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88章 未曾握住的幸福(下)

青离开了。

我顺着青的话看向床头的案几,那里摆着没有看完的时音的日记,被烧焦一半刀拵的刀,还有一粒脏兮兮的糖果。再加上耳边的结绳,这就是目前的我所拥有的全部东西。

我靠近案边,挨个注视日记、刀与糖果后,拿起了糖。剥开裹满泥水的糖纸塞进口中,浅薄的草莓甜味在舌尖一点点散开。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佐竹还是钟爱这个口味吗。

昏暗的光透过窗户落在残缺的刀上,我试探着摸了摸,焦黑的碎屑像下雪一样掉在桌上。被烧过的东西总是会这样,即使擦了万遍千遍,焦灰依旧会存在,牢牢地扒附在物体之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你,曾有灾事发生。

我收回手,手指果然也被染黑,试着搓搓手也没有去除。我干脆放弃,撑着桌子闭上了眼。

千夏希望我做普通的女孩,望朔会希望我做他们的神明。可是哪个我也做不成。众人的期待我无法回应,属于普通女孩子的幸福也早就没有了。来到这里的我,和其他不幸的人没有区别。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把希望寄托在微弱的可能中。

千夏说得没错,我的确需要休息了。我累了。

眼皮上似乎光影晃动,我睁开眼,原来是一群顽童正在树上摘枣子,看到我看着他们,他们慌张地滑下树,一溜烟地翻过屋檐,逃走了。不一会儿,空中传来渺茫的歌声,唱着“越过山丘,走向麦田,花朵之间蝴蝶多蹁跹”。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笑了一半又停住了。

[夏目。]

“夏目!”

“没……”

“没事”只来得及说一半,八云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满脸焦急地看着我,不知所措地摆手,想要靠近又踌躇退回。我蹲下身想要安慰他,他终于憋出来两句话。

“不要哭,夏目不要哭。”

我讶异地看着他。

“我没有哭啊。”

但八云仍是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一个劲地摇头。

“不哭不哭,夏目不要哭,我们都在。”

我一愣,他大概觉得还不够,摇身一变换回原型,在地板上来回翻滚、跳跃,时而做两个后空翻,又凑上前在我面前露出肚皮,黑白相间的爪子讨好地来抱我的腿。

“让你和冬担心了,是不是?”我轻轻地顺他的毛,“摊上我这样的主人很没办法吧?又爱哭又没用,想要好好对你们却不知道怎么做,总是让你们受伤,还要让你们来安慰我,很过分吧?一点也不称职对不对?”

八云跳起身,爪子连连掏着地板,喉咙里尽是委屈的哼哼。我把他拉近一点,抱住他,低下头挨着他的脑袋。他的温度隔着柔软的毛发传递过来。

“但我还是想谢谢你们。我不是称职的主人,但你们都是……很棒很棒的式神。”

我想要找出最合适的形容词,但想了好久也只能说出“很棒”,但他们何止很棒,他们简直棒极了。无论是冬还是八云,我们的约定他们都守住了。

我一遍遍地摸着八云的头,他舔着我的下巴。在他的安抚中,有水“啪嗒”掉在地板上……那一定不是我的泪吧?

“…秋来原野上,且宿陋茅庵。夜半湿衣袖…滴滴冷露沾。”

八云听不懂,抬起头来看我。我摸摸他的头,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

“我本来不想回忆的……这几天我一直回避去想,可是偏偏什么东西都在提醒我,到哪里都会想到,干什么事也会想到,甚至刚刚委屈哭的时候还会想到……肯定是因为我们呆得太久,什么东西都和他们有关了吧?”

我说得很轻,也很慢,可是每一句话对我都好沉重,一说话心就落了。我知道的,沉重的是十几年的岁月,沉重的是混乱的感情。

“我刚刚,很迷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那把刀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刀彻底坏了还是希望它不要坏,坏了的话,我就可以把它甩得远远的,可它要是没坏的话,我为什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听见自己干巴巴笑了几声。

“其实不对,我其实都知道的。只是我不愿意去戳穿它,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的,每次遇到问题就要躲起来,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事情都会自己过去,但是不是这样的,你不解决的话,它一直就在那里。我那时候不懂,是因为总有人替我解决,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你看,又想到他们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盯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努力不看丢他们。八云一直苦恼地听着,大概不明白这么复杂的感情。不过他不懂,那样很好。

