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愿望
一直以来,我都是顺应别人的愿望而活。
因为我是被诅咒的人。
我被诅咒束缚,却也以诅咒束缚他人。
父亲,母亲,泰齐,有修,有佳。
我最亲最爱的人们因我而被改变命运。
那么,如果能让他们开心的话,我的意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父亲让我以男子的身份生活,我照办了。
泰齐让我减少与母亲见面的频率,我接受了。
家族让我承担起家族的未来,我遵从了。
长老们让我定下婚约,我默认了。
我渐渐地习惯了,习惯听从安排,习惯不去改变,习惯依赖别人,沿着既定的道路前行。
我渐渐地忘记了,忘记了我失去了自己的愿望,忘记了我在为别人而活。
直到时音的出现。
和我不同的、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抛开所有的邀请,对着我伸出了手。
于是在贺茂家,我第一次有了想做的事情。第一次凭借自己主见做的事。第一次拼尽全力去做的事。
但那也是没能完成的事。
即使是现在回忆那段时光,胸口处仍然能感受到针扎一般尖锐的疼痛。
所以我那时下定决心,要把时音作为我行动的出发点。
让时音幸福这件事,一定是没有错的。
可是紧接着就被人告知了我是不正确的。
那么,对于我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
时音递给我绘马时,我没能写下自己的愿望。
想要成为父亲的助力。想要守护家族的未来。想要父母一直身体健康。想要有修振作起来。想要有佳能永远快乐。
还有,想要时音能一直幸福。
这些愿望,究竟哪个才是我为自己而做的选择呢?
我不明白。
被责任裹挟,被感情束缚,被谎言纠缠。
抛开外界的一切后,我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说到底,我又是谁呢?
我一点都不明白了。
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
时音,我无法成为和你并肩的人。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是虚假的。
我没有办法不去欺骗你。
因为我就是最大的欺骗。
你应该离开我的,应该去寻求幸福的。
我应该知道的,应该远离你的。我不应该弄脏你高洁的光芒的。
但是……
为什么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伸出手呢?
为什么被你拉着离开混乱的祭典时,我却没有任何想要松手的念头呢?
“好啦,这个地方应该没有问题了。”时音轻声地安抚我,“我们已经不在祭典了,已经可以不用勉强了。”
“祭典……”
“已经结束了,夏目——”
戛然而止的话尾,习惯的称呼并没有喊出口,由此产生深深的违和感。被这一声惊醒,我才恢复正常的思考。
我这是在哪里?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从黑夜里传来浮动的栀子花的香气,隐约间能听见蝉鸣。在我的左手边,小河静静地流淌着。祭典的灯光与人声隔了河水,模糊得像罩了层纱雾。
周遭的一切是如此静谧,与之相比,刚刚的祭典像是一场梦一般。
我按住自己的脸,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今夜是如此的漫长,我是如此的疲倦。明明才从一场梦逃出来,我却想沉沉睡去不愿思考。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音坐到了我的身边,温柔地没有说话。
“……时音,刚刚千夏前辈说……”
“请不用在意,那大概是,有佳所说的王牌。”
“是吗?”
“是啊。”
我们没有说话了,寂静重新包围了我们。祭典上和太鼓雄浑的鼓点远远地从河面传来,若有若无。
“祭典还没有结束啊…”
不过,我和时音的祭典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
面对我的道歉,时音没有回答,这反而让我心安一些。若是她继续温柔地对我说“没关系”,我会愧疚得想死过去。
微风从山坡的那头吹过来,吹乱草地上的叶子。我抬起头,被吹皱的河面上反射的灯光也变得模糊不定了。继续向上看去,唯有月亮,仍然是我出门时的模样,温柔地散发着如水的光芒。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随我一同抬头的时音安静地发出感叹。我的心猛然一颤,脑海里闪过母亲的侧脸,几乎是瞬间,我就下定了决心。
“时——”
“夏目君。”
时音把目光转向我,她那双似琥珀的眸子现在仿佛黑珍珠一般,闪闪亮亮的光芒只对着我一个人绽放。
“谢谢你。
“谢谢你当初替我去战斗。
“谢谢你邀请我来祭典。
“谢谢你,夏目君。
“我,今晚很开心。”
我应该是被咒术击中了,要不然也不会一瞬间心脏动也不能动,但又随即心跳如擂鼓,从心脏传来的热度迅速攀爬上我的脸颊,全身都变得滚烫了。
时音的微笑迟疑了,她不安地低声问我,“夏目君,为什么在哭呢?”
