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103章 罪与罚(上)

曾经空旷的房间现如今坐满了人。虽然没有人说话,但能听见不同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空气因门窗紧闭而显得有些闷热,难以言喻的味道挥之不去。

坐在桌子上方最中间的父亲拍了拍掌,吸引大家的注意。

“既然人来齐了,那就开始吧。我们的时间不算多,便省略繁文缛节,直接进入正题吧。”

父亲略一停顿。

“首先来分享我方已知的情报,也是大家最想知道的消息。宗生于昨日举行了天曹地府祭,虽然没有成功召唤神,但毫无疑问他已经获得了半神的力量。泰齐、千夏、夏目、时音,还有一部分人都与他正面交过手,应该可以证明这点。”

“他不需要吟诵咒语,也不需要结印就能自由施展咒术。他在获得力量的同时可能也获得了某些神代时期的咒术知识,能使用我们意想不到的咒术。”

泰齐的话引得大家议论纷纷。毕竟咒术若是超出认知范围,那便意味着无从防范。

“听说昨天宗生受伤了。”

不缓不急又略带苍老的声音,大概是栗原。

“是,贺茂家的千夏刺中了他的心脏。但具体伤害多少,我们不得而知。”

“贺茂千夏?是屿吧?”

“和臣,如果是要追究责任的话,还是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吧。她虽然是望朔会的成员,却不是敌人。没有她的帮助,我们要面临的局面将比现在恶劣十倍。”

“而且,没有千夏帮助的话,我可没办法从望朔会的水牢里逃出来。她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呢。”

千夏也诚恳地说。

“佐竹大人,在一切结束后,我愿意接受应得的惩罚。”

“不行千夏!你要——”

里纱急了,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但察觉到场合后,硬生生压下去,拗着敬语。

“佐竹大人,要是千夏要受惩罚的话,我愿意替她承担!”

原本,千夏、里纱和我都没有资格参与这场会议的。不过千夏是与宗生接触最多的人,而信息是现在最重要的东西。我因为亲历了复活与降神的仪式,也被特许参加。至于里纱,听到千夏要参加后便强硬地要跟过来,谁也拦不住。即使是现在,她也紧紧靠在千夏旁边,生怕她有失。

或许不合时宜,不过我却难以避免地回忆起昨天,她们重逢的时候。


“千夏,你有没有——”

“里纱!”千夏几乎是哭着打断她,“我不是时音!”

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千夏这么激动,第一次听到她吐露心声。里纱一直愣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姐姐的反应也让千夏的激动褪去,她低了声音,怯懦地重复。

“我不是时音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里纱的声音里既理所当然,又有种莫可名状的悲哀,“原来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想法吗?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小的时候我就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你很痛苦。第一次在家族聚会上看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拿着书坐在角落里,眼睛却一直在偷看我们。我看着那双眼睛就想着,我的妹妹眼睛真好看啊,要是能笑起来就更好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你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毕业的时候我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啊,所以我送了你茉莉花。我希望你难过的时候可以想到我,来找我。可是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有来找我呢?我们的那么多年,你都很痛苦吗?”

“不不不,在痛苦的这么多年里,只有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千夏泣不成声,“原谅我吧姐姐,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太傻了,原谅我吧,我的姐姐,我的里纱……”


“罢了,她的事就暂时放在一旁,继续分享情报吧。”

佐竹叹气,将我的思绪重新拉回桌面。

“宗生到底是谁?你们有头绪吗?他应该不是一般的术者吧?但我派人查询过阴阳寮的记录,并没有查询到他的存在。”

“宗生大……宗生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身世,望朔会里的许多人都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所以……”

“凭借你们之间的接触呢?什么都行,都说出来。”

“凭我的了解……”

千夏语速很慢,声音带着一点犹豫。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单纯的不确定。

“他好像不是京都本地人,但在京都生活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娶妻,从来不提及自己的家事,但他谈吐得体,似乎接受过很好的教育;他很擅长占卜、喜欢钻研一些生僻的咒术;闲暇时会练习画画和书法,但对两者都不擅长。”千夏说完了这些,又补充,“我和他接触的时间实际上并不多,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抱歉。”

对宗生印象明晰了些,但这个人仍旧是个谜团。这就像一团乱糟糟毛线,扒开最上面的一层后,下面是更多更乱的毛线,你不知道头尾究竟在哪里。

“诸位大人。”

一筹莫展之际,时音平缓地开口询问。

“十七年前,阴阳术的相关资料保管在哪里呢?”

“时音,你认为这和宗生的身份有关吗?”

“是的,栗原老师。”时音稍稍欠身,“从宗生对我们揭露的计划来看,他能够轻松地接触古籍,甚至是一些隐秘资料。再加上,他曾经说过‘接触预言即是偶然也是必然’,我对这句话一直很在意。我想,他是不是曾经从事过古籍整理之类的工作呢?”

“京都府立第三图书馆。”我低声说,“明治三年,政府停止颁发阴阳师资格认证,阴阳道被以‘封建邪教’为由废止。原阴阳寮保存的资料全部被移送至京都府立第三图书馆封存,直到明治三十五年新阴阳寮成立,这些资料才重新由阴阳寮接管。”

我说到一半的时候,佐竹就跳起身,着急忙慌地打开门,大声命令。

“来人,来人!派人去查府立第三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名单!现在就去!”

