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之将晓

“什么？！”

土蜘蛛匆匆打退存平三人，八目红光大作，仰头大笑。

“没想到，你才是王牌啊。”

存平、海斗、贺茂，还有其他同学纷纷对我侧目，难掩诧异的表情。

我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

在解开封印的那一刻，灵力自丹田向全身翻涌，如同潮水洗涤每一处筋脉，细小的伤口在解开封印的瞬间就被完全治愈。暂时无法完美制御的灵力沿着我的身体漫了出来，气流掀起了衣袖与头发，我也因为过于充盈的灵力而轻微的颤抖着，只余双眼紧盯着土蜘蛛。

“真是有趣。就本大爷看来，单从灵力而言，你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包括躺在地上的那个。”土蜘蛛饶有兴趣地正面对着我，“这么强大的灵力为什么要被束缚？不仅是你，你的式神也是。有力量却被束缚，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自由自在不好吗？”

我没有回话。

“为什么不回话？让人扫兴。不过本大爷心情不错，就暂且宽恕你了。你很强，而本大爷最喜欢和强者战斗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警惕地退后了半步。

不在乎我的回答，土蜘蛛只是大笑，等到笑容消失时，它的声音也骤然阴沉。

“因为他们绝望的求饶声真的很悦耳啊。”

话音未落，土蜘蛛倏忽消失了。

我一惊，立刻感应周围的灵力。

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到底是哪边？

不对！是上面！

我纵身跃起，擦着土蜘蛛从天而降的敖肢攻击向右翻滚。若是再迟疑一秒，我的脑袋就会像刚刚站立的土地一样四分五裂了。土蜘蛛一击不成，移动着六根爪子向我追来，同时挥舞着敖爪一路破坏廊沿的柱子，将它们向我掷来。我一边腾闪躲避一边急匆匆地念动咒语。

“南么三曼多勃驮喃 信佉陀畔闍 萨破吒也莎诃！”

“慕吒慕吒也 伐折路嗢婆吠 萨嚩怛慕吒慕吒也 伐折路嗢婆吠 萨嚩怛啰钵啰底诃谛 莎诃！”

崩裂的土地、蜿蜒生长的藤蔓、熊熊燃烧的烈火暂时拖延了土蜘蛛的速度，但前方小妖怪们密密麻麻阻挡着我的去处，同时土蜘蛛吐出银丝，扯着身体向我袭来。我抽空回头一看，只见八根腿像矛一样对准了我的脑袋。

“不要过来！”

我一个急转身，同时制止了想要帮忙的同学。如果他们卷进来，我没有余力能保护他们。

「冬！」

「没问题。」

无需多言，冬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既如此，我立刻扔出符咒结印。

“清净之水，日月华开。中存北斗，内映三台。神水一噀，散祸消灾，急急如律令！”

壬癸水顺令而来，来势汹汹，冲荡着地面。小妖怪们根基不稳，只能任水摆布，被卷到一起。

“这种法术可对本大爷没有任何影响。”

土蜘蛛逆流而上，正如它所说，有尖锐的腿稳住身体，即使是再浩荡的水流也对它无用。不过，这只是第一步。

“结界！”

我边跑边冲存平和海斗大喊，但这两人却呆愣在原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反应。我心中暗叫不好，幸好贺茂最先回神，立刻构建了结界围住了他们。我纵身一跃，脚在结界上借力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在我身后，土蜘蛛尖锐的敖肢携风而至。

“小子！在空中你可逃不了了！”

既然是贺茂家继承人设置的结界，我就信任一次吧！

“丹天火云，威震乾坤。上摄妖炁，下斩邪氛。飞电烁烁，扬风无停。急急如律令！”

“不好！”

已经晚了！

一道道白色的闪电携带雷霆之力从笼聚的黑云中轰向地面，直击土蜘蛛的身体。它还想躲避，但水面之上紫色电弧交织，蒸腾起厚重的雾气，哪里还有安生之处。近处的树木已然燃起火焰，火光与紫光之间，妖怪们身体扭曲，痛苦大叫，混杂在雷鸣声中，仿佛人间炼狱。

