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什么也做不到（下）

一路上泰齐什么话也没问。到了他的房间，精致的食物已经摆放完毕，火炉也按照他的习惯放在了走廊，一铁壶正靠在火炉边热着，从中传来了酒的香气。

“午饭和我一起吃吧。”

泰齐向我递过碗筷，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累死了，从早上起就开始和他们周旋，脸都笑僵了。”

他拍拍自己的脸，举杯分三口喝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有点担心，刚要开口，他就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要紧，下午没有事情了。这点酒也是不碍事的。”

边说着，他拨弄了下火炉里的炭，几颗火星伴随着噼啪的声响跳到空中，一闪而过。泰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我。

“夏目，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轻易地开口。我凭借着冲动，想要拯救时音，所以去找了隐介去找了清志，可是却没有提前来通知泰齐。

“抱歉叔叔，我没有与你商量就贸然行事了。我当时太急了，不过现在冷静下来，我的想法也没有变。”我低下头，“叔叔，我想让时音退出下任家主的竞争。”

泰齐又喝了一杯酒，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我注意到他早已设好了隔音结界，便抬起头将时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虽然突然改变支持对象会损失一部分利益，但都是在可接受范围内。无论是里纱或是冈齐当上家主，作为重要推力的安倍家族仍然会得到贺茂家族的回报。但是如此一来，时音就不必再受折磨了。叔叔，我觉得这并不是不可以接受。”

“夏目啊……”

泰齐靠在柱子上，支起一只腿，拿着杯子的手搭在上面，手指转动着小巧的杯子，颇为感触。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急切地想要做到某事啊。以前的你都是顺从地接受命令，完美完成任务，从来不会有怨言。今天却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甚至编出了一套理由来说服我。真是新鲜的感觉啊！”

“那么，叔叔您会答应我的提议吧！”

与我的焦急相反，泰齐仰望着天空，慢慢地饮下了手中的半杯酒。随后他才正坐着放下酒杯，郑重地回复了我。

“夏目，难得你这么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是别的事情，我一定会支持你的。但这件事情不行，时音必须成为家主。”

“我刚刚说的并不是假话，里纱或者冈齐当上家主，我们也可以获得巨大的收益……”

“没错。”泰齐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观点，却又补充道，“但只有时音是你的朋友。”

“……叔叔明明是在谈利益，为什么又突然牵扯到朋友？”

“因为朋友就是最大的利益。”

说到这话时，泰齐也有所停顿，脸上出现了抱歉的表情，他缓和了语气。

“夏目，你的身份才是我们选择时音的原因。现在表面上有望朔会对你虎视眈眈，暗潮下又有多少组织再觊觎着你呢？我们得为你积蓄力量。时音一个人是不行的，只有整个贺茂家的力量才行。所以时音必须成为家主。只有她会为了你动用所有的力量，其他人都是不行的。但你放心吧，我会尽快让她当上家主的，她不会痛苦很久了。”

他这么说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忽然开始下雪了。

一开始还是细小的雪花，逐渐地，大块的雪团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隔音结界只能阻音，并不能阻碍雪花，于是那些雪花飘飘荡荡落在我们的发上、身上，落在我们之间的炭火上，连声音都没有就瞬间消失了。

我想起我和有修有佳在初雪的夜晚共同品酒，本应该是愉快的回忆，此时此刻我却无法展开任何笑容。我不住地想，如果有修在这里就好了，如果是有修，一定能够找到办法的。可是他不在这里啊，在这里的只有我了。能拯救时音的，只有我了。

“叔叔！”深呼吸过后，我重重地喊他，注视着他的双眼，“我是，安倍之姬。”

泰齐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毒刺扎到，身体猛地一弹。

我很惊讶他的反应，但我还是维持着气势。

“我是安倍之姬，我会成为绝世阴阳师，无论是对手是谁，我都会战胜他们。我并非独立无援，安倍家族将是我的支撑。所以，没有必要让时音成为家主。我的力量足够了。”

“你这是在赌，赌注就是你。”泰齐小声但快速地质询我，“贺茂时音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

“是。”

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并不算是问题，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答案了。只是对人说起时还有点害羞，如果不是泰齐我应该也不会说出来。

“因为，因为她对我而言，是最不同寻常的啊。因为被封印着灵力，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很没用。虽然有修有佳一直陪着我、一直鼓励我，那些人嘲笑我的话我却一直无法释怀。我觉得他们说的对啊，我什么也做不到，如果没有有修有佳的帮助，没有我们家的权势，我可能连阴阳塾都上不了，更别说什么继承家业，发扬家族了。没有人对我抱有期望，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但时音她不同，她是第一个主动依赖我的人，她相信我，她肯定我，她让我知道我也是可以被人需要的，她让我知道保护是什么的感受，她让我想成为更好的人。所以，我绝对要保护好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她，绝对！”

泰齐没有说话了，他和我四目相对。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自责。是因为我诉说的我的心理吗？但他没有必要自责的，在我小的时候，他一直陪着我，待我像亲生孩子一样，带着我和有修有佳一起玩耍。对我而言，他是比我父亲更要亲近的人。

“夏目……”

泰齐的脸色越发的苦涩了。那个一直以来都乐观过头的叔叔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索性卸了力，完全靠在柱子上，喉头动了几次才开口。