栗原若有所思。

“不错,在明治二十六年,京都政府确实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古籍清点工作,想必他就是其中的一员……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都查一查吧。”

“好!”泰齐摩拳擦掌,“知道他的来源后,也就能多多少少掌握点主动权了。至少知道他会怎样行动,又有什么目的。”

“栗原大人,您和佐竹大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和臣已经命人在京都设下了结界,各地的阴阳寮也都在搜查望朔会和八咫乌的成员,已经捣毁了几个窝点。不过,主要成员都没能捉捕,仍然逍遥法外。唉,难啊!”

佐竹处理完刚刚的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根据北边传来的消息,函馆应该是被彻底占领了,那里被设有结界,我们的侦查无法渗透。只能推测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算占领那里……你父亲母亲都提前离开函馆了,应该安置在这边的分家,不用担心。”

后半句应该是对时音说的,不过我并没有听到时音的回复。我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桌下偷偷摸索着去找她的手。她却不肯接受,把手移开了点。我知道她的心思,便不依不饶地追着她,执意要牵着她。这次她才摊开手,由着我扣住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拉到我怀里。

栗原忽然喊我。

“夏目,时音。”

“是,老师。”

我赶紧把耳朵偏向栗原的方向,试图听得更清晰一点。

“现在,望朔会完全没有动静,仿佛蛰伏了起来。八咫乌虽然有些躁动,不过也只是小打小闹。根据昨日他的话语,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我低头想了想,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刚想开口,却又觉得没有依据,于是又闭上了。

“夏目,但说无妨。”

虽然父亲这么说了,我仍有所犹豫,好半天才斟酌着开口。

“我觉得,宗生最近可能不会行动……虽然不知道他昨天的伤有多重,但那时他刚掌握力量,千夏前辈使用的我的刀上有着破魔的咒文,未必对他没效果。还有,还有就是……”

时音替我接了话。

“他需要时间来安定望朔会和八咫乌。”

“此话何解?”

“宗生为了计划,大肆鼓吹安倍之姬的力量,对望朔会和八咫乌而言,夏目是近乎神明的存在,是特别的象征。宗生原来的计划大概是以献祭夏目后的完整姿态证明自己的力量,从而消弭他们的不信任。可是现在夏目还活着,并且离开了望朔会,这会让动摇他们的凝聚力和信任。我猜,宗生现在正在鼓动他的嘴皮、展示自己的肌肉,想办法把松散的绳子重新联结成一股力吧?”

时音这么说完后,我听见栗原他们低声的赞许。

“不错,这样一来,倒也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虽然这也意味着决战时我们要面对更加强大的对手了,祸福相依啊……”栗原感叹着,“还有别的推断吗?”

我犹豫地抿了抿嘴。

“我觉得,宗生会回到京都。”

“为什么会这么想?”

“大概…只是直觉。他想征服世界也好,想重新追求神也好,他都一定会来找我,杀了我。”

也许“杀”这个词过于刺耳,一时间无人说话。

“就算他不回京都,”我鼓起勇气继续说,“我们也可以以我为饵,在京都设置阵法,在此处将他袱禊。”

“如果我们几个还活着,就断没有小孩子去厮杀的道理。”

佐竹说得随意,却又肯定,我几乎都能想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佐竹大人,虽然我个人并不认可,但望朔会相信安倍之姬的传言,只要我站出来,就能自然而然动摇他们、分化他们。我是与宗生对战最合适的人选。”

“神不过是人类愿望的投射。一群追求力量的人说到底只是自私的人,现在宗生拥有了力量,他们怎么会选择你而放弃能实现他们梦想的宗生?”

“我并不这么认为。”时音说,“诸位大人难道不知道安倍之姬的意义吗?不仅在望朔会和八咫乌那边,就连我们这边的阴阳师对光荣大人的预言也是怀着敬畏之心的吧?也就是说,他们早已束缚了自己的心。那么,我们只要让这层束缚更明显一点就好。就算不能让他们弃暗投明,也绝对可以打击他们的士气。”

“时音!”里纱忽然发问,“你是要让安倍夏目到前线战斗吗?”

“不仅如此,我也会和她一起去的。”

“不行!”

里纱断然拒绝,不过时音在她说出反对意见前笑着打断她。

“里纱姐,我可是家主哦。哪有让你们去前线拼命,自己躲在后面的道理呢?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和哥哥替我管理家族,并带着大家来救我,我真的很开心。接下来的战斗,也让我做好家主该有的样子吧?我可是答应过爷爷的,不要让我违约啊。”

里纱一时没了话,转而问我。

“那你呢!你不是家主,眼睛又成这般样子,你还要去吗?!”

“要去。虽然这双眼睛看不见,但我们阴阳师还有另一双眼睛吧?就算是现在,各位的位置我也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他使用咒术,我就会看到他。”

“可是——”

“可是宗生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一个人也无法对抗所有人。当然,我也没有一个人就解决一切的打算。”我继续说,“不过,所有的事因我而起,当然也应该由我解决。拜托各位大人,请让我站到应该去的地方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佐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泰旬,你女儿要去战斗,你是什么想法?”

“只要夏目想好了,我尊重她的想法。”

“这个时候你倒是尊重她的意愿了?”

面对佐竹的冷嘲热讽,父亲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

“是,我的夏目已经长大了,也有了很了不起的成就,我们做父母的不该干涉了。”

佐竹又不说话了,半晌后他好像把什么东西扔到了桌上,“嘭”的一声。

“既然做父亲的都没有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劝不了夏目,那你也不会轻易退出吧,时音?”

“那是自然。”

时音笑着回握我,我转向她的方向,点了点头。

“如此……”栗原矍铄的声音响起,“让我们开始讨论作战计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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