——”
存平忽然站了起来,可是他没有动——没有离开也没有动作。他的反常莫名其妙地阻止了我,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重大的事将要发生。
不过两三次急促的呼吸声,短暂的沉默戛然而止。他变换脚步,急冲冲地向我走来。我刚想抬头,却听见咒语急速于他嘴中流泻。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定身如岳,动转不灵。急急如律令!”
怎么回事!
因为没有防备,所以没能及时地反应,等到我意识到存平对我使用定身咒时,我已经被无形的咒术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存平,存平!你究竟要干什么!”
“别问!很快就好了!”
他打着颤音,但动作粗暴。衣领被猛地拽起,我被近似扔地拽到了庭院。存平很用力,甚至于他拽住我的手都在颤抖。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是和海斗一样,已经叛逃了吗?我会是他准备的“礼物”吗?那他刚刚的表现是怎么回事?他的谈话到底出于何种意图?难道他要和所谓的过去告别,随后开启新的生活吗?
我拼命地支起耳朵,试图听出一点端倪。
不知为何,从刚刚开始,存平的呼吸一直很急促,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跑一样。他好像在泥土中划着什么,莫非是某种阵法吗?难道是,他也想通过仪式获得什么吗!
“夏目,我有问题要问你。”
他打断我的思路。
“如果咒的本质是束缚,那解咒的本质又该是什么?究竟是定义为解开束缚,还是说对前者施以更加强力的束缚?”
“你做这些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认为,”存平压根没有理我,自顾自地说,“解咒既是束缚,也是解缚。解开是最终的结果,而束缚是它的方式。由此推论,无论是多强大、多复杂的束缚,都可以用更强的束缚去解开它。可是,如何才能得到更强的束缚?”
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
“答案是献祭。夏目,你应该最清楚,只要奉上足够的祭品,就会得到足够的力量,而用这力量就可以得到更强的束缚。换言之,当你献祭的足够珍贵时,你就可以得到【愿望】——可以实现一切的愿望。”
果然!他就是想要再现宗生的仪式,他要献祭我来获得所谓的【愿望】!他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我的愿望是……”
他的声音好像压抑着某种喜悦。
“夏目,你马上就可以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