“我知道你这十五年的日子很难，但听你亲口说出来才知道这对你的影响有多大。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夏目，十五年前，是我占卜出你是安倍之姬的。是因为我的罪过，你才会被隐藏性别、封印灵力。夏目，这是我的罪过啊。我自以为是的占卜，毁掉了一个孩子的人生，那个孩子本该自由的。”

“叔叔，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叔叔疲惫地笑了，摆了摆手。

“真是个好孩子啊，明明很痛苦却不会憎恨。如果当初我没有对未出世的你进行占卜，如果当初我能听泰旬的制止，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固执，你就可以以女孩子的身份降生了。我也很羡慕时音啊，你本应该像她一样，成为花一样的女孩子，和有佳她们聊着女生的话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男生的衣服，领子拉起来遮住喉结，学着男孩的口吻，做着男孩的事。你们小的时候，有修对你说，男孩子不可以哭泣，从此以后我就没有看见你哭过了。混蛋有修啊！我想揍他的，但是真正混蛋的不是他，是我啊！所有的起因都是我那自以为是的占卜啊！”

“不是的！做出决定的是父亲，叔叔你只是听从了他的命令。我一直很喜欢叔叔，会把我当女孩子看待，会给我编花环的只有叔叔！我小的时候就在想了，我要是叔叔的孩子就好了，每年最期待的也是放假后叔叔会来看我。所以不要自责，你是拯救我的人啊。”

泰齐愣了一下，眼睛一红，连嗓子都哑了。

“我那是赎罪啊！我虽然不认同泰旬，却还是支持了他的计划，因为我知道泰旬的决定没有错，那是疯狂的但正确的选择。那个决定的代价，我们都清楚，然而我们还是做了。你出生时的结界是我做的，你母亲的记忆是我篡改的。我用尽我所有的知识，成功地让所有人以为，泰旬的长子是个灵力低下的男孩。哈哈哈哈哈哈，我果真是个厉害的阴阳师啊，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可以做的那么好，就凭我和泰旬两个人，就改掉了你的命运……”

雪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就像是一天之间白了头。

“……可是过去无法改变了，那个计划一开始，你就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我能为你做的只有未来。我不会犹豫，我不会后退，这件事我从十五年前就开始做了，现在也不会更改。夏目，我只要你能平安幸福地活下去，其他的人我没法去分心。时音是个可怜的孩子，但让她尽快当上家主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泰齐的话说得决绝，我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了。他又开始喝酒了，一杯接一杯的。

十五年前，被改变命运的，又岂止我一人呢？我闭上了眼，父亲，母亲，叔叔，有修，有佳，他们的脸在我的眼前逐一出现。都是因为那个预言，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这么想着，我有点讨厌自己了。我的出生，不，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存在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了。如果没有安倍之姬的存在，大家都能幸福的活着吧，我想让他们幸福啊。

自我厌恶到要吐了。内心满溢的情绪让我胸闷气短。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去哪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下午，直到夜色笼罩着我，我终于忍不住蜷起身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小声地抽泣。

我什么也做不到。身为悲剧的起源，我什么也做不到。明明答应了时音，最后什么也没能办到。什么安倍之姬什么预言，既然都预言我会成为绝世阴阳师了，为什么我连这一点事都做不到？为什么只是想让时音露出微笑都无法做到？那这个预言到底算什么啊？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啊？

抽泣的过程中手肘好像撞到了书架，几本书一股脑地散落一地。我用衣袖抹掉泪水，点起蜡烛，起身捡拾散落的书籍。

本是无心的工作，但当我不经意地看到其中一本书的名字时，动作不由地停滞了。

“百人一首……”

百人一首的第一首诗是什么来着？

记忆鲜明地复苏了。

在广袤的原野上，在芒草之间，被月色笼罩的端正少女，秋风吹拂着她的发尖。

“秋来田野上，且宿陋茅庵……”

少女遥望的月色也好，芒草也好，实在都太远了。

即使人群拥挤，也始终只有一人而已。

那时的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夜半湿罗袖，滴滴冷露沾。”

我喃喃地念着，举起书，抵住了自己的脸。

为什么那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呢？为什么？在那些寂寞的夜里，在那些月亮都不曾眷顾的夜里，独自蜷缩在角落里，偷偷落着不被允许的泪水，直至天明……都已经那么直白了，为什么我还是没能明白，时音和我是一样的呢？

因为……时音是我的憧憬，是我自以为的完美大小姐。我的自以为是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那些人从来没有考虑她的悲伤、她的寂寞，凭借自己的意志要求她去战斗，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我不也是自顾自地为她下了定义吗？那之下的时音的难过、时音的泪水，那十几年的孤苦时光，有谁能明白，又有谁在意过呢？

我终于知道时音为什么会在合宿的晚上睡不着，为什么会喜欢残月，为什么会在我和有修有佳互动时露出那么羡慕的眼神了。

时音、时音，原来你一直都很寂寞啊。

拉开纸窗，大风裹着暴雪涌向房间。暴风雪已经来了。

我什么都做不到。目前的我，还什么也做不到。我无法抵御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无法扭转长年累月留存的机制，无法改变他人的观念，无法达成她的心愿……我什么也做不到。

但是！

即使如此，我也对时音许诺过。

就算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也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因为，约定就是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