我在哭吗?
我茫然地去擦眼角,摸到了一片水润。原来我真的哭了啊。
这不应该啊,我是男孩子,我不应该会哭的……啊,就算我不是男孩子,我也不应该哭泣,我并不觉得难过,要说的话,我应该开心吧,被时音说了这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开心地蹦起来吧。
然而眼泪却不听我使唤,自顾自地从眼眶跑出来。
时音被我吓着了,她焦急地向我侧身,一边胡乱在巾着里翻着能充当手帕的东西,一边低声唤我的名字,“夏目君?”
不对,不对啊,时音,我不是夏目君。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无法成为你的夏目君啊。
为什么要向我道谢,要对我说“很开心”?
这样的话,我刚刚下定的决心又重新变得摇晃了啊。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眼前的时音也变得模糊不清。我紧紧抓住冒出头的小草,五指深深扎进泥土。
时音。
我最好的朋友时音。
我最重视的时音。
我一直欺骗的时音。
她慌忙向我递出手帕,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时音,其实我——”
“母亲,母亲!你在哪儿?”
“……”
从河梗上传来幼童呼唤母亲的声音,从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像一阵风。
然而,风吹走后,我的话再也无法继续。
刚刚,我是想说什么?
那一瞬间,我是想告诉时音,我是女孩子吗?
母亲悲伤的脸在我脑海里旋转,冷汗爬满了我的后背。
不行啊,长久的时光里,我的身份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而且,时音,对于你,我该怎样告诉你,你的夏目君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子呢?
时音,要是我能以女孩子的身份和你相遇就好了。
而不是像这样,一直欺骗着你,连正视你的感情都无法做到。
时音,其实我好害怕。
等到你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天,你会不会回想起今夜的祭典?你会不会想起你说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恶心?你会不会讨厌我,再也不和我见面了呢?
光是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要在你面前哭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一年前的时候,我对阴阳塾没有任何期望,对朋友没有任何期望,对命令没有任何意见,只想着完成任务就好。可为什么现在的我,光是想着欺骗你的事情,就会难受到不知所措呢?
我想要送你一件东西。我想要用这件东西来表达我的心意。无论以后会变得怎样,我希望你看到这件东西时,都能知道即使夏目君是假的,和你接触的我每一次都是真心的。
但是我找不到那样的东西。
因为我自始至终就是假的啊。
我既不是男孩,也不算女孩,我是夹杂在两者之间,可悲的存在。
我被诅咒束缚,却也以诅咒束缚他人。
“你把我的孩子带到哪儿去了?你快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夏目,这是我的罪过啊。”
“别记恨你母亲,她不是有心的。”
“我希望夏目你也能快乐幸福地活着。”
“求求你,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
“就凭我和泰旬两个人,就改掉了你的命运…”
无数的声音在我脑海里轰鸣,诅咒让我逃无可逃。
然而,在我仿佛要被负面情绪淹没的前一刻,脑海里却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那是我和时音悬挂绘马时,两个绘马相碰的声音。
随后,有佳对我说的话也清晰地浮现了。
我闭上眼深呼吸,栀子花的香气愈发的浓郁了。
我重新看向时音,她不安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去,慢慢将她的手背贴向我的额头。
不知道结果如何,不知道正确与否。
身为骗子的我唯一能给予你的,是我此刻最真切的愿望了。
“时音,能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