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属于我的星

辞别有修有佳，时音拉着我走在宽广的大路上。因为夜深，路上并无其他行人，蟋蟀的一声声清鸣伴随着我们。

“困了吗？”

“没有哦。喝了那么多茶，怎么会困？夏目你困了吗？”

“我也不困。”

随意交谈后，我和时音又陷入平静的沉默。偶有巡逻的阴阳师路过，叮嘱我们赶紧回家后又向远方而去。在周而复始的脚步声里，我凝神细听，终于忍不住停下。

“怎么了？”

我没有立刻回复时音，而是集中注意力，侧耳倾听。细微的风声带着稍有些温热的温度掠过耳侧，熟悉又陌生。

“人们常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京都每天都有活动。是啊，在我的印象里，三天两头就会有各种祭典，梅花节啊、葵节啊、伐竹节啊……特别是到了夏天，活动更是数不胜数。六月有篝火，七月整个月都是祇园节，家家户户挂上神灯、青帘，装上各种各样的鲜花与屏风，走到哪里都是节日的氛围。等到了晚上，街上会有绚丽多彩的花车，从八坂神社出发，沿着寺通、四条御旅所巡回。孩子们就会跟着漂亮的花车后面又跳又叫，来来往往的人看见都会忍不住停留。我和有修有佳也是其中的一员。家里管得严，不允许我们晚上出去玩闹。我们就假装睡下后从院子里爬出来，带着面具跟在众人后面跑来跑去，嗓子都要喊哑了。花车游行一直要到深夜才会结束，那时我们才会依依不舍地在这里分离，各自回家去。当时走在这条路上，总能听见游行结束后人群带着兴奋渐渐散去的声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种声音热切地交谈。我总觉得那就是京都这座城市的声音。”

我没办法地笑了笑。

“可是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面向东北的方向，在遥远的北风居所，那座常年被雪覆盖的城市，现在又会是什么声音呢？承载我记忆与怀念的这座城市，如果能一直热闹下去就好了。

为此，我必须，必须要……

“夏目。”

时音拾起我的两只手。

“如果不困的话，能陪我稍稍去个地方吗？”

我原本以为，时音要去的会是阴阳塾或是贺茂分家、甚至贵船神社。然而，当路旁的野草流连在我的手臂、青蛙与蟋蟀奏着同一首乐曲、泥土与青草的清香扑面而来时，我才缓慢意识到，我走在去往何处的道路上。

上一次，我也是像这样一样，被时音握着一半的手，蒙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前行，然后时音解开了手帕，漫天的星辰里她对我灿烂地笑……

我心情复杂地抓住时音的手，体会到我的心情一般，时音转动手掌，与我十指相扣。

恍如隔世，但好像又只是在昨天。像是只在昨天，但其实已经沧海桑田了。

等待我和时音的命运，究竟会是什么呢？

这么一想，就稍稍有点难过了。

时音停住了脚步。她站在我的身边，长久地立着，不说话也不行动。这样一来，我就无从探寻她的想法，想要开口问她。她却松开了我的手，又向前走了两步。

“时音……”

“夏目。”

以轻柔的声音打断我，灵力的视野里，她好像对我伸出了手。

“夏目小姐，可以请你和我跳一支舞吗？”

试探着将手放在时音的手心，她缓缓收手握住了我，拉着我慢慢走上湖面。

鞋袜早在岸边褪下。双脚刚触碰到水面时，夏季罕见的凉意不免让人想要退缩。可是时音一直拉着我，耐心地等着我，于是我也鼓起勇气再次踏上被施了咒术的水面，一步一步，摇曳着心潮的波纹向湖面的中心走去。

月亮大概早已睡下了，星星似乎还毫无睡意。夏虫啜饮了夜的暗醇佳酿，欣欣然唱着无人知晓的歌。时音的手搭在我的胸前，我搂住了她的腰。属于我俩的舞蹈就要开始了。

“时音。”我小声但紧张地喊她，“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

“真的，真的一点都不会跳！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学过……”

“没有观众夏目也要紧张吗？谁都看不到哦～”

“可是，可是……”

“跳得不标准也好，步伐没有节奏也好，踩到对方的脚也好……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和夏目你跳舞而已。”时音的声音好温柔好坚定，“我会带着你的，所以……可以吗？”

“……嗯。”

心脏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虽是没有观众的舞台，可我不由自主地慌张。觉察到我的情绪，时音与我相握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我。随即，如同画师挥洒饱蘸浓墨的画笔在画纸上落下第一笔一般，时音带着我开始了舞蹈。

向后，向右，停住，向前，又向左。时音带着我在广阔无人的湖面上自由地舞蹈。为了迁就我，时音减慢了速度，可我仍是应接不暇。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我是挂在时音身上的麻袋，被狂风任意扯东扯西。脚步杂乱，溅起水花一层又一层，搅扰了一湖的星星，连夏蝉都争相喝着倒彩，声声催我心烦。我紧紧抓住时音，僵硬又局促地跟着时音乱糟糟移动。

时音轻言细语地安抚我。

“夏目，越是放松越能跳好啊，紧邦邦的可不行。”

“就算你叫我放松，我也——啊抱歉抱歉。”

不知道是第几次踩上时音的脚了，我只能暗自庆幸还好已经脱下了鞋。

没有对我的抱歉予以回应，时音“唔——”地思考了会，重新展露笑容。

“夏目。”她招呼我停下脚步，“来，稍微抬一下脚。”

“干什么？”

怀着疑虑，我松开了脚掌对湖面的执着，于是前掌与湖面之间挤进了柔软的温度。

时音调皮地耸动着脚趾，对还在愣神的我说：“再来一次吧？”