“你这……你这……”

厚重的雾气之中传来土蜘蛛断断续续的咒骂声。我无法确定它的位置，仍然警惕地搜索着它的灵力。对手是它的话，一次飞电符咒可没办法完全解决。

落雷逐渐停止了。水也慢慢散去了。

周边围绕着挥之不去的烧焦气味，残存的雾气中随处可见妖怪扭曲的挣扎姿势。明明被水泡过，但冷风吹起时，还是有焦灰吹扬在空中。

“……长着一张清秀的脸，用的招倒是狠毒。小子，本大爷小瞧你了。”

四对红色的眼睛自雾中显现。我就知道，它还活着。

“小子，你的名字是？”

“……”

“不说算了。刚刚那小姑娘是不是喊你夏目君来着？你是叫夏目吗？”

“……”

我仍然没有说话。名对物而言是极其重要的，若是应了声说不定会被束缚。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机考虑接下来的战斗。

土蜘蛛的身上有些烧焦的痕迹，灵力也不如之前充沛。毫无疑问，飞电符咒对它是有一定影响的。但它四肢齐全，没有严重的外伤，也就是说，它还可以继续和之前一样的战斗。我必须拉开距离，同时限制它的速度，或者说……

“小子，不用这么戒备。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为自己所做的成绩骄傲。你瞧瞧，你这瞬间就解决了本大爷的小弟们，在你们阴阳师中也算很能干的吧？”

“……不是瞬间。而且，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凭我一人是不行的。”

“哈？搞半天你就回了句这个吗？你认为这是重点吗？本大爷可是在夸你，你就应该诚惶诚恐地接受本大爷的夸赞，扯那些其他的做什么？”

“……”

“算了。本大爷告诉过你吧，本大爷最喜欢和强者战斗了。基于你刚刚的表现，本大爷也要拿出相应的礼仪。也就是像你们人类说的那样，本大爷要拿出真本事了！”

来了！

我早有准备，但土蜘蛛的速度还是超出我的想象。不到一眨眼的功夫，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已经缩短一半。我匆忙念动火界咒召唤出火龙阻挡它的冲刺，同时向后奔跑，竭力拉开距离。

“跑的那么快，小兔崽子吗？”

面前凭空出现若干蛛网，封住去路。我想要改变方向，然而我想要转向的任何方向都布满了蛛网，继续前进将被捕捉，而后面土蜘蛛已经来了！

“往哪逃！”

既然如此，只有唯一的办法了。

我毫不畏惧地继续奔跑，但已暗暗将灵力灌于足下，踏起了禹步。

三步九迹，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最后左足并向右足。

完成了，禹步之道！

土蜘蛛的敖牙触碰到我的衣服，但下一秒，我的身形消失了。

“什么？！在哪儿？”

土蜘蛛还未来得及转身，我立刻扔出一张符咒，念动咒语后水流旋转而出，冲向土蜘蛛，在碰到它的那一刻转而变成坚冰，顺着它的身体爬上去。

土蜘蛛一时不能行动，但它腿上刚硬的毛带着诡异的绿光弹射而出。我终于知道刺伤吉村的是什么了。我用冰壁阻挡了这次伤害，然而蛛网随之而来。我只能又踏起禹步，变换了自己的位置。土蜘蛛此时也摆脱了束缚，向我再次袭来。我依靠禹步，不断召唤出藤蔓、金刚杵，崩坏土地，与土蜘蛛周旋。

“怎么一直在跑？这种程度的咒术可对我没有用。喂，你的技术仅此而已吗？你的式神呢？你的雷咒呢？”

我不应声，默默战斗着。禹步并非复杂的咒术，但却需要注意力的集中。在激烈的战斗中数次使用禹步，我的头脑已经有些昏沉。我咬紧舌尖，不停在内心告诫自己再坚持一会。然而，头脑却愈发沉重，连带着思考都变慢了。意识一个恍惚，咒术未能成功使出，我只觉被什么东西击中，身子不受控制地飞起来，撞到什么后又掉了下来。