“我很喜欢那把刀,因为那是他们送我的礼物,我恨那把刀,也是因为那是他们送我的礼物。八云,你能想象吗?是…是你以为最亲密的人突如其来给了你一刀,要让我怎么去接受呢?我不敢想啊,我根本不敢想其中的细节啊,光是稍微考虑其中的可能,我就心痛得绞起来。那天为什么她会拿着时音的破魔弓?她是不是扮着可爱撒娇求时音给她看看武器……光是想象那个场景,我就要碎了……前几天很忙,忙很好,忙就没时间想这些了,不想这些就不会心痛了……”

“我今天,肯定是才哭过太脆弱了,所以才会一遍遍地想起来,我觉得、我觉得好烦……就不能让我单纯地恨吗?要么恨,要么就干干净净,这样不利索的感情,要让我怎么办呢?打断腿又连着筋,想也不成,恨也不成,我能怎么办呢?那一天,为什么会是他们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时音去死呢?他们究竟是想什么啊?”

心上下起悲哀的雪,不分地点地落着。就算太阳会出来,日光到达不到的地方,雪永远不会融化。

我放开八云的怀抱,站起身,愣愣盯着那把焦黑的刀。八云不解地看着我,担心我,又靠过来依偎我。

“八云。”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帮我把那把刀扔了吧。”

“夏目!”

“扔了吧。”我转开头,又补充道,“看不见就不会有这么多有的没的想法了。”

“不行!不可以扔!”

就连冬也激动了起来。

「不能扔!」

“扔了吧。我不想留了。”

可是他们俩却不依不饶,我从来没有见过冬如此不听话、如此倔强过。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都激动了。

「对了,八云,给夏目看那个,看那个!」

“冬,你在说什么?”

冬似乎和八云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但八云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后,立刻化为人形,急冲冲去够桌案上的东西。我怕他摔倒,又怕他弄坏日记,下意识伸手去接他,他快我一步,拿到了想要的刀,不顾扬起的焦灰,立刻疯狂地撕扯柄卷。

“八云,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快给我放下!”

八云置若罔闻,三下五除二,已经扯掉了柄卷,又一把拽出目贯上的钉子,刀柄一松,刀茎“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八云急忙捡起,一把送到我面前。

在他拆刀一半时,我朦胧感知他好像要做些什么,我不敢打扰,现在更不敢呼吸,伸出的手都在颤抖。八云催促地向我膝行几步,他越是催促,我的动作却越发慢。我明明想要知道他的目的,却又越发害怕知晓。刀与我的手一起颤抖。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竭力稳定心跳后,才颤巍巍地翻过刀柄。

于是,我看见了,他们留下的印记。

好似被钉在了原处,风虽大,全都绕过我而行。我连眼睛都不敢眨,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我手足无措,想擦眼泪,手伸了一半又停下;想去接过刀,又胆怯。八云把它塞到我手里,我反复看着它,泪水再也止不住,争先恐后着落下。我蹲下身,抱着膝盖,毫不掩饰地大哭着。

为什么要让我现在看到这个呢?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连冬和八云都知道?当初的他们为了这个到底付出了多少?对他们而言,我是什么?

其实我,刚刚骗了八云。我没有告诉他。有意无意,我连自己都想骗过。在那些恨的背后,在我看刀的时候,听到歌声的时候,想不起别的,在脑海里绕来绕去的,全是那个下雪的新年,四个人在贺茂家的后山打雪仗,时音靠在我的肩头接雪花,有修有佳用弓弦去钓鱼,我们一起围着篝火,跳动的火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一望无垠的森林雪地上。

一起唱过的歌,一起走过的路。

早已习惯了的,四个人的影子。

不顾危险,我握紧刀柄,紧紧贴在脸上,嚎啕大哭。

狭窄的刀柄上,歪歪扭扭的,是三个人的笔迹。

“希望夏目能够一直幸福、快乐。”








1914年4月19日 晴

今天,有修的刀终于打好了。历经一年功夫,终于打出了像模像样的刀,真是可喜可贺。有修邀请我刻下了退魔的咒文,有佳自告奋勇说刀拵由她负责,如此一来,我们三个人送给夏目的生日礼物才算真正完成了。

不过在此之外,我们还留下了一个小秘密。不知道哪一天他会发现,发现时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那个总是为别人着想的老好人,总是会因为别人受伤的人,我们的这份祈愿就算永远不被发现,能不能也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保护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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