我们重新开始了舞蹈。这一次，我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她。

所有的注意力都留在和时音接触的脚面上。时音抬起脚，我便跟着抬起脚；时音后退，我便跟着前进。缓慢的、或许还不能算作舞蹈的步伐里，时音的脚带着我一点一点在静谧的湖面上移动。渐渐的，脚上的动作不再像最初那般僵硬，每一次落下，湖水像是被点亮一般，轻颤着漾起波澜，以我们为中心，轻悄悄向远处散去。慢慢的，我们的步伐快了，一个涟漪还未来得及散去，另一个紧接着出现了，一个一个涟漪接连不断出现，交织在一起，圈圈相及，热闹极了。好似昨夜风疏雨骤，点点滴滴，扰乱了湖中的水，摇曳了青天的云，水澹澹绿了一池浮萍。

“哈哈，哈哈。”

裙摆转起来了，带着一层层的风，卸下久存我心头的重负。在舞蹈的世界里，我和时音相对着快乐地笑出声。时音问我“现在觉得有趣吗？”我笑着回她“有趣”。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究过去，不探未来。在这仅仅不过一湖的舞台、在星光之中，我们前进，我们后退，我们旋转，我们拥抱，我们尽情舞蹈。

像是打开了音乐的开关，夜晚奏起了仅为我二人的乐曲。是月光曲，还是星光曲，我不得而知。称职的演奏家和着我们的步伐，躲在芦苇的阴影里可劲地喝彩，非要将声音传到山谷的另一面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萤火虫也来了。它们低调地围绕在我们身边，明明灭灭，上上下下。流光拉长了影子，点缀在仲夏夜的缝隙之间，凭添夏日独有的芬芳。我的感官敏锐起来了，握住时音的手，就好像同时握住了她的心跳。我们时而拉近、时而分离，心跳的鼓点若即若离，却又终身相依。

在危机即将来临的夜晚，我不可思议地获得了安心。

“夏目。”

舞蹈的间隙，时音突然问起不久前的过去。

“祭典的前一天，是你在夜里阻止了下雨吗？”

“……为什么会知道？”

“哼哼我不告诉你。”

“好过分啊时音。”

我不当真地使劲捏了捏她的手，时音憋着笑“呼呼”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因为以前就一直隐隐地有感觉，今天突然想到就来问问你。”时音慢慢停下脚步，“原来真的是夏目啊。”

时音的语气就像是她的内容一样，带着“果然啊”的感慨。水面的波纹渐渐散去，我的心却不知缘由地颤动了一下。

在那个夜晚，两人竟然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共同遥望着天空。这样的事情，我们曾经浑然不知。

“时音好狡猾啊。”

“咦在说哪件事呢？”

“我也不告诉你。”

我把头故意扭到另一边去，时音不轻不重地拍了我一下。

“夏目学坏了。”

“当然啦，也不看看我和谁常呆在一起。”

“好啊夏目，变得能说会道了。”我几乎都能想象出时音眯起眼睛故意装出吓唬人的表情，“你这是在说我吗？”

尽管在笑，我还是尽力嘟起嘴巴，装作生气的模样。

“说谁sui～zi↓da↝o～”

声音在中途完全变形——趁我毫无防备时音“刷”地袭击了我的脸。她胡乱地揉着我的双颊，一会扯到两尺宽，一会又挤成一坨废纸般，我的声音也就随她的动作变得千奇百怪。我百般求饶，她才松开了手。

“刚刚好像小猪的叫声啊。”

我受到了伤害。

“都是时音的错。”

“是夸你可爱呢！夏目就算是小猪也可爱呢。”

我还是很受伤。

“哪有这么夸人的……”

时音凑过来，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你生气啦？”

“看招！”

瞄准她靠近的瞬间，我飞快地找到她的脸，边回忆她对我做的动作，边有模有样地盘捏着她的脸。时音呼噜呼噜地说着类似“好啊夏目胆子不小”之类的话，既含糊不清，腔调又奇奇怪怪，像是小鱼在水里一股脑地吐着泡泡，嘟噜噜嘟噜噜。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上的劲一松，时音立刻挣脱出来，马上报复地捏住了我的脸。

“真的好像小猪的声音。”

“夏目是真的学坏了啊，居然装出那么无辜的表情骗我。”

“都是时音老师教得好。”

“好啊你，越来越能顶嘴了。”

时音作势伸手要来打我。我不躲不避，笑呵呵地抓住她的手，时音也就顺势扑到了我的怀里。我们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

寂静无人的深夜里，星星都睡了，只有未尽兴的蟋蟀还在轻声哼唱。我和时音不愿轻易松开彼此，而是搂抱着，在原地轻微、重复地晃动着。层层涟漪以稳定的频率在我们的脚尖处扩散而去，消失在远处的芦苇深处。

我把下巴搭在时音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微微笑着。虽然看不见时音，但我知道她也是一样的表情。

“如果，”我难抑心情，“如果我们可以永远永远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沉默了一小会后，我听见了时音的声音，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一定、一定会永远地这样下去……”

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安静地站在我的对面。

“时音？”

没有立刻回应我。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她平静地开口了。

“夏目。你说过，你用咒术束缚了我的身体，用仪式束缚了我的灵魂，最后再用名字束缚意识，才把我带回来吧？”

“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说这个，我仍然回答了她。但是她笑着反驳了。

“不对哦，我认为不是这样哦。”她轻声说，“束缚我的，不是仪式、不是咒术、也不是名字。能够唤我回来的，不是这些东西。”

“那是……”

“是爱。”她毫不犹豫，“我爱你。”

星星一瞬间全躲起来了，唯有一颗，落入了我的唇间心怀。

她吻了我。

“夏目。”

长久的深吻后，她开口。

“有一件事，我要你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