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罪与罚(下)
讨论完作战计划,已经将近日落时分。时音扶着我从屋里走出,和在场的几位长辈告别后又拉着我的手向房间方向走去。只是刚走两步,又被喊住了。
“佐竹大人,栗原老师。”
我随着时音一同问了好,又问。
“有什么事吗?”
“刚刚讨论正事不便询问,现在会议散了,我和和臣担心你们的身体,便来问一问。闲聊罢了。”
“劳烦二位大人挂心,已经没什么大碍。不过灵力大约还需要几天才能恢复到最佳状态。”我如实告知,“我们会注意,尽量在最后决战前恢复身体的。”
重重的一口叹气声,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佐竹大人是不放心夏目吗?其实佐竹大人才是最了解夏目实力的人,不是吗?”
时音的声音还是带着笑意的,内容表面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隐藏在话语下的敌意稍一思考就能得知。
我赶紧拉住时音。虽然只是为我打抱不平的气话,但对于长辈而言还是太失礼了,若是因此让时音与他们表示嫌隙,则更是得不偿失。
“你在替她怪我?不错,那时我确实是准备杀死她的。现在我仍然也有憎恶她的立场。”佐竹毫不留情,“如果当初制止了她,就不会有如今的困境。我们之所以现在能站在一起,是因为此刻我们还算同一阵营。她的罪并没有消失,等到打败望朔会和八咫乌,她和贺茂千夏一样,需要接受法律的惩罚。”
“如果非要说起当初,当初不是夏目拼尽全力,我们很难再见到您了吧。”
“这是两码事。作为阴阳头的我,永远要以一般民众的安全为先。在那天晚上,我见到的是罪恶组织的首领,而非我熟悉的那个孩子。”
“和臣!”栗原终于出言制止,“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不是你主动和我说想要来问问她们的身体是否恢复了吗?不是你一直坚持不让孩子去战斗吗?你明明到处找法条试图赦免她的罪,为什么又要和小辈置气,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喂,绫人!”佐竹恼羞成怒,“我说了,这是两码事!公是公,私是私!绝不混淆!”
“那你现在是以公事的身份还是私事的身份来同她们说话的?”
“我……”
佐竹一时语结。
“这么多年,你的优点就是公私分明,但你的缺点也是分得太明。你光谈法,但你难道不知法理不外乎人情?若是按照你的言论,今天这一桌的人几乎都是你的罪犯。”
佐竹还是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因为气急败坏而离开。面前有着窸窣的声音,我猜想或许是他在掩饰不自在。
栗原不再理他,转为面对不知所措的我们。
“别理他,如今的局面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两个都是很好的孩子。”
头发被温柔地摸了摸。
“那时我不愿意夏目去做…那些事,是因为那时我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因为被咒术控制,又或是受人蛊惑,我不敢随意冒险。可是你的老师相信你,我也相信他。我一直都记得,在每一次阴阳塾受到攻击的时候,你总是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站在众人面前。所以,在看到我们这边没有一个人死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勇敢、正义、富有同理心的夏目同学。这一次也是一样。你的计划很冒险,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
他摊开我的手掌,放了某个东西后,又帮我合拢起来。我准备推辞,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于是那些话又被我慢慢吞下去了。
他转向时音。
“时音。”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的夕阳都要温暖,“你的经历我都知道,你还未入学我就知道了。我和隐介是多年的朋友,从你入学起我就一直关注着你。除夕大祓时你以自己的本事站到那个位置,我真的很高兴。你的爷爷虽然不说出口,但其实一直以你为骄傲。他去世前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还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与你相关的事。他一副得意的口吻,写着‘我选的继承人肯定比安倍家的小子强’之类,还让我‘等着看吧,我家的时音一定会做出了不起的成就,绝对会让全阴阳界都看到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性家主能有多么棒’……时音,你承担了很多,但你都走了过来,你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很高兴你能回来。我们仍然期待着能看到你有多棒的那天。”
“…栗原老师……”
时音明显地无措了起来,只能小声地喊着老师。听她那边的动静,似乎栗原也把同样的东西放到了她的手心。
“说完了吗?”
“急什么?”栗原笑呵呵地回怼,“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了。”
“哼。”
佐竹没有反驳。难道和我们有关系吗?我握紧左手,掌心的东西似乎更明确了些。
然而在此时,和我挨着的时音在一瞬间变得全身僵硬。我警觉探寻灵力,心中立刻道了一声“糟了”。
突如其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我只见过一次、时音久未见面的父亲、母亲。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清志和彩华出现的下一刻,佐竹和栗原态度似乎也冷淡了许多。简单问好后,拐杖声和矫健的脚步声便离开了我们。
走廊里只留下沉默站立的四个人。
人渣。
冈齐曾经轻蔑的称呼,不知为何突然出现我的回忆里。
太阳好像要落山了,吹过来的风都冷了。
“时音……你还好吗?我…和你父亲一直都很想你。”
彩华率先开口了,但时音没有说话,于是彩华只能继续说。
“当初听到你……的消息,我们俩都很震惊,很难过,你父亲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幸好有夏目大人照顾你……我和你父亲一直都在为夏目大人…和你祈祷。天可怜见,终于让你回来了!我,我就算……哭瞎这双眼睛,那也是值得的!”
