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多雨之秋（上）

瓢泼的雨毫不吝啬地撒在函馆的土地上。无论向何处张望，都是一片颓败的野草景象。庭院里精心修剪的绿植也被大雨冲乱造型，看起来与野草别无二致。阴冷的风不甘落后，扯起漫天黑云，毫不停歇地一遍遍游荡在每一个角落。

我在地下书库中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面无表情地确认内容后，我将它重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走出了书库。在我的身后，保管员目光呆滞地锁门。

“虽然现在你听不见，但还是谢谢你了。”我轻声地说，抬起手在他面前凭空画符，“回到你该去的位置吧。”

他接到命令，缓慢地转身离开了。符咒的力量过一会儿就会消散了，他什么都不会记得。我亦转身，向他的反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便有穿着黑衣的人向我行礼，“夏目大人，仪式快开始了。”

今天是贺茂隐介的葬礼，虽然下着暴雨，但仪式不会推迟。因为他的身份，各个家族都派出了代表，穿着黑色的丧服，打着黑色的雨伞，肃穆地立在墓地中。我绕过他们，站到父亲的身边，沉默地把目光投向隐介的坟墓。

隐介是散步时摔倒磕到了后脑去世的。谁也没想到那个健朗的老爷子会以这种突然的方式离开，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我又把目光转向一边，隐介的子孙都站在最靠近墓碑的位置，面带或真或假的悲伤。时音低垂着眼睛，面色沉静。

隐介的葬礼后就是时音的就任仪式，虽然在这之前她就已成为家主了。如果说世事无常，那时音的就任又算什么呢？还是说，就连隐介的离世也只是命运的安排呢？

我稍微拿开雨伞，抬起头向上张望。昏暗的天空中，雨还在下着。

繁琐的仪式结束后，我和父亲踏上回程的车。父亲施了隔音屏障，平静地说。

“夏目，来谈谈望朔会吧。”

我思索了会儿，问他，“父亲，望朔会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群厌倦了现实生活的人想要所谓的新时代，实质还是想要权力罢了。”父亲叹气，“安倍之姬的预言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借口。”

“可是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动作。”

“只是表面上没有。背地里他们在扩展势力，游说众人。各个家族都有他们的影子，连我们家族都不例外。”

我并不意外，那日宗生为了得到预言，既能去皇宫又能去贺茂家族，望朔会的势力确实不可小觑。不过父亲说这话时没什么反应，我猜想他应该有准备，放下心来。

父亲继续问我。

“你和宗生接触过，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回忆起那天的对话，摇了摇头。

“我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在我面前的那副样子只是伪装而已。”

父亲点点头，“宗生只是假名，他十几年前忽然出现在望朔会并迅速展露头角，不到三年就成为了望朔会的头目。据我所知，他至少在占卜上颇有造诣，但能成为望朔会的头目，他的能力不仅如此。”

“宗生好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通过去年冬日望朔会的袭击和最近他突然的接触，猜想望朔会知道你的身份这不是无稽之谈。”父亲思索了片刻，“除了谈论安倍之姬的预言，他还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了。”

我面不改色地撒了谎，旋即感到悲哀。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隐瞒呢？对时音，对有修，今天终于到了父亲吗？

我其实有些害怕。

我害怕和父亲讨论有关贺茂家族的预言，我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刻意忽略隐隐意识到的问题，下意识地回避。

父亲没有多问，只是告诫我，“宗生能言善辩，你要留心他的陷阱。”

“我知道了。”

“宗生的行动不是偶然，接下来望朔会可能会有别的动作。”

“父亲，那我要怎么做？”

“他们目前不会伤害你，接触是为了向你展示他们的诚意，他们期望你能加入他们。夏目，你和平时一样就好。其他的事情交给大人吧。”

父亲这么说完，稍微停顿了会儿，重复了一遍，“夏目，安心地上学吧，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不要担心了。”

“父亲，我……”

“黑眼圈有些严重，还是得好好睡觉。”

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了这句，我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应了“是”。

胸口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抑郁，父亲的话就像滴入了一滴热水，顺着心脏向四周扩散，我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对于父亲而言，说出关怀的话并不是轻松的事。我知道这一点，所以能得到这句话就满足了。

在无尽的大雨中，我只要这一点温暖就可以了。

“玉与魂读音相同，两者同源。玉和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一种说法是魂与玉都是圆形……”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我虽然注视着他，脑海里却不在课堂中，而是乱七八糟地充满了预言，占卜，望朔会之类的各种事情。

虽然父亲让我正常生活，但我无法对预言置之不理。隐介葬礼的那天，我趁机搜到了贺茂家的史料，果然如宗生所说，晴明大人的预言与神谶一致。时音必然会因我而死。

“有一种预言，无论千年万年，它都是不会改变的。那被称之为命运。”

我攥起拳头，看向窗外。雨水如注，窗外一片茫茫。墙边有几棵枫树，树叶被暴雨打落，七零八碎地埋在泥土里，连本来形状也看不出了。在树根边，雨水汇聚成一小股的河流，蜿蜒向远方流去。

命运啊……我和时音的命运早在百年前就被决定好了吗？我和时音的相识相知在百年前也被决定好了吗？这样的话，我们的挣扎又算什么呢？无论如何都会按照命运成为家主的话，那时音的微笑，时音的眼泪，时音的决心又算什么呢？接下来她也会在某种情况下为我而死吗？命运是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我回头看着空荡荡的旁边。时音还没有回来。作为新任家主，她需要熟悉家族事务，还有她和冈齐的约定，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变数？啊，她以后会不会再也不来阴阳塾了？毕竟她可是家主了啊。在贺茂家的时候为什么没能问她呢？

我瘫在椅子上，胡乱地想着，胸口烦闷不已。

不知不觉已经下课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盯着他们打打闹闹，不知怎么的，内心竟生出一种寂寞的情绪。

明明习惯了独处，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情绪呢？烦闷的脑海中，一张笑脸愈发清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胡乱地揉着头发，“啪”地一声趴到了桌子上，一动不动。一小会儿，我转过头看向旁边的桌子。

时音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也许是神明听到了我的想法。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后迅速地喧闹了起来，我好奇地看过去，立刻就“刷”地从座位上弹起了身。

是时音！

她就站在教室的门口，和同学们寒暄着。雨水淋湿了她的额发，衬的她的肌肤白如新盐。

我喜不自胜地向她走去。

然而下一秒，我的脚步悬在了空中。

我的脸色逐渐苍白，冷汗划过后背。

我想干什么？我是准备走向她吗？我要拾起我和她的联系吗？

大脑一片混乱，但混乱中大脑飞快地思索着，一条条分析逐渐明晰。

时音会因为我而死。

阻止预言实现的方法是斩断因果之关系。

反过来说，只要和我没有关系就可以了吧？

虽然之前的联系不会消灭，但只要我时刻关注，迟早有一天会结束的吧？

就像这场雨，吹散天空的云后，雨迟早会结束的。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收回了脚，惶惶坐回原位。

给了我温暖的时音，和我定下约定的时音，为了保护你，我必须和你断开所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