“夏目君！”

“夏目同学！”

“咳咳。”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头脑仍然一片模糊。口腔与鼻子血流如注，淌了一地。

“诶？”

为什么，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看来你才发现啊。”土蜘蛛的声音近在面前，“你早就中了本大爷的毒，而你频繁地使用咒术让毒素蔓延加快。这场战斗，是本大爷赢了。”

是因为冬中毒影响了我吗？还是别的时候？混沌的脑海已经想不明白了。

“夏目同学，快跑啊！”

“夏目！”

同学们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真希望他们不要过来啊。

“……放、放过他们……求、求你了……”

“这就是你最后要说的话？直到最后你都在说这么无聊的事啊。”

我勉强抬起头，土蜘蛛的敖牙就在我的眼前。

“就战斗而言，本大爷还挺中意你的，所以会给你一个痛快，怀着对本大爷感恩的心去死吧。”

敖牙挥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要闭上眼，然而后背忽有疾风至，眼前景色忽变。等我有意识时，我正在远方看着土蜘蛛。

“可恶！”

“夏目君！快！”

贺茂急促的呼喊让我回神，毫无疑问是她移动了我的位置，而且察觉到了我的战术。

在土蜘蛛反应之前，我扣起双手，用尽全身灵力念动了最后的咒语。

“五星列照，焕明五方。水星却灾，木德致昌。荧惑消祸，太白辟兵。急急如律令！”

从先前使用过咒术的地面上燃起了火焰，两两成线，形成了一个五芒星。而五芒星的中心，正是土蜘蛛。

土蜘蛛意识到大事不好，企图冲出法阵，然而刚碰到法阵的边缘就被如同撞上透明的墙壁一样被弹回。它愈发急躁，朝着四面八方乱冲，但每一次尝试都被无情地弹回阵内。

五次使用五行法术之后念动的五星神咒，就算是传说中的妖怪，也绝对无法逃脱。

“你算计本大爷，你胆敢算计本大爷！”

土蜘蛛眼睛红光大炽，但这身气势却只是丧家之犬的狂吠而已。法阵内似乎有看不见的人在挥舞锤子，一声声巨响后，土蜘蛛的身子便会被锤瘪一般，出现硕大的凹洞。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离消失的命运。

“……本大爷怎么可能会输，如果不是你使诈，本大爷怎么会输！”

它的身子完全钉在地上，身体边缘开始化为碎片，逐渐消失。

“不甘心！就这么输了，本大爷不甘心！”

它忽然看向我，八只眼睛一齐对着我，放出刺眼的光，似乎直接射入我的大脑。我只觉浑身发冷，大脑一阵刺痛，不由地失声痛叫。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得诅咒一般的话。

“……你不得好死。”

星星……

当我恢复意识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空中稀疏的几颗星。

为什么会看到星星呢？

我环顾四周。

我躺在一间面积不大的房间里，屋子虽然称得上整洁，但一半的屋顶都已经没有了，星星的光芒正是从屋顶的空处照入的。在我的右手边、靠近门的地方，贺茂靠着墙壁，双手环抱着膝盖，大概是睡着了。

这么说，我还在寺院之中吗？不过，为什么贺茂会在这里？她在照顾我吗？为什么？我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异常了，莫非是对我使用了治愈符吗？等等、治疗时有没有检查我的身体？事情有没有暴露？衣服好像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对了，头发、头发没有散开吧？

“夏目君……”

我慌乱的动作不由地一滞，看向贺茂。她揉着还有些惺忪的眼，随后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夏目君，你终于醒了。”

“嗯嗯是……抱歉，吵醒你了。”

“没有的事。反而是我，信誓旦旦地说会好好看护夏目君的，结果还是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呃啊，让你费心了。”

“夏目君太客气啦。”

贺茂扶着我靠到墙边。

“贺茂同学，吉村老师他……”

“老师没有事，请放心吧。虽然被刺中了胸膛，但幸运的是没有刺中要害，加上抢救及时，所以只要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此外，这间寺院的主持是个治疗的好手，就是他治好了夏目君和吉村老师哦。”

听到吉村没事的消息，我悬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

“我们也和塾里联系上了，老师们已经在来接我们的路上了。不过因为天还没有亮，山路崎岖，来的可能会迟一些。夏目君如果还困的话，可以再休息一会的。”

“不、不用了……”

和贺茂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难免会有些不自在。我当然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善意，不过这善意对我而言，也让我不知所措。

贺茂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沉默，没有再搭话，却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

其实何必呢？像她这样的人，何必呆在又无趣又无聊的我旁边呢？

“夏目君……”

片刻之后她还是轻轻叫了我的名字。在我转头看她的时候，她抿着唇羞涩地笑了。

“夏目君今晚的表现真的很帅气，虽然平时也很帅，不过今晚是格外的帅气。不仅仅是后面与土蜘蛛的战斗，之前用木棍战斗的姿态也炫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真、真是过奖……贺茂同学你，都看到了吗？”

“嗯。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夏目君。”

贺茂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让我惊得脸都红了，连一句“为什么”都不敢问。贺茂却突然转了话题。

“夏目君说过吧，我们两个人是不一样的。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但今晚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要解释，贺茂却笑着打断了我。

“我并非要刨根究底，我也并非要寻求答案。夏目君，只是有些话，我想让你知道。”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语气却愈发地笃定。

“不管未来如何，对于我来说，夏目君只是夏目君，我想要站在你的身边，成为你的朋友。”

“……”

面对我的无言，贺茂露出了苦笑。

“怎么？夏目君不相信我吗？对于夏目君而言，唯一可信的就只有那两个人吗？”

“不是的！我……”我一时哽住，好半天才问出了我的疑惑，“贺茂同学，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突然接近我呢？”

“不是突然啊……”

贺茂小声地说。

“从见到夏目君的第一面起，我就想要成为你的伙伴啊，只是夏目君完全不愿意去和除了那两个人之外的人交往。只有这次，只有这次夏目君是一个人的，所以我才……”

说到最后，贺茂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在昏暗的背景中也能看出她的脸红成一团。

然而，比她更为慌乱害羞的是我。

她指的见面是开学那一天的下午吗？对于那件事，我一直抱有很多疑问。

“为什么？”

“诶？”

“那一天，贺茂同学为什么会站在……”

“夏目君！”

贺茂忽然伸出手指按住了我的唇，我的话顷刻间就全被吞下了。

一片寂静中，我和贺茂四目相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片刻后，贺茂放下了手，不再像刚刚那样慌张，而是用一贯的温柔笑容看着我。

“夏目君，对女孩子刨根究底地询问可是大忌哦。”

“……抱歉，我对女孩子的事情……不太了解。”

“因为夏目君并不是女孩子嘛。”

手指痉挛般地弹了下，我避开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外面忽然熙熙攘攘的热闹了起来，火光影影幢幢地印在纸拉门上。

“可能是塾里的老师过来了，我去看看吧。”

贺茂适时地站起身准备离开。目睹着她离开的身影，我忽然喊住了她。

“贺茂同学！”

“嗯？”

“那个，谢谢你……说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什么的……真的谢谢。”

贺茂微微瞪大的眼睛松懈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长吐了一口气。

“我不是只是说说的。”

“嗯，我知道的。”我鼓起勇气对上她的眼睛，“我也不仅仅是嘴上说说的。”

贺茂的脸好像红了，她的脚在原地来回画着圈圈，然后下定决心地重新跑回我的面前，与我平视。

刚刚没有注意，但此时她靠得这么近，我才意识到她的身上有着好闻的香味，像是雪融之后悄然绽放的第一朵山茶。

“贺、贺茂同学……”

“虽然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我得寸进尺。”她害羞地笑着，直直地望入我的眼中，“夏目君，从今天起，可以喊我的名字，喊我时音吗？”

在这个冬天即将来临的季节，她的眼睛却有四月一样的明媚，春风拂过白云，于是樱花落满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