宣言般的激动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安了一些。一直握着的左手没有传达任何情绪,我只能等在一旁,不去插手她的家事。
“时、时音,你,你一定身体还没有完全好,怕我们担心才一直低头吧?”这次换了清志,“你一向都是孝顺的孩子,我知道的,你——”
“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时音终于开口了,她加重语气喊他们。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时音的发言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清志和彩华不由地愣了一会,不知是不是在对视着斟酌要说给女儿的话。
“时音,其实,我和你母亲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清志吞吞吐吐,“你是我们贺茂家族的家主,家里人都要听你的话。而现在,函馆已经被那群丧尽天良的什么会给占了,我们剩下的人都住在京都这边,你是不是应该也回去看一看,毕竟总住在这里也不是一个说法……”
彩华也跟着劝说。
“你也知道的,京都分家这边,以前支持的可是冈齐啊,所以你要体谅你父亲啊,时音!”
“所以,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是在那边遭受了什么‘不公’待遇,希望我回去‘主持公道’,是吗?”
“你能体谅我们的难处真是太好了。”清志语调兴奋了起来,“京都分家的人,呸,狗都不如!他们明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还故意无视我,这不是对家主的不敬重吗?他们一定是还暗地里想着你不回来,好让冈齐成为家主呢!”
“是啊是啊,居心叵测啊!”
时音还是没有回复,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我觉得愤怒,同时又觉得好笑。时音的语气还不明显吗?他们是听不见?听不懂?还是听懂了但觉得无所谓呢?他们看着时音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呢?透过这具躯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女儿这两个字对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时音对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里名为难过的情绪开始变得浓稠,它随着时音无言的颤抖发酵,紧紧凝固在心脏之上。每当心脏跳动一次,它就会拉着心脏再坠落一点,直到坠至最深的地方砰然炸开,于是厚重的黑泥淹没了我的怯懦,淹没了对待长辈应有的礼节,淹没了我的不作为。
我一把抓紧时音的手,拉着还未反应过来的她,径直冲向清志和彩华。
“诶?诶?诶诶诶!夏目大人!您这是——”
“啊啊听了一天头好疼!时音,我们回去吧!”
故意大步走着,故意无视他们,故意从他们中间穿过,故意说得大声。我把握着时音的手攥得紧紧的,拉着她健步如飞。
“夏目大人,夏目大人!”
声音紧追我们而来,我用更大声音掩盖掉他们的呼唤。
“啊头痛头痛!头要痛死了!!”
我紧张得越走越快,手心都出汗了,凌乱的脚步踏在木板上咚咚作响。我想带时音离他们远一些,再远一些。
这时,身后的时音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拉着我站住了。
“时音?”
我暗示她和我赶紧离开,时音似乎在笑,带着一点悲伤的感叹。
“夏目,你真是……”
我怎么了?
我想问清楚,可时音气定神闲地转移了话题。
“刚刚栗原老师给你的,也是糖吗?”
时音的问话伴随着淅沥沥的声音,联想到她的问题,大约是在剥糖纸。
在这种状况下忽然说起这些,时音究竟是想做什么?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清志彩华所在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再回头来,时音“嗯?”地催促了一声,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拿起刚刚栗原给我的东西,摸了摸,又放在鼻子边闻了闻。
“是糖。”
“是什么味道的呢?”
“我想是草莓味吧。”
“这样呀,那好像和我的这个不一样呢?”时音把糖送进嘴里,“要来尝尝我的味道吗?”
后颈忽然被往下一拉,我的唇被熟悉的触感覆盖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嘴里就多了颗西瓜味的糖。
我终于反应时音做了什么,错愕着直起身子,按着嘴唇不知所措。时音脚落在地上“咚咚”杂乱两声才站稳,却心满意足,在我的对面笑出了声。先是含着一点愉悦的笑声,随后愈来愈开怀,好像见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终于可以畅快淋漓大笑一场。她笑得一点也不符合形象,笑声由高向下,我想,她一定是笑弯了腰。
“时音!时音!你都在做什么时音?!”
不敢置信的疾跑声由远及近地向我们冲来,却在离我们不过五十厘米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时音又是什么时候设下的结界呢?
他们愤怒地拍打结界,声音也像隔了雾水一般朦胧了起来。
“喜欢吗?”
时音开心地问我。这个时候故意说这些话,不是坏心眼是什么呢?
我的心情没来由地放松了。时音的笑声像是山间奔涌的溪流,一路高歌猛进,冲尽了包裹住我的黑泥。我觉得开怀极了,我笑着点点头。
“喜欢。”
朦胧的声音更加愤怒,不过我和时音都没有理会,而是笑出了声。
时音握住我的手。
“回家吧?”
“嗯,回家。”
在夕阳落山的余晖里,我们手拉着手,向我们两人